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血肉的疼痛尚能忍受,可心里的疼痛发作起来,能要人的命。
  敬亭颐往前挪了半步,本能地想安慰浮云卿。可他刚一动,浮云卿就嫌恶地往后退。
  “您当真恨我吗?”他问。
  浮云卿不带犹豫地说是,“我有那么恨你。”
  听到此番话,敬亭颐反倒轻笑出声。
  结果又遭浮云卿斥了句“疯子”。
  “恨好啊,恨我,我就不用有所顾忌了。”敬亭颐淡声道,“您的驸马是乱臣贼子,难道您不想去禁中告发我吗?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您就不怕,今晚过后,叛军逼城,屠杀百姓?”
  “疯子,疯子……”浮云卿愈发看不懂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却只是催促她赶紧进宫,向官家揭发他的恶行。
  浮云卿躲在屋檐下,与他遥遥相望。
  斜开一条门缝时,她借着月色,偷偷乜他。他那双深情眼望着卧寝,恍似情丝缠身的清冷谪仙,只把温柔缱绻馈赠给她。
  可当门扉全开,他的深情尽数退散。他冷淡,耍心机,白长一张嘴,什么都不肯说。她穷尽办法,也无法问出他的难言之隐。
  而今,他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阎罗,明明身上被剑戳出个窟窿,月白袍快被洇成红袍,可他却笑得惨淡瘆人。
  她讨厌这种处处被他拿捏的感觉,偏偏总是想按照他说的去做。
  国律亥末门禁,外人不得入禁中,否则处以杖刑。眼下不过亥初,纵使来去一趟,也能赶在门禁前折回府邸。
  浮云卿想,越到这种时刻,越不能急。
  她想,为甚敬亭颐话里话外,都在引导她去禁中,向官家说明情况呢?乱臣贼子,难道不该遮遮掩掩,祈盼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意图吗?偏偏敬亭颐行事坦荡,他大方地承认自己的身份,承认他非良善,甚至逼她向官家陈情……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造反,是不是这一切的一切,另有隐情?
  于是她大胆猜想,“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要造反的事了?”
  只有这样,后来的事才能说通。敬亭颐之所以不畏惧,是因为官家早就知道他的意图,甚至与他进行着什么交易。
  随口胡诌的话,竟叫敬亭颐怔愣片刻。
  恍惚间,有种念想盘踞在浮云卿心头。那一瞬,她好像明白了所有。
  她踅到敬亭颐身旁,扯着他的袖往外走。
  敬亭颐被她扯得踉跄,听她说:“我是要去禁中告发你,但你也得跟着我一起去。我要问爹爹,你俩之间,到底都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都把我当傻子,耍来耍去?”
  她很想对所有人说,她是迟钝,不是傻。
  她待人真诚,不代表能忍受所有欺骗与隐瞒。
  不曾想,这时敬亭颐又不愿迈脚朝外走了。
  他将浮云卿拽回来,“我不能去。”
  浮云卿满头雾水,“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嚜,我还非得让你去。”
  只是仅凭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无法拽走敬亭颐。反倒是他,在拉扯间,脸色愈发苍白。到最后,竟脱力般地跪在了雪地里,枯拢着眉心,可怜巴巴,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罢了,夜已深,明日再说罢。
  绝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浮云卿心想。。
  雪天路不好走,万一耽误片刻,她就得担个夜扣宫门忤逆门禁的罪名。何况看看她面前这个快要昏厥的人罢,这副模样,哪还有力气造反。
