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言重了,弟妹率性,偶尔争论几句算不得不愉快。”
“不管如何,你身为长嫂,就该有长嫂的气量,别因为一些小事斤斤计较。”
“世子爷说得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凡事以和为贵,别搅得内宅不宁让人笑话。”
纪棠都要气笑了,她何时搅得内宅不宁了?他这自以为是的脾性与高高在上的态度,与上一世真是一模一样。
“世子爷放心,我以后会注意的。”
魏叙盯着她,似乎在考量她话语真假,须臾,才缓缓站起来:“明日一早,随我去兰和院请安。”
“是。”
还以为他要歇在这里,不承想只是单纯来训戒她的,待他转身出去,纪棠敛去了笑容。
她承认,上一世,她对他是有些好感的,毕竟十几岁的少女,初为人妇,一心想的是怎么过好日子,哪里知道人心难测。
即便他对她疏离淡漠,她仍旧为他生儿育女,还因此丢了性命。
这一世,决不能重蹈覆辙。
翌日,两人一起前往兰和院,魏暄与程苒已经到了,正围着老夫人说笑。程苒性子外向,几句话就把老夫人逗得开怀大笑。
“大哥大嫂来了。”魏暄扯了扯妻子的衣裳,示意她收敛一点。
见礼之后落座,纪棠瞧老夫人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不禁会心一笑:“祖母今日感觉如何?”
“好多了,气儿也顺畅了不少,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况咱家是双喜临门。”老太太喜滋滋道。
魏叙喝了口清茶:“昨日孙儿回来得晚,听下人说祖母已经睡下,没敢前来叨扰。”
“好孩子,祖母知道你们孝顺。往后你兄弟二人入朝为官,定要齐心协力,光耀我魏氏门楣。”
魏叙与魏暄点头称“是”。
又说了一会话,永安侯夫妇与二房一家陆续到齐,老夫人便吩咐摆饭。
平时早饭都是在各人院中吃,今天齐聚兰和院,也是想一家人热闹热闹,叫老太太高兴高兴。
前厅一张大圆桌,能坐下十几个人,丫鬟们进进出出。各色糕点、小菜、米粥,摆了满满一桌,众人按照辈分依次入席。
纪棠面前放了盘油酥果子,她不爱吃油炸之物,只轻轻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魏家规矩多,吃饭要细嚼慢咽,且不能站起来将筷子伸得过长,更不能越过他人去夹东西。
抬眼一瞅,她最爱的桂花糕在魏叙左手边……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开口:“叙儿,给你媳妇夹块桂花糕。”
魏叙顿了顿,夹起糕点放进她碗里。
“多谢世子爷。”
“祖母,我也要!”
二房的小儿子琅哥儿高举着双手站起来,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一向最得宠,加上小孩子天性,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
老夫人把小孙子叫到跟前,搂在怀里:“琅哥儿想吃桂花糕,得给祖母背首诗才行。”
小家伙歪着头想了想,嘟囔起嘴巴:“祖母偏心,棠嫂嫂不用背诗就有桂花糕吃,我为什么要背诗才能吃?”
一句话把众人惹得哈哈大笑,孙氏却趁机道:“你棠嫂嫂没上过学堂,哪里会背诗,琅哥儿学问好,背完诗伯母给你两块桂花糕可好?”
这是说她连一个六岁的孩子都不如?纪棠微微一笑,静默不语。
“那好吧。”琅哥儿眨了眨圆溜溜的眼,摇头晃脑地背了一首《古朗月行》。
背完诗,一手抓起一块桂花糕跑去院子里玩了。
众人继续吃饭,老夫人突然重重一声叹息,永安侯忙问母亲哪里不舒服。
老人摆摆手:“我魏家本就人丁单薄,琅哥儿还小,叙儿与暄儿也未有子嗣,我老婆子不知还能不能等到抱重孙。”
原来是为了这个,永安侯安慰道:“叙儿暄儿都还年轻,又成亲不久,母亲福寿绵长,定能抱上重孙子。”
“哪里还年轻?叙儿二十有五暄儿二十有三,年纪都不小了。”说着又看向魏叙,“你爹二十岁时就生了你,你身为长子,可要抓紧,不能再拖了。”
魏叙放下玉箸,淡笑:“祖母放心,孙儿知道的。”
纪棠咬着碗里的桂花糕,一直未说话。高门大户,对子嗣一事都极为看重,儿孙满堂被认为是福气的象征。
不过,她与魏叙成亲两月,他未曾碰过她,上一世也是祖母多次催促后他才与她同房。
她曾以为他一心扑在文殊阁选试上,无暇儿女情长,后来才渐渐发觉,仅仅是因为不喜欢她而已。
由于老夫人尚在病中需要静养,吃完早饭众人便各自散去,孙氏走到门口又被叫了回去。
“难得今日精神头足些,你留下来替我抄佛经吧。”老夫人道。
孙氏纳罕,老太太信佛,平时都是让两个孙媳妇抄经,今日缘何要她抄?她可许多年没干过这种活了。
“她们两个才疏学浅,领会不到其中妙义,没有你抄得好。”
老夫人叫人把经书拿出来,又道:“况且抄经能让人心平气和少些浮躁,你应该多抄抄。”
婆母的言外之意,孙氏听出来了,讪讪一笑,净手焚香后坐去了书案边。
从兰和院出来,纪棠和程苒一道去了库房,昨日宴席的贺礼还未盘点,待分类记录后入库。各家人情往来,将来都是要还的。
“嫂嫂。”程苒手里拿着笔,抬头问,“祖母方才的话,你是如何考虑的?”
