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何四勾唇:“那里有一位肉身佛,名为空枉。多年前曾为闻氏加持。属护国法师。
闻氏最后一代,也非什么正直明君。空枉心怀天下,修习大乘佛法,一生青灯黄卷作伴。昭明太子却私下研习小乘邪经,供一尊邪佛。喔,便是当年京城里突然四散的。闻氏皇子争斗,前晋本就摇摇欲坠。戚家不篡位也有旁人篡位。
历朝历代,从来都是这般循环。”
她嗓音柔若一洼池沼。无形引人放下心防。菡羞慢慢被勾进话中,探头:
“…这和闻衍璋?”
“昭明太子遗腹子当是知晓父亲行径,认定此等邪经害人。便将那尊黢黑佛像藏于空枉大师腹中,以期大师镇压。
如此,一传三代——”
何四忽然朝菡羞看来,眼中讥诮。
菡羞头脑一凉。隐约猜到了何四要说什么。一双手攥紧衣摆。
何四果然低笑。
“是,闻衍璋损坏了大师肉身,将邪佛取了出来供奉。与其说是佛,倒不如说是鬼。
拿母亲的骨灰去供一尊鬼像。菡羞,你便不发骇吗?”
孝道,宗教。
闻衍璋踩在古人命脉上犯忌,确实让人胆寒。
菡羞身上有点冷,不过还好。她附和道:
“是可怕。”
何四眼色一动,菡羞又接着说:
“毕竟是往事。”
菡羞拍了拍何四的手背,狐狸眼里尽是诚恳:
“婉娘,我不懂你哪里得知的这些。但如今纠结并无意义。日子还是要过的。你若实在恨他,我再和你一起寻个新住处怎么样?”
何四蹙眉,定定看了她会,冷了脸。
“你还是不懂。鬼,是要被大罗菩萨收的。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我本想早早就提醒你离他远点。可你们一家子都成了人质,做了他围困你的贡品。”
她长吁一气,起身,声中沉地滴水,点明了来时要事:
“不过,若你执着,我自会祝福。今日暂别,钱我付了,你不用想着法贴我。”
她沉默,复又意味深长:“你们这一家子都是如此,什么都明白,可就是硬不下心。”
竹帘作响,菡羞心里发空。也起身,路过戏台。那上面正演着一幕吊城门。
一身明黄的伶人披头散发被拖拽着吊梁上,身边一红衣女子,一白衣男子,俱都冷笑,看着周遭小厮向那吊城门的伶人砍去。口中唱道:
“贼人,纳命来!”
散发伶人重重一抖,同时又上来一身披铠甲的将士模样。长刀出鞘便朝那伶人头一看。
哐啷。伶人倒地,余一颗纸扎的头。粗劣的红纸做血瀑,黏在脑里飘荡。
明明是纸做的,却莫名地触目惊心。甚至…身临其境。
菡羞身体惘然一抖。捏拳,快步逃也是的离开了茶馆。何四早不见人影,她摸摸心口。才觉背后浮了一层细密冷汗。
她想叫车回去,找了一圈不见车马。街上的人都自顾自干着自己的事。冷漠而一如寻常。
菡羞格格不入地站在路中央。一霎那晕头转向。一颗心不住地鼓动,慌乱地几次欲从喉中跃出。却无能为力。
直到,叮铃铃——
清音入耳,驱散沉霭。菡羞嗬一跳,转眼,顺着铃音瞧见了如松如柏的定心丸。
那人牵马,踏霞彩而来,遥遥站定,一下便脱尘而出。马颈上的铃铛摇晃,清灵动耳。
闻衍璋刮了发怔的菡羞眼,不紧不慢收了手里的纸条,微抬下巴。眼尾红痣随之一扬。段是倨傲皓丽。
不知谁在背后叫,“这位公子可谓郎艳独绝,我们班头一见惊为天人。若来我们戏园必是个叫座好生!”
闻衍璋凝眸,懒怠扫去。小小茶馆二楼一描妝女伶正朝爬窗上他挥帕,好不热烈大胆。
闻衍璋收回目光,虽心情不错,却并未换上面对外人时常佩的温雅面具,反轻描淡写挪开眼。仅肯耐下性子望着菡羞,又摇了摇铃铛,启唇:
“傻了?”
菡羞大梦初醒,看着规规整整束发穿衣的闻衍璋。狠一甩头。
哪里像那个假纸人!
她陡觉得活过来了。拔脚冲去,像只找到巢穴的小兽。恨不能扎进这片愈发宽阔的胸膛打滚。
闻衍璋被她埋头冲击地闷哼声,正挑眉,菡羞就放开手。一摸他脖子,来回捏一捏。两道眉庆幸地一垮。
“幸好。”
他喉结微痒,不解垂眼。
“走吧走吧。”菡羞拍拍胸脯碎碎念了句,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似的:
“要过年了,平平安安才是真。”
“…”闻衍璋沉眸,未置词,扶她上马,随后翻身贴上。
沂州树叶还绿着,不过傍晚到底冷落。若要比,却还是比那场触目惊心的戏要好些。
路上,菡羞还有点焦虑。到家吃了温热的窑鸡后才舒缓。分闻衍璋一个鸡腿。他别脸,于是她自己吃了。
饱饭后,闻衍璋坐在床头脱鞋,菡羞和他说话。他闻言未意外。
“嗯,许是有谁告诉她了。”
“可是,你的身世那时候没几个人知道。你和何四又不是三四岁就认识,哪里流出去的消息?”