  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浮云卿深吁一口气,她弯下腰,“今晚你跟我睡。我会让麦婆子熬些助眠药,亲眼看着你喝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起来,做大逆不道的事。”
  言讫转身欲走,却被敬亭颐拽住裙摆。
  侧眸睐他,他泛白的唇瓣张张合合,小声说着什么话。
  浮云卿勉强当了回好心肠的菩萨,蹲下身,凑近他身旁,竖起耳朵想听听他在嘀咕着什么。
  不料甫一凑近,就被他猛地拽进怀里。
  他抬起干净的左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距离如此近,甚至只要她稍稍抬头,就能吻上他的嘴唇。
  她终于听清了敬亭颐的话。
  “我想看看你的脸。”
  他的眸里藏着许多深意,每一种浮云卿都看不破。
  她想不仅是她疯了,敬亭颐更是疯得彻底。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针锋相对,这一刻,他们好像又重新恩爱起来。
  她抬起手,覆上敬亭颐冰凉的手。甚至把脸朝他掌心里歪了歪,不解地看着他。
  她说:“你已经看到了。”
  敬亭颐却说:“还不够。”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嘴唇,继而重重地吻了上去。
  气息交缠那刻,她忽然想起,他在琼林苑猎场里,笑着对她说:“赢了,奖你不限量的亲吻。”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们的心越来越远。不要提亲吻,就是和和气气地待在一起说话,都很少做到。
  愣神时,又听敬亭颐呢喃几句。
  “您为什么不捅穿我的身呢。这样,我再也不用忍受煎熬,不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
  话语未尽,就栽倒在浮云卿怀里。
  她抵着他的额头,探了探他额前的温度。
  热得能把她烧熟。
  原来他是生病了。
  为什么难受也不告诉她呢,为什么作为乱臣贼子,提起造反,神情比她还抗拒呢。
  浮云卿搂紧敬亭颐的身,扯着嗓子唤来婆子女使。
  洇着血的雪地里,落着一张和离书与一把沾血的长剑,而她无助地瘫坐在雪地里,搂紧昏迷的敬亭颐,不肯放手。
  麦婆子与侧犯尾犯瞠目结舌,可她再无心开口解释。
  岑寂的公主府蓦地热闹起来。大夫提着药箱快步往群头春赶,小厨房熬着药汤与安神汤,而群头春的每盏灯都被点亮,仆从进进出出,不敢在此停留。
  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
  浮云卿叫婆子女使守在卧寝外,屋内只有她与敬亭颐俩人待着。
  大夫说,寒气入身,老病根犯了。加之剑伤差点伤及心脏,这次得认真把身子养好。
  差点伤及心脏……
  她使出全身力气,才把剑尖稍稍往旁边偏移半点。
  若真任由敬亭颐将剑尖引至他想要的那个方向,怕是他早已咽了气罢。
  浮云卿坐在床边守着他。弯腰凑近看,他竟长了根白发。
  拔,还是不拔。
  想了想,手指勾起那根白发,轻轻一拽,白发就缠在她指间。
  她将白发放在香囊里,继而转眸望他。
  小敬先生,你其实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只是,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呢。
第104章 一百零四:招安
  ◎他有那么爱她么。◎
  这趟回家的路走得艰难。歇在卧寝的第一晚, 浮云卿窝在病人身旁,将就睡了一夜。
  次日见他烧退了,浮云卿揉着惺忪的眼, 甩了甩酥麻的手臂,唤来女使洗漱更衣。
  在女使推门进来前, 她不忘给敬亭颐掖好被角,放下帷幔。她总想把敬亭颐藏起来,他病弱可怜的模样,只能给她看。再说昨晚她靠着他睡, 来回翻滚, 嘴皮子又嗛着人家的胸膛。
