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至于数万虢州军……”官家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他有兵马,难道朕就没有吗?他敢造反,朕就第一个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旋即话头一转,“小六,朕知道你待他还有情意。朕放任叛军跳脚,只是想给你多争取些时间,让你劝劝他。朕不怕打仗,但说句实话,叛军禁军,不都一样是人命吗?临近年关,你也知道过好年是国朝百姓最在乎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能劝他走回头路的,只有你一人。朕的意思,你懂吗?”
  听罢这番话,女眷们皆瞠目结舌。军国大事与小情小爱,被官家强行捆绑在一处,颇有种不靠谱的意味。
  圣人蹙眉说:“小六待他有情,那他呢,纵使他待小六有情,难道会为了小六,放弃造反吗?纵使他想放弃,叛军还不同意呢!官家,你想想驸马的身份。他是前朝皇子,为了复国接近小六。如今真相大白,你半句不提和离,反倒催着小六劝降。未免太不厚道了罢!”
  淑妃附和说是呀,“您这不是养虎为患嚜。”
  浮云卿也说实在荒谬。
  几人叽叽喳喳地否定官家的话,贤妃反倒一言不发,把官家的话碾碎思考。
  定朝建朝以来,没经历过大的战争。五十年富庶安逸,百姓与军兵都被养得磨失了锐气。别听官家说得底气十足,实则若两军真打起仗,禁军与各地厢军未必战胜叛军。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而国朝的军兵,更像是何不食肉糜的暴发户。加上国朝重文轻武的风气,哪里会敌得过虢州军。官家的意思是打仗不如招安,能动嘴皮子就不动拳脚,对两方都好。
  所以这是一场豪赌。
  在官家的遮掩下,几人到最后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
  浮云卿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她心里甚至有个荒唐的念头——大家都疯了吗?
  她疯了,敬亭颐疯了,一向理智冷静的爹爹也疯了。她看不透任何人的想法,那些说辞荒唐可笑,没解她的惑,反倒把她的心扰得更乱。
  相较于浮云卿的惊慌失措,官家倒显得无比淡定。
  他慢慢呷着茶,“从始至终,敬亭颐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大好江山,只要他想要,十之八九都会被他吞入囊中。年青时,朕或许会与他拼上一拼。可朕年纪大了,有些事力不从心,也就不愿计较了。朝局变幻莫测,满朝文武看似忠心耿耿,实则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朕呢。朕需要招安,把敬亭颐这个人才招过来,为朕所用。”
  “就说说朕信任的韩相,施枢密与荣殿帅这仨人罢。平心而论,朕待他们仨不够好吗?可看看他仨,都给朕捅了什么篓子。这家儿子造反,俘虏朕的女儿。那两家女儿勾结逆贼,胆大包天。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朕把他们都关在诏狱里,他们寒心,朕也寒心!”
  所以这就是为君者的厉害之处,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偏偏没人起疑。
  浮云卿正想提缓缓与素妆的事,就听见官家这番话。她想开口反驳,荣家勾结逆贼的罪过,不在缓缓一人身上。可若把实情全盘说出,良心又过不去。原本罪在一人,牺牲最少。她要是说实情,不是害了所有人么……
  犹豫间,紧闭的殿门蓦地被宫婢叩响。
  “道士们都准备好囖。”宫婢禀道。
  官家见浮云卿一头雾水,便出声朝她解释:“韩从朗死不足惜,只是留下一堆烂摊子难以收拾。朕已命刑部与大理寺联合查案,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不过眼下,这几家宅邸都被抄了,金银财产充国库。查抄荣家时,在荣缓缓的卧寝发现她大搞巫蛊之术。那时你还没回来,这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老道士说,留园不干净,需得摆阵除邪灵。若在平时,这等三教九流之事不值得花费心思。可偏偏临近年关,家家的眼都盯着留园。没办法,只能请道士摆阵做法。拢共要摆三次阵,如今只剩最后一次了,几日后立马做。”
  浮云卿噢了声,说原来如此。
  细细想来,她倒觉得官家说得有理。一年到头,百姓就指望着过新年除晦气。时候越是关键,方方面面越是不能出错。所以她认同官家的话,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诸方皆喜。
  她相信,亲人不会害她。大家欺瞒她,的确是为她好。另一方面,她是国朝的公主,她得为百姓的利益让步。百姓想过安乐日子,无论付出什么,她也得让百姓得偿所愿。
  只是敬亭颐当真会听她的话么。他有那么爱她么,甚至爱到为了她,甘愿放弃筹备数年的造反。
  官家让她好好想想,权衡利弊。帝王的话语常常蕴藏着许多种含义,他其实没给她做选择的机会。
  帝王让她劝敬亭颐,劝不成,他会诛杀敬亭颐。这是最坏的结果。
  从仁明殿出来时,万里苍穹又开始飘雪。
