“咳咳咳!”
一阵十分刻意的咳嗽声从殿门处传来,李老太医从殿门口走了进来:“郡主可算醒了,再不醒,微臣这把老骨头只能撞死在殿门口了!”
“何至于此。”见到这位从幼时就负责为自己诊脉的老太医,明湘眉心舒展开来,伸出一只手让老太医诊脉,“有劳李老太医,年节下还为我入宫诊治。”
李老太医抚了抚雪白的胡子,对明湘露出一个阴恻恻的表情。
他皮笑肉不笑道:“郡主过奖了。”
说着,李老太医似乎是年纪大了手不稳,打开药箱时手一抖,抖出一包金针来,每一根针都在天光下闪烁着可怖的色泽。
明湘:“……”
李老太医捡起金针,叹息道:“可惜了,郡主如果再不醒,这幅金针本来应该有用武之地的。”
明湘:“……”
她屡屡不遵李老太医医嘱,面对李老太医时十分心虚,艰难地微笑道:“您说笑了。”
李老太医带着满身怨气点头:“郡主说的有理,如果郡主往后继续不听微臣劝告,积劳积郁,这幅金针迟早能派上用场的。”
“或者。”李老太医和善道,“微臣应该趁早辞去郡主府供奉一职,至少微臣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多活几年。”
“我感觉李老太医在威胁我。”李老太医走后,明湘望着他的背影道。
琳琅:“……”
梅酝:“……”
“是的。”梅酝缓缓道,“奴婢也这样认为,并且郡主难道不认为他的威胁很有道理吗?”
“……”
明湘从容地转移话题:“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全部讲给我听。”
明湘昏睡的这几日里,宫中其实十分热闹。
皇帝一言定下了‘湘平郡主护驾受伤’的事件基调,随后抱着明湘离开了现场。禁卫们将现场检查完毕,带走了事涉其中的宫人前往宫正司查问,随后依照圣命,将安平侯世子的尸体送还家中——当然,由于皇帝金口玉言说过,安平侯世子是意图行刺,为禁卫所杀,送回安平侯府的尸体也就不再只有明湘留下的刀伤,而是布满了各种刀箭伤口,仿佛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安平侯夫妇离宫时当然也发现儿子不在,只以为他喝醉了酒在宾客小憩的暖阁围房中睡下,无法折返宫中去寻,只好先回府,满以为第二日儿子就会自己回来,岂料没等到第二日儿子就回来了,还是被禁卫送回来的。
进宫时儿子还是活的,送回来就成了死的,安平侯夫妇差点晕过去。强撑着一口气听说儿子居然是醉酒后意图刺驾,被禁卫击杀,顿时直接晕了过去。
安平侯夫人其实很不信儿子敢刺驾,在她心里,儿子外强中干,看似张狂其实懦弱,喝醉了发疯调戏宫女倒是有可能,但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可能敢去刺驾。
她刚表露出质疑的态度,禁卫先恼了。
——皇帝既然说了安平侯世子是刺驾后被禁卫所杀,那么护驾有功的其实不止湘平郡主,还有护驾的禁卫。这算是从天而降一个立功的机会,甚至都不必禁卫做什么,只要坐实了安平侯世子刺驾的罪名,他们必然要跟着沾光受赏。
安平侯夫妇不认这个罪名,那就相当于到手的功勋飞了,禁卫怎么可能高兴?
他们回去就在禁卫统领程炎面前告了一状,程炎是皇帝心腹,他倒没多在乎这个从天而降的护驾功劳,但他懂得揣摩皇帝心意为皇帝分忧。
于是第二日安平侯夫妇迫不及待地入宫面见太后时,禁卫已经抢先一步将安平侯世子醉酒刺驾的消息传播了出去。等太后惊闻宝贝侄儿惨死,悲愤不已地前来文德殿找皇帝和明湘麻烦,正在文德殿前撞见郑王、梁王、怀阳大长公主等宗室柱石,每一个看太后的眼神都很不友善。
皇帝根本没见太后的面,对此,郑王、梁王、怀阳大长公主等人都未曾出言劝谏,等同于默许了皇帝的举动。
然后太后就被喻和亲自送回慈宁宫,这几日都没再出门,看样子往后也很难再出门了。
明湘断断续续喝了半盏粥,示意琳琅和梅酝来为她更衣梳妆,然后问:“其他呢?”
“啊?”梅酝的声音戛然而止,疑惑道,“其他什么?”
明湘见她的反应,就明白她压根没听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没什么。”她平静道。
在床上躺了数日,乍一起身,明湘很不适应。待梳妆完毕,她略走了两步,从床榻走到窗下的小榻,换了个地方靠着,然后对梅酝挥了挥手:“好了,去请皇上进来。”
梅酝哦了一声往外走去,刚出殿门,只见殿门前站着个杏色身影,闻声回头,朝她道:“皇姐起身了?”