  左胸口敷着草药,她聪明地趴到他的右胸口, 搂紧他的身不放。睡得昏沉,梦里只觉吃到了个樱桃。结果今早睁眼,差点把那处嗛破皮。他的素色里衣被她扒得凌乱, 痛得枯拢了眉心, 却仍纵容着她的霪。
  像个被玷污的黄花闺郎。所以这副模样,还是不要被旁人看到了罢。
  侧犯捧来一件檀色衫,说这是入冬以来最时兴的衣裳颜色。
  尾犯附和说是,“外面冰天雪地,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所以人要穿得靓丽些,也能提提精气神。”
  支开窗朝外看去,细箴竹帘依旧静静地垂落。夏天挡光,冬天遮风, 少数刺眼的光线与寒冷的风透过竹叶, 洒在廊里。
  麦婆子掂来几个瓦罐, 搁在廊芜底下。又拿出掸子, 扫落廊顶的雪。廊下结着冰凌,后几日回暖,冰凌与积雪都会慢慢融化,水珠啪嗒啪嗒地滴进瓦罐里,过滤几番,就是冬水。开春,贡茶配冬水,风雅极致。
  阖府并未因一个小插曲而停步,大家洒扫庭除,积攒年货。就算经历了伤心事,可日子该过还得过。难道因为死个人,新年就不过了么?说句不好听的,惨死的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不是主家。大家惋惜哀叹,可毕竟与卓旸非亲非故,只当他命运多舛。
  然而浮云卿不这样想。
  她的生辰在大寒,过完生辰,四日后就是大年三十。细细想来,半月后就是她的生辰。在过生辰前,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弄清敬亭颐的难言之隐,要派人将信天游院收拾干净,整理卓旸的衣物。她还想去看看缓缓与素妆,她总觉得,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恰好内侍递来口信,说禁中传她过去一趟。
  两位婆子领着内侍踅至浮云卿身旁。浮云卿抬眸,见内侍眼生,偷摸问麦婆子:“先前往府里跑的,不是苍巴和明吉这俩人么,怎么突然换人了?”
  麦婆子小声回:“明吉那厮与韩从朗是一伙的。听说韩从朗出事那日,明吉与他往来的书信被一位环卫官抖了出来。那时听及巩州兵变,京城人心惶惶。其中内情,奴家不清楚,只知道后来明吉被关在诏狱,跟他走得近的内侍都受刑而死,唯独明吉好好地活着。您离开府邸许多日,京城的天变了三变。瞧见谁觉着眼生,倒也正常。”
  苍巴是通嘉的干儿子,做了几日跑腿活儿,就被调至内侍省,跟着通嘉伺候官家。明吉呢,作为取出新火的人才,三天两头往各大贵胄世家跑。年青郎宠辱不惊,做事利落,浮云卿常塞给他跑腿钱。不曾想,他竟与韩从朗是一丘之貉。
  新来的内侍拿不准浮云卿的心思,沉声催促道:“殿下,您接过旨就准备出发罢。”
  浮云卿应声说好,一面吩咐麦婆子时刻关照敬亭颐。
  这厢踱将北落门,正好碰见朝官下早朝。
  金车偎着宫墙,浮云卿掀开车帘,偷摸听着朝官之间的攀谈。
  “施枢密与荣殿帅都因子女遭了殃,都说养儿防老,这还没等闺女出嫁呢,就被倒打一耙。”
  “最惨的还是韩相,深得官家信任。结果呢,儿子大张旗鼓地造反,被烧得不成人样。儿子死得轻松,连累他老爹全家蹲大牢。”
  京城常年安逸,数日出不了一件大事。现在荣施韩三家成了今年最大的笑料,朝官们上朝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议论声能掀翻天。
  兀自听了许久,浮云卿才发现事里的不对劲。
  她知道,素妆投奔韩从朗并未告知家人,甚至连归少川都不知这事。而韩从朗在韩斯面前是一套,背后又是一套。韩斯本就对这个私生子不上心,所以根本没对他起疑。但荣家的情况,绝不是朝官所言。
  荣家串通一气,缓缓没做实质性的恶事,但荣常尹却私自调军,为虎作伥。
  事情传来传去,最后全都变了味。要想探清真相,只能当面对证。
  待朝官稀稀散散地走远,金车才辘辘朝后宫驶去。
  官家要她去仁明殿,却没说找她来有什么事交代。不过浮云卿想,就算官家无事告知她,她也会窝在官家身边喋喋不休地问。
  仁明殿离慈元殿近,两座殿阁中间夹着一道长长的游廊。站在殿门外,示意宫婢去通报时,遥遥望见游廊底下有几位老道士,揿着黄符纸来回比划。未几,又有几个年青的小道士费力地搬来锁链,跟老道士说着话。
  难道后宫闹鬼了?