  宫婢给她撑着伞,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浮云卿停脚,侧眸睐宫婢。宫婢的手指被冻得红肿僵硬,衣裳被雪花洇湿,直打哆嗦。
  “天怪冷的,你回去罢。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宫婢说那怎么行,“从这里到北落门,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您一个人撑伞,手指暴露在外,会被冻皲裂的。”
  浮云卿把伞柄摁到宫婢手里,“撑着伞回去,熬点姜汤喝,暖暖身。”
  宫婢无奈,只得快步折回。
  浮云卿戴上氅衣兜帽,兀自朝前走去。手揣在厚实暖和的衣衫里,冬靴踩着薄薄的雪地,吱吱作响。
  临走前,官家大发慈悲,说明日会破例,允她去诏狱探视素妆和缓缓。
  毕竟事情还没查清,施荣两家尚未定罪。官家仁慈,想叫浮云卿出面,问出隐情。
  小姐妹之间不耍心机,有些事,刑部那些大老爷们儿问不出,但或许能被浮云卿问出来。
  对于这两位小姐妹,浮云卿心疼,不解,唯独没有怨恨。
  人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执着地相信,素妆与缓缓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韩从朗说,俩人接近她,仅仅是为了套话。浮云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她比韩从朗这厮更了解与她相处数年的好姐妹。就算目的不纯,可素妆与缓缓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
  素妆饱读诗书,教她许多道理。若非缓缓提供药方,燕云十六州至今仍是辽国的地盘。
  三人行本就艰难,她竭力不偏不倚。可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素妆与缓缓相比,她还是与缓缓更近些。
  缓缓请仙,在外人看来是大兴巫蛊之术。可于缓缓而言,许太医是她的救赎。缓缓与许太医帮国朝夺回十六州。就事论事,她也算国朝的大功臣囖。
  素妆孤僻,原先浮云卿以为,素妆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后来才知,她日日都黏着归少川,俩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与情郎相处时间多,自然会忽视姐妹。浮云卿偏向缓缓,实在正常。
  遐暨北落门,车夫瞥见她的身影,赶忙搬来脚蹬,让她上车。
  匆忙半日,再踅回公主府,总算听见了个好消息。
  敬亭颐醒了。
第105章 一百零五:攻心
  ◎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浮云卿总嫌府邸里游廊多。有时心情急切, 偏偏无法一步跨过长长的游廊,只能三步并两步地走,越走越急。而今, 她倒感谢游廊给她思考的时间。
  当下的情况无比复杂。
  家里住进一位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而亲人劝她抛去过往芥蒂, 与乱臣贼子好好聊一聊。
  万一能把他劝回来呢……
  想得荒谬,但浮云卿也希望这事能成真。在更大的谎言面前,身份上的欺瞒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她用那句自己捏造的真理,不断麻痹自己的心。
  “人人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
  爹娘兄姊欺瞒她, 素妆缓缓欺瞒她, 她敬爱的两位先生欺瞒她。好人恶人,仗着她心里不设防, 穷尽一切法子压榨她。到头来,在她面前哭诉,说:“我是为你好, 我实在走投无路。”
  她恨不起来, 那些欺瞒她的人,都是她极其在乎的人。
  就算不说他人,但她自己也不真诚,不是么?
  她罔顾敬亭颐意愿,仗着自己的皇家身份,将他锁在自己身边。那时她的确把敬亭颐当作一个新鲜的玩物。兄姊们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偏要向大家证明,她的婚姻是十全十美的。因为她的玩物郎君, 不会也不能拒绝她。
  倘若那时不冲动, 再考察考察, 兴许后来的一切糟心事就不会发生了罢。
  谋逆是重罪, 一旦案情水落出,施荣两家性命不保。卓旸惨死的事实已经足够令她痛心,她不愿看施荣两家人被处刑,更不愿看敬亭颐似卓旸那般,走得匆忙潦草。
  拢紧氅衣及至群头春时,女使正在扫台阶上的厚雪。
  群头春院最扎眼的是几株油松树与树旁的小亭。如今油松枝桠处堆满了雪,而亭里,坐着一位男郎,持白子下棋。
  满院不是冰凌就是雪沫,银的白的,几欲叫人望花眼。
  可男郎的身影无比清晰,深深刻在浮云卿心里。
  那人是她想了一路的敬亭颐。
  敬亭颐披着鹤氅,头发用一根丝带挽着,垂落到身侧。隔得远,他的神色有些模糊,动作却轻柔优美。
  原本思路清晰,想与他推心置腹地说说其中利害。可看他那副可怜样,自己又不忍心开口。
  抛却皇家身份,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忍辱负重数年的前朝皇子,为当朝百姓着想,从而放弃造反呢?
  站在原地怔愣时,那头敬亭颐机警地侧过眸,朝她勾勾手。
  浮云卿深吸口气,坐到他面前。
  她不懂变幻莫测的棋局,因此想:一个人也能下棋吗?