梅酝:“是。”
桓悦收回目光,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从梅酝身边推开门走了进去。
梅酝立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方才郡主说的是‘请皇上进来’而非‘请皇上过来’。
——郡主早就知道皇上等在殿外了?
“皇姐还是该多休息。”桓悦道。
在他对面,明湘怀里抱着个迎枕摇头:“躺的骨头都酥了,还是起来走走比较好,衡思你陪我出去走走?”
桓悦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天冷,皇姐在殿中走走就好。”
明湘也不勉强,她拨了拨腕间的赤玉手串,正要开口,只听桓悦又道:“风曲和雪醅午后进宫回话,皇姐有空,不妨召见他们问话,也好给他们定定心。”
明湘讶异地抬眼望他。
桓悦动作一顿,解释道:“皇姐一直昏睡,我召了他们进来问话,有些事也不是风曲雪醅能做主的,所以我命他们每日午时之后进来回话。”
明湘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桓悦竟然没有更换鸾仪卫玄白二部的统领。她本来设想的最好情况,也只是二者存一。
她没有解释,只是道:“方才李老太医要我好好休养,他说怕我出了事,他担不起责任,如果我不肯休养,他就不做郡主府的供奉了。”
桓悦:“……”
他隐隐预料到明湘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明湘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如今着实撑不住了,好在和你坦诚了身份,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往后鸾仪卫的事,我想暂时请衡思你亲自处置,也好让我清清静静养一养。”
她这番话,三成是真心,七成是以退为进——她握着鸾仪卫,本是为了自保,但现在她的身份已经坦诚,亲手将最大把柄交给了桓悦,那么对她来说,最要紧的就不是鸾仪卫,而是圣心。
鸾仪卫归根结底,是皇帝的一把刀,而她只是代天子持刀。抓住鸾仪卫不放没有意义,甚至可能因此引起皇帝不满。
这世上最了解桓悦的莫过于明湘,与之相对,最了解明湘的也莫过于桓悦。
桓悦没有立刻答话。
他垂下眼,探手过去,隔着衣袖握住明湘的手腕:“皇姐这条赤玉珠串不错,我想要。”
明湘一怔。
大晋不以赤玉为贵,她这串赤玉珠串虽属上品,却也不十分贵重。会一直戴在手腕上,是因为她从小戴习惯了的缘故。
尽管不解其意,她还是摘下递了过去。
桓悦慢吞吞接过尚且带着余温的珠串套在手腕上,眼底已经盈满了温存的笑意:“皇姐一向疼爱我,凡我所求无有不应,既然如此,求皇姐往后还是替我分担些鸾仪卫的事务,不需要事必躬亲,只挂个名,时不时指点一二即可。”
这仍然是让明湘继续掌管鸾仪卫的意思了。
还不等明湘答话,桓悦抬起眼,温声道:“我除了相信皇姐,还能相信谁呢,天下之大,唯有皇姐真心待我,我自然也要一模一样捧出一颗真心来给皇姐的。”
他最后一句话隐隐带了些感伤的意味,明湘心头一悸,只见桓悦弯起眼,眼波莹然。
身为天子,说出这样直白近乎央求的话语来,已经是将身段几乎放到了底。
明湘意识到桓悦察觉到了她的试探,深吸一口气,叹道:“对不起,衡思。”
她眨眨眼,敛去眼底泪光:“是我多思了,不该畏首畏尾,对你心存疑虑。”
桓悦望向她,形状优美的眼梢扬起,露出个清浅的笑意来。
“皇姐并非多思,只是谨慎罢了,说到底,若非皇姐这份谨慎,我们早就死在魏王叔手下了,我当年托庇于皇姐的谨慎行事,才有践祚即位的机会,如今再反过来责怪皇姐太过谨慎,岂非过河拆桥?”
他握住明湘的手腕,热意隔着薄薄的衣袖源源不断地传来。
“皇姐不肯信我,无非是我说的、做的不够,不足以使皇姐安心,那么说一次不够,我便说一百次、一千次,做一件事不够,我便做一百件、一千件。”
桓悦垂首,将面颊贴在明湘的掌心,柔软的触感在掌心颤动,一刹那明湘居然恍惚而荒谬的以为那是个落在掌心的吻。
“我希望皇姐能永远陪着我。”桓悦轻轻道,“就像皇姐曾经写给我的那张花笺,永远不要反悔。”
——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走剧情啦!
看到有读者问什么时候更新:一般是每天晚上十点,可能会提前,十点之后是在修文。每天一更,但是字数可能多也可能少,主要看本章情节,大概在三到六千之间,偶尔可能例外。
另外就是大家都注意防护啊!我身边的人这两天都阳了,今天我也总是感觉头晕,虽然没有发烧,但是感觉也快了,就很慌。
第23章
桓悦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努力压下心底翻腾的旖旎情绪。
“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 一泼血花随之飞起。
手持乌亮长鞭的鸾仪卫刑吏收回手,长鞭上布满工字倒刺,每一鞭落下时, 鞭上的倒刺就会楔入受刑者皮肉, 收鞭时大块血肉随之撕裂,其痛不啻于凌迟。
坐在长桌后的日字卫指挥使扬起眉:“这位宁死不屈的采莲司暗探‘乌鸦’,还是不打算交代吗?”