  浮云卿蓦地打了个哆嗦,来不及细想,就被宫婢请进殿里。
  甫一进殿,浓厚的檀香味就往浮云卿鼻腔里跑。殿内搁着几座小火炉,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时不时迸溅出些许火星子,不过都被炉罩压在里面。
  那头圣人,贤妃,淑妃仨人正捧着建盏呷茶,而官家挤在仨人中间,掀着书页默读。睐及有道身影走近,四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眸。
  官家欣慰地笑了笑,亲自掇来条杌子,摁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叫她坐下。
  “朕知道,你心里有许多困惑。今日把你叫过来,就是专门给你解惑的。”官家开门见山地说道。
  见他胸怀坦荡,毫不避讳,浮云卿倒罕见地犹豫起来。
  贤妃捧着黑釉盏,满眼心疼。
  八月,官家意味深长地同她说,待九月初九秋猎,他要给她仨说件大事。然而在琼林苑,他却遮遮掩掩,说:“有这回事吗?朕不记得了。”
  贤妃了解官家的脾性。他年青时忘性就大,年岁渐长,更记不住事。所以那时他称忘了要说什么,贤妃并未多想。
  秋猎后,小辈们聚过几次,贤妃一下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只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听及浮云卿出门远游,她只当是去散心。如今才发觉,原来这竟是场巨大的阴谋。而操控全局的人,正是官家。
  贤妃心乱如麻,“平安回来就好。年前好好歇着罢,把身上掉的肉都养回来。至于困惑,年后再说。”
  浮云卿想,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耽误大好的时间,因问官家:“爹爹,您与兄姊们为甚要瞒我呢?您明明早就知道驸马的真实身份,您能告诉兄姊,为甚不告诉我呢?甚至还联合兄姊们独独瞒我一人。”
  真正的原因官家当然不会告诉她,只是扬声解释道:“这事是爹爹做得不对。二月,朕就踅摸到了敬卓两人,仔细考察一番。俩人文武双全,谈吐非凡。朕想,这般优秀的男郎能当你的先生。三月,朕把两位男郎送到公主府。后来才查出俩人隐藏的身份,叵奈那时你执意与敬亭颐成婚,朕不好介入,只能由着你去。这些日子,朕一直派人观察敬亭颐。他真心待你,朕想,这就足够,往事不再计较。秋猎前,朕发觉他另有目的,于是在琼林苑闭门说事。瞒着你,是怕万一告诉你,打草惊蛇怎么办?他是个危险人物,不能轻举妄动。”
  浮云卿说不止如此。回想起在兴州所见,她仍觉着亲自经历的事颠覆了过往的认知。
  “驸马说,禁军与虢州军合力平定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自建朝以来,都属辽国疆土,什么时候变成了国朝的地盘?再者,您既然知道驸马的真实身份,那一定能查出来他手底下有数万虢州军。虢州军是叛军,您与驸马之前做了什么交易,竟能让叛军与禁军共事?”
  官家低笑一声,“看来驸马还是对你有所隐瞒呐。”
  他说道:“驸马与萧绍矩做了场交易。驸马托你向荣缓缓求来药方,没错罢。那药方能治萧绍矩与越国公主的病。药方给萧绍矩,萧绍矩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国朝。前历朝,十六州地域就被契丹人掠夺过去。说到底,十六州都是我们的地。萧绍矩一颗心悬在越国公主身上,他并不关心十六州归属于谁。不过这事不能声张,否则辽地与国朝都会掀起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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