他两脚踏进温水里,略眯眼:
“谁晓得。那时我饿昏了头,被哪个沙弥瞧见了也未可知。曾祖父的事迹宫内有载,不算稀罕。”
“那她是真的为我好呢。”
菡羞若有所思。闻衍璋虽全不在乎何四这点伎俩,却也无语,听了笑话似的:
“撺掇你不同我在一块就是好人?你也知道我和她一家子有过节,你怎就不觉得是她看不得我好?”
菡羞缩头,圣母一下嘛,很正常。
他把水倒了,又打一盆来。见菡羞脚一蹬,把鞋甩了要盖被子,登时用眼剐她:
“脏脚放下。”
菡羞抗议:“刚洗了澡,脏哪儿了。”
闻衍璋上去把鞋拎起,忍无可忍抬头飞眼刀:“你这鞋好几天没洗,也不嫌味儿。”
说罢,一开门扔外头。又去床底下翻出双干净的,逼着菡羞再洗遍脚。
横竖不用动,菡羞哼哼唧唧照做了,不过嘴里还念叨:“上回你还用我的洗脚水洗脚,洗澡水洗澡。这回又嫌弃我了。”
他反唇相讥:“那时缺水,能一样么。”
“…”
一说这些,菡羞的吐槽样本就源源不断,上到吃饭下到睡觉,闻衍璋这厮什么都能犯嫌。
她接过他扔来的擦脚布,坏心眼咒道:
“你又别扭又龟毛,以后肯定是那种脾气坏还尖酸刻薄的倔老头。大人小孩都讨厌。”说完,比划了下小老头弓着腰拿拐杖打人的模样。
闻衍璋翻个白眼,脱了衣裳上床看书。觉着陆菡羞实在幼稚,却还是板着脸呛她:
“就你是人见人爱的女菩萨。”
“怎么不是呢。”菡羞拉上被子,半眯着眼。仰头看他靠着床头看书。暖光照地一张脸暖熏熏,蒙一层旖旎的雾。
这雾悠久,绵长。静谧地仿佛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仿若他们这段亲密无间的时光。
突然地,心情很好。
如此之好的氛围下,她趴一旁,下巴颏抵住软枕,嗓音变得软软的:
“闻衍璋,你要不要娶二老婆啊。”
似是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秘闻,青年一愣。不可思议地朝她看过来。捏书页的手指突兀紧了紧,菡羞趴着,见他那见鬼似的眼神,无辜地咧嘴。纤细的手臂露外头。腻了人的眼。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心里头冒火,嘲讽地笑了:
“陆菡羞,你找茬是么?”
菡羞挠挠头,从这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闻衍璋半盖着被子的□□。她默默把头转过去,心想:
果然么,闻衍璋才不会有歪心思。
这个思路很叽歪,但,那是心胸窄小的闻衍璋。
菡羞眯着眼,莫名觉得,这时候的一切,称得上幸福。
她,好高兴!
…烛火噼啪。却没等到菡羞追问。闻衍璋再看过去,只见她头一歪一歪。
是困了。
果真指望不上。
他闷气未消,自顾自僵持片刻。一叹,终认命扶着那颗头搁上自己的胸膛。菡羞下意识在他身上摸一摸,摸到一片不硬不软的胸膛,便乖乖躺臂弯里闭上眼,开始哼哼。
闻衍璋睨着手里的《三命通会》。
同陆家父母提了亲,合八字的神棍却不在。他只好亲力亲为,自个又借着之前学象法的方子学算命。
索性研究半日,大致摸了门道。只是这个八字是此世的陆菡羞的八字。壳子里住的那个…未必相同。
他倒有心想问她,可依照这个陆菡羞的脑子,恐怕危险。
算了,本就是些神鬼之术。早年没衣裳穿的古人可没闲工夫计较这个。
不过成亲一事。他二人虽并不在乎,但亲友却不可怠慢。思忖之际,天边忽而炮响。
闻衍璋索性合书,轻轻放下菡羞,上前关窗。
竹梢取下,橙红烟火再度炸开。
天际 一颗小小红花,顷刻裂做无数星点,遍洒夜幕。比起上京最好的烟花也不差。
极美,亦暗藏祸患。
他驻足,微微耷下眼帘。风冷了。
年关将至。
闻衍璋黝黑的眸子慢慢游动。片刻,屋檐上传来隐忍的女声,低哑地唤:“大人。”
他眼神幽幽一定,关紧窗子开门,确认菡羞睡地安稳,宽心。步至庭中,伽若已跳下来,满脸泪痕:
“问雨大人归途中将属下妹妹当做贼人误杀!大人,求大人还伽波一个公道!他不说二话,提剑就砍,他定包藏祸心!”