“什么话?”
“生孩子呀!”绕到她前方,“听祖母的意思,想让你抓紧给魏家生个重长孙呢。”
纪棠仔细清点着桌上的物件,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顺其自然吧,这种事不能强求。”
对方状似无所谓的态度,让程苒心中一喜,若是她能率先生下重长孙,就是魏家的大功臣。
“这些都点好了,记录下来吧。”纪棠把一堆贺礼分门别类摆好,轻轻往前推了推,“你先写,我去外面理账册。”
“好。”
程苒还在想生孩子的事,一不留神将一个锦盒扫到了地上,幸而外面有锦缎包裹,落地声并不大。
捡起来一看,是一尊白玉观音小像,原本完好无暇的观音像,此刻多了一条明显的裂纹。
程苒朝外间望了望,无人注意,遂将锦盒盖好放进了柜子最里层。
第3章 红颜祸水
黄梅天十八变,方才还是爽朗的晴天,不多时又下起雨来。
青松院的书房门窗大开,魏叙坐在桌边翻看沉重的案卷,离上任之期还有五天,这些都是都察司提前派人送来的。
都察司由先帝设立,主掌监察、弹劾百官,各级衙门官吏,凡有政事背谬、奸贪污绩、无礼妄行者,皆据实以弹。
此外,都察司亦参与全国重大案件的审核,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1】
由此可见,都察司担负正纲纪、辩是非、守礼仪的重要职责,乃天子耳目,非亲信不可任。
正因如此,魏叙初入仕途便被委此重任,是魏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可以说是打破了先例。
雨越下越大,窗外乌云低沉,却没有一丝风送进来,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般,沉闷潮湿。
魏叙合上案卷,捏捏眉心,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
“世子爷看完了?正好,来一碗梅子汤解解渴。”小厮阿巳敲了敲门进来。
冰镇过的梅子汤,酸甜可口,冰凉的口感甫一入喉就扫去层层潮热。
“哪里来的?”魏叙边喝边问。
“少夫人送来的。”阿巳开始整理书案,“还是少夫人想得周到,这种天气,梅子汤开胃又解渴。”
“她人呢?”
“走了。爷在书房,少夫人说不便打扰,放下汤就走了。”
魏叙没再说什么,只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沐浴。
一碗梅子汤下肚,沐浴完毕换一身干爽的薄衫,这才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
暮色渐近,屋檐下雨落成帘,阿巳去小厨房吩咐摆饭,回来却见魏叙撑起骨伞走进雨中。
“爷去哪里?不吃饭了?”
“玉棠轩。”
温润的嗓音从雨里传来,阿巳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时候去玉棠轩做什么?瞥见桌上见了底的汤碗,挑眉,少夫人的梅子汤当真这么好喝?
玉棠轩里掌了灯,橙黄的灯火闪闪烁烁若隐若现,好似被雨幕打碎。
纪棠刚喝下一口汤,便见魏叙撑着伞出现在门口,起身行礼,又叫阿若添一副碗箸。
自从那日在老夫人院中吃了早膳,她已经三日未见他,今天不知抽的什么风,这么大的雨还跑她这里来吃饭。
纪棠默默喝着汤,一言不发,思忖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却听他道:“过几日我就要入都察司当值,家里的事劳烦你多费心,有什么难处,就去找母亲。”
“世子爷尽管放心去,不必担心家里。”
“嗯。”他默了片刻又道,“祖母身体不好,闲下来多去看看她老人家,至于母亲那边,做好本分即可,她若是说了什么你不必同她计较。”
纪棠放下玉箸,看向他:“世子爷觉得我骨子里是个爱计较之人?”不然怎么几次三番叫她不要与人计较。
魏叙没有回答,夹了块藕片放进嘴里。
纪棠敛眸微微一笑:“世子爷说的,我都记下了。”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吃完晚饭,纪棠去沐浴,魏叙走到书架去找书。
她的书架上,全是《女诫》、《女训》、《女论语》之类,他知道这是成亲后母亲送来的,要她每日研读。
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书页是全新的,根本就没有看过。
书案上还放着几本书,《博物志》、《拾遗记》,没找到他想看的,只好随便拿起一本坐到灯下翻看起来。