刑房尽头的采莲司暗探双手双脚都反锁在木架之上,全身上下鲜血浸透, 找不出半块完好的皮肉:“我我我我知道的都交代了,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谎。”指挥使斩钉截铁道。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都说了!”乌鸦牙关剧烈颤抖, “青猿、狡狐, 我都交代了, 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啊!”
指挥使向前倾身:“是吗?”
“那么, 逃脱在外的‘狡狐’,为什么尸体会在元月初一的夜里,飘过金水河上呢?”
他往后仰身, 在乌鸦惊骇欲死的目光中下了最后定论:“继续打, 北司库里吊命的百年老参多的是!”
正在这时,指挥使的头突然极轻地一偏,望向刑房上那个小小的窗子。
下一刻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一名灰衣人走了进来, 他脸上扣着一块铜制鸾鸟纹面具, 毫不避讳地越过刑房中所有人。
“统领!”“统领!”
房中所有人同时站直身体,恭敬地站起身来。
全身是血,眼睛已经被血色完全覆盖的乌鸦忍不住用力睁大眼,想要看清这位久闻大名却素未谋面的鸾仪卫统领的一举一动。
风曲越众上前,来到乌鸦面前,面具挡住了他的容貌和表情,平静冷淡丝毫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鸿光是谁?”
顷刻间乌鸦全身一震,带动固定他的四条精钢铁链哗哗作响。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个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采莲司暗探还能有动作,一时间齐刷刷朝前方踏出一步,警惕地盯着这个满身淋漓鲜血的人。
“鸿光是谁?”
风曲把问题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甚至没有尝试从乌鸦沾血的脸上辨认情绪,而是迅速切换了下一个话题。
“银签小街东边第六户院子,里面住了一个年轻寡妇,带了一双垂髫儿女。”
乌鸦脸色刷的灰败下来,即使满脸都是血,仍然能从他的颤抖中看出极度恐慌的情绪。
“基本可以判定,‘狡狐’死于采莲司内部灭口,你猜如果采莲司知道,你潜伏在大晋京城,还不忘娶亲生子,他们会不会把你的妻儿一起灭口呢?”
说到这里,风曲终于正眼看向乌鸦:“你说,采莲司会不会相信你的妻儿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说!”乌鸦颤抖道,“我说,只要你们能救芸娘和孩子,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肯说!”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遍身是伤,激动地摇撼着木架,铁链哗哗作响,更多的血从全身上下流下,他却像没有知觉似的,原本装出来的假面烟消云散,声音带出了哭腔:“我原来说谎了,我现在什么都说!你们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很好。”风曲后退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最好真诚一点,不要继续和我们吞吞吐吐——毕竟,你自己不想活了,你的妻儿应该还想活,如果你说一句假话,你的妻儿就会失去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三个人,你有十二次说谎的机会,十二次机会用完了,他们还有三颗脑袋。”
风曲甚至还朝他颔首,是个非常温和有礼的姿态:“就这样,虎狼尚有怜子之心,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走。”
风曲走出刑房,来到天光之下,玄部的人来来往往,在看到风曲时总是立刻停下来行礼,风曲也回以端正的致意。
他一路走出玄部的院门,雪醅正在院门口等着他。
“郡主醒了。”
雪醅言简意赅道。
.
层层厚重的帐幔掀起又落下,殿宇深处宽大的龙床上,湘平郡主双手交叠倚靠在床头,朝走来的风曲和雪醅投以目光。
“讲。”她朝风曲一点头,甚至没有多说半个字。
风曲察言观色的态度堪称登峰造极,当即一五一十将元月初一夜至今日上午种种事宜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雪醅意图违背明湘意图,私自调动神卫军右军的事也没有加以隐瞒。
雪醅站在原地,温柔端静地垂着头,没有露出任何试图为自己辩解的意图。
“也就是说,衡思只让你们沿着已有的线索继续追查,并没有插手具体事务?”
“是。”风曲应声。
明湘沉默片刻,道:“一如既往即可。”
风曲应下,又道:“郡主,这几日郡主府附近并无异常。”
他句话的意思,就是采莲司暂时没有发出第二次试探了。
明湘长长的哦了一声。
她的表情微带思索,然而语气却不如何惊讶。片刻之后,她微微笑了起来:“罢了,虽说应该不会有第二次,不过还是再盯一段时间吧。”
对于明湘的判断,风曲认同地点了点头:“微臣也作此想,采莲司如果聪明的话,就不会再冒险联系——如果他们不聪明的话,那就是送上门来的功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