  垂眸细看,方正的棋盘上布满黑白棋子,黑子紧紧绕在白子周遭,而白子亟待冲破困局。
  所以这是一人分饰攻守两方。
  起初,俩人谁都没说话。
  棋罐里的棋子一个接一个地落在棋盘里,渐渐全被掏出,成了个空罐子。
  观摩半晌,浮云卿后知后觉地发现白子原本有下天元的时机。白子先行,完全可以持先手下天元。虽不厚道,但若以获胜为目的,下天元完全是制胜招数。
  一子慢,子子慢。最终白子困囿于黑子的围堵中,惨败。
  一盘棋下完,敬亭颐收回手,没有下一步动作。
  待他收手,浮云卿抻起手,随意挪动黑白子,摆成奇形怪状。指节拨动,一个僝僽的哭脸就直愣愣地摆在敬亭颐面前。
  “您去禁中一趟,应该了解了目前的情况罢。”敬亭颐澹然说道。
  烧刚退,他就踱到亭内,下了许多盘棋。
  无论持黑子还是白子,每一步,他都下得审慎。棋子落定前,他想了无数种造局破局的手段,却从未遵循天衣无缝的巧妙方法,反倒愿意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明明能抢占先机,却甘愿困囿于四方天地里,等着被裁决,等着被宣判败得落花流水。
  他何尝不是黑白棋子呢?
  敬亭颐眸中深意翻腾,他什么事都看得通透,却没说半句解释的话。垂眸观局时,眼眸里阗挤着哭脸。他静静看了很久,旋即捧起一把棋子,放在棋罐里。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她不信敬亭颐会看不出这张哭脸就是她。她两方为难,里外不是人。有些话不好明说,只能借棋子抒情。
  “爹爹让我劝你,做事要三思。”浮云卿不自觉地扣紧衣袖,故作镇定。
  她说:“为什么要造反呢?为了权势么……国朝驸马都尉只能做一个散官,你是不是觉得做散官委屈你了?我无权,空有一个响当当的头衔。在仕途方面,不能助你平步青云,不过并不是无计可施。只要你我和离,我定会朝爹爹引荐你。爹爹疼我,他会让你先做京官。做几年京官,哪怕政绩不功不过,你也能当朝里的肱骨大臣。还是想要金钱……可你不像是缺钱的模样。”
  有些话,一旦开了闸就再也停不下来,必须一口气说尽兴才好。
  浮云卿猜不中敬亭颐的心思,干脆说起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为金银权势,那你是不是看不惯百姓受苦,想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这场变法,由韩相一手操持,爹爹全力支持。起初效果是好的,后来颁布的律令愈来愈极端,有些州郡渐生歪邪风气,于是有几位朝官提议,不要事事一刀切。可为时已晚,覆水难收。你是我的郎君,离爹爹近,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呢?”
  后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种猜想,没一种能说进敬亭颐的心坎。
  不是为金银权势,因为他本身富可敌国。不是为解救百姓,天下人生死与他何干?他并不想独自力挽狂澜,做普度众生的救世主。
  敬亭颐轻声说:“也许是一种执念罢……”
  惠嫔爬上刘岑的床,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而是恨□□的暴行,蓄意报复。所以敬亭颐是在滔天恨意里出生的孩子,所有人都告诉他要造反复国。昔日耻辱仍历历在目,刘岑一遍接一遍地给他讲太.祖的伪善暴戾。
  敬亭颐有时想,那些屈辱的过往与他有甚关系?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为甚要延续到他这一代,甚至往后无数代。刘岑告诉他,这就是他背负的使命。人为完成使命而来,他若不反,会遭大家唾弃。
  一遍又一遍地洗脑,到最后,敬亭颐都听了进去。不为其他,这只是一种执念。
  浮云卿问他造反的缘由,他只能用虚无缥缈的执念回应。
  他与浮云卿立场不同。在她眼里,世道虽多起混乱,但仍旧称得上盛世。在他眼里,大多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吃得饱穿得暖。他好像没有造反的必要,但执念在此,他不得不为。
  敬亭颐了断地说道:“您不用再煞费苦心地劝我回头,我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浮云卿蹙起眉头,满心不解,“什么叫没有回头路可走?我这不是在给你造路么,就连爹爹他都在给你造路。”
  “您与我的身份搁在此,我们注定是两方人。”敬亭颐决绝道。
  说罢,强忍的咳意急不可耐地窜了出来。他掩面咳了几声,脸颊浮现一抹轻微的红意。
  局面僵持之际,他不介意对浮云卿说些真心话。
  “没几个人做事能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大多数都被裹挟在浪潮中,起伏漂落,根本无法由自己决定。”他感慨地说道,“我只是浪潮里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来去身不由己。有些事,并没有您想得那么简单。”
  言讫站起身,抬眼望着油松,怔忡出神。
  “世道混乱,这些时日,您就不要出门了。万一又有哪个人走到您面前,给您扇阵耳旁风,您又得磨破嘴皮子,劝我回头。”
  浮云卿早已习惯他的言行不一,并未把他暗藏深意的话听在心里,反倒侧眸睐他颀长消瘦的身影,自顾自地想事情。
  大夫说,敬亭颐这次病得重,一定要好好休养。否则但凡来场雪,人就会丢半条命。病因尚且不明,不过浮云卿想,无非是受凉染寒,加之心事过重,种种糟心事堆积在一处,心火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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