闻衍璋施施然坐上石凳,淡打量狼狈的女子一眼:
“你们负责看守城门联络王大人,怎会同他绕一块。”
伽若一抖,咬牙。
怎会?
明知她们是南疆与沂州间联络的器具,问雨才是他真正的心腹。他从头至尾便没有信过她们。
可笑。王庸要她们抓准时机夺回库房,这位要她们老老实实当看门狗。而那位…则是帮她们的善人。
无人想当虫母。
可这两地的人,没有一个顾忌她们姐妹的感受。若是时候到了,逃不过的。
王庸爱妻,这位也爱妻。南疆…不提也罢。说来可笑,无论哪一方,她们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奴才。若想学那虫母远离他乡找个中原男子生儿育女也可。
可人看到了好东西,不好的就难以下咽。
伽若不甘。
她早准备好了说辞,思及妹妹被绞碎五脏的尸身,涕泪齐下:
“是归来的路上,伽波去巡查。不想碰到了楼毅手下,正巧问雨大人也在,是以混战…”
“哦?”闻衍璋撑脸,漫不经心,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女孩的悲戚,字字刺骨:
“我曾允你们离去,若是早早走了又何来这场意外。”
伽若惊愕,忙膝行:
“大人,这非我们走不走——”
闻衍璋打断,黑夜里的眼迸两道无情厉光,幽幽道:
“近日你故意献媚,在外多加对我表亲近,我很不喜。”
陆菡羞今日这空穴来风的一问,自不会全无道理。
这把嗓如珠如玉。有人捂,便暖了。若无人捂,惯来都是沁凉的。纵使他并不加以重色,可就是渗地人心里痛。
伽若倏地抬了头。眼里泪意翻涌。
那人坐地松散,浑身适然的凉薄。就这样突兀地,半分脸面也不给地戳穿了她那点小伎俩,搅烂了微小的心思。
伽若只觉得像是被打了一巴掌。这掩藏了这么久,连她自己也不确定的心思,就这般明显?
明明她只是,只是想多一条路。
闻衍璋垂眼瞧她,似瞧一粒沙。又或者,根本不在看她。
起了风,吹地她脸上的泪痕紴地疼。伽若骤然意识到不妙,大眼紧瞪: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一趟是为妹妹讨公道的,而非被清算。手不禁摸上腰间,伽若逐渐警惕。
不妙!
闻衍璋轻轻嗤一声,裹了夜晚的冷,阴地骇人。是时候收网。
“你二人轮流吃了这般久的几家饭,总不可不付账。为何楼毅总能拿捏一二情报,为何我迟迟扎根沂州不肯挪动。”
伽若瞳孔狂颤,闻衍璋嗓音轻慢,高高在上给她定下了死罪:
“李霁家中地道直通南疆,王庸早挖好了吧?唔,他只不过是观望,等着最后赢家。我不计较。不过那突如其来的一群杀手…”
“你们二人,当真不知?”
是人便有自己的心思。他这样看问雨,更这样看普度众生。
这世上除了陆菡羞,无人能值得他真心信任。
一对早早盯梢,半路跟来的投机者,又算得了什么?便是问雨,他一样只当做一把趁手的武器。
于是,“你让问雨杀了伽波。”
伽若怔然绝望,一刹那要歇斯底里哭嚎,却又莫名被掐住了脖般,只能嘶哑低喃。
“大人好狠的心…”
闻衍璋睨她那张麻木的脸。
真可怜。
丑的可怜。
烂水沟里百般挣扎,如何也脱不开身上的烂糟。到底不是菡萏花,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
可惜,他这样慈悲,自然是看不下去的。
“我留你一命,是因你比另一个有眼色。也不曾手贱加害于她。我眼疾未全愈,自然有时心情不佳。若不小心再误伤也有可能。你尽可以选。
走,还是不走。”
他记着,一直记着伽波借陆菡羞之手传毒的仇。不,伽若浑身刺痛。
他是为陆菡羞记仇!
一个男子。怎会这样心胸狭隘,这样阴毒?即便她们做了那些也为造出实质性的大害!
陆菡羞根本无恙!
伽若不敢置信,他平和这般久,原来一直是条蛰伏的蛇。她立时想跑,可刚起身,天际烟花不断,照地她眼前一闪又一闪。
…回到哪里去?
她唯一的家人死了。她没有家。
伽若身子晃了晃,半晌,擦了擦干涸的脸。
“伽若只求安度余生,求大人成全。”
闻衍璋便漫不经心微笑:
“善。”
“往后对外伽若便死了。我记得你们身子里都是蛊,对也不对?”
伽若一双眼失了魂似的空洞,点点头。
他雅然颔首:“大雍这地界,你想去哪,随意挑。”
“…大人,”竟不留她养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