纪棠沐完浴出来,见他还未走,抿了抿唇走过去:“世子爷何时回?我好命人备下斗笠和油衣。”
她这是在赶他走?魏叙蹙了蹙眉,看她一眼:“雨太大,不回了。”
“哦,那我叫人准备热水伺候世子爷沐浴。”
“不必了,来之前洗过。”
入夜后,气温稍微降下来一些,有风从窗外吹进来,虽不甚凉爽,好歹能抚慰些许燥热。
纪棠不再说话,走到一旁看起书来。
魏叙抬了抬眼,烛火下,她容色纯净如玉,一头青丝似泼墨,长睫之下一寸秋波,盈盈清浅胜过明珠。
古语有云“红颜祸水”,他幼年时,父亲为了一个乐坊歌姬,差点被祖父打断腿,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闹得家宅不宁。
后来,祖父使了些手段,才断了父亲娶那歌姬进门的念头。
风月场里的女人,以色侍人,惯有狐媚人的手段,那歌姬不过贪恋侯府富贵,对他父亲并无半点真心。
在京城这种伸手就能够到权势荣华的地方,这样的事多不胜数。
烛火噼啪作响,魏叙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回书上。
半个时辰后,阿若进来燃香铺床,放下衾帐后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蚊虫能飞进去,接着换上一壶热茶,掩门退下。
“世子爷,歇吧。”纪棠放下手中的书,去柜子里取出一套里衣。
换好衣裳,夫妻二人躺上床。
纪棠躺在里侧,与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魏叙皱眉,他不是没在这里歇过,虽然以往也是各盖一床被子,却不会像今日这般刻意回避。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几日她对他有些冷淡。
三年前,她随祖母进府,住在兰和院,原以为是祖母哪位故人的后代暂居府中,不承想有一天祖母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她是他将来的妻。
这门亲事,他内心是抵触的,来历不明一介孤女,嫁给他,不过是贪慕虚荣罢了。
好在她性子沉静,府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只要她不生事,将来为他生儿育女未尝不可。
这样想着,旁边传来轻柔的呼吸声,偏头望去,她已经睡着了。
纱幔轻晃,鹅梨香清甜馥郁,魏叙翻个身,闭眼睡去。
——
一夜骤雨,天微明时停歇,院里积下不少水渍,长枪扫过激起层层水花。
魏叙每日早起练武,一杆长枪在他手中时弯时直,或刺或扫或打或扎,一招一式进退如风。
随着一串火光闪过,枪尖划过青石,稳稳扎入泥土。
阿巳连忙递上巾子和茶水,爷昨夜未回,他天未亮就过来候着。
“世子爷,梅子汤好喝吗?”阿巳一脸嬉笑,他从昨日就惦记上了,也不知还有没有。
魏叙睨他一眼:“想喝?”
阿巳点头。
“想喝就去找阿若,我手里可没有。”
“得嘞!”
魏叙将巾子丢给阿巳,折身回屋,一套枪法打完,出了满身汗,属实畅快淋漓。
沐完浴,纪棠为他束发更衣,镂空银冠配上银灰色流云纹薄袍,再系一条玉带,整个人萧肃端雅如松下清风。
人中龙凤,不过如此吧,可惜,他非她良人,纪棠想。
穿戴完毕,转身叫阿若摆饭,魏叙淡淡一句“不必了,你自己吃吧。”随即抬脚出门,正在院中喝梅子汤的阿巳见状,急忙大步跟上。
吃完早饭,纪棠出了门。
魏家在城中有一家酒楼,是老夫人的陪嫁,之前一直是永安侯和孙氏在打理,纪棠进门后,老夫人直接将管理权交给了纪棠。
孙氏对此耿耿于怀,也越发不待见她。
一个乡下来的孤女,能嫁入候门已是天大的福气,没想到连家中产业也要染指,孙氏认为是纪棠花言巧语蒙骗了老夫人。
到了珍福楼,掌柜把这个月的各项账目都搬出来,纪棠仔仔细细核查了一遍。
“天气渐渐炎热,我上次说的冰镇类饮食准备得如何?”
“少夫人请看。”掌柜把一个册子摆到纪棠面前,
“除了常规的冰镇梅花酒、甜果冰盘以及各色凉菜,后厨做出了少夫人说的冰雪蜜元子和槐叶冷淘,只是这冰玉酪,没人吃过,也不知做得对不对。”
言毕,掌柜命人端上来一碗冰玉酪。
“按照少夫人所说,牛奶加米酒蒸制后冰镇,请少夫人品尝。”
纪棠尝了一口,香甜嫩滑口感醇厚,是记忆中的味道:“很好,只一点,把握好米酒的甜度,冰镇后再放些干果蜜饯碎,淋上蜂蜜即可。”
“是。”掌柜笑道,“少夫人真是奇思妙想,别的酒楼都没有,咱们珍福楼这几道冷食定能大卖。”
“辛苦刘掌柜,去忙吧。”
“哎。”
掌柜走后,纪棠继续看账簿,直到午后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