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眸,还未听得见噼里啪啦的雨声,怒吼的风声便已经强势地侵到耳里。
风刮树摇。眨眼间,干净的地面上,已经落了无数树叶与花瓣,飞快地铺成一道毯,垫在地面,一层压一层。
仍旧有叶片不迭往下落,甚至风刮进一道上扬飞旋的漩涡,侵袭着四周的乌桕与香樟。
瘆人心骨的风景,一旦落在盛夏,便会被冠上合情合理的由头。就算再可怖,只要有提供作乱的背景,仍旧会隐匿蛰伏,趁着无人防备,悄摸渗透。
有几个胆大的仆从,窥他面带笑意,不似先前那般生气状,便呵腰走近提醒:“驸马,看这天,是快要下雨囖。您赶紧回去罢,关好门窗,提防潲雨。”
言讫,又呵着腰走远。隔着妖风回望敬亭颐,发觉他仍旧站在廊下岿然不动。
小厮耳语道:“驸马这是做什么?身子本就不好,再淋一场雨,岂不是得病上百八十日?”
另一位小厮说他不懂,“约莫就是想淋点病气,让公主心疼呢。”
阖府没什么新鲜事,最新鲜的也就是浮云卿这桩婚姻。仆从闲时总要说说这桩事,免不了出现什么风声。
这些敬亭颐并不在意。
他推开门扉,发觉卧寝里只点着一盏桕烛,昏暗不堪。
屋外的风雨声刮进屋里,他怕惊到浮云卿,赶忙合上门扉。
“快来,给你暖好被窝了。”浮云卿捂着桕烛的火苗,煞有其事地说道。
恶劣的天,被四面墙隔绝在外。榉木窗被妖风催得“哼哧哼哧”作响,窗叶拍着窗框,似一对心中愤懑的仇人,毫不留情地彼此扇耳光。须臾,指甲盖大的雨珠飞快侵袭着各处角落,屋檐潲雨,急切的雨珠被平和的檐角过滤一番,再落到地上,已是被磨光了脾气,乖巧地潲着草地。
浮云卿揿紧被角,大半身子都掖在被衾下,只留个头出来。
没吃过饴糖的小孩,但凡尝过一点甜头,心里就甜甜蜜蜜。尝过一点,比全尝完更令人兴奋,这便是初次的魅力。
浮云卿躺在敬亭颐身边,眼前不断重演那几个纯情的亲吻。
她尚不知嘴皮子碰嘴皮子,只是最简单的那种。明明仅仅再简单不过,却被她品尝出千百种滋味。
唯一一盏桕烛被吹灭,屋内旋即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浮云卿睁眼再闭眼,左扭扭,右转转,毫无睡意。借着盈盈月光,偷摸窥着敬亭颐的脸色。
他的睡姿死板呆滞,正面朝上,两手老实地放在肚前。用那守规矩的睡姿,与她划开一条河。
听及身侧窸窣的动静,敬亭颐慢慢睁开眼。
月光撒在半面床榻上,安静的卧寝里能清晰听见浮云卿翻身的动静。
“睡不着么?”他问道。
浮云卿点点头。
尽管熟睡后,俩人会心照不宣地抱在一起,共享一个暖和的被窝。可在彼此尚还清醒时,俩人都保留着体面,甚至有些拘谨。两具身离得八百里远,中间再睡下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浮云卿把被窝朝敬亭颐那处挪了挪。自己为那个单纯的吻害羞,也想瞧瞧,敬亭颐是否跟她一样。哪知窥见他面色澹然,同往常没什么不同。
(跪求审核放过,准备做手术,实在没时间修文了。求放过。)
敬亭颐拍拍她的背,“睡不着,那我给你讲故事罢。”
浮云卿笑弯了眼说好呀,“敬先生,你像无所不能的百宝箱,每每遇见难题,找你准有办法解决。”
敬亭颐听她这番生动形象的形容,连连叹她读书用不到正处。但凡写诗时能用上这般精妙贴切的词,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地被贤妃传入禁中,受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
要哄好浮云卿,需得时刻顺着她的脾气。或许哄之前,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仍要大胆地做。这便是他悟出来的,只对浮云卿生效的道理。
要哄她,就要充分发挥身上的母性。母亲能做的,他要做。母亲不能做的,他也要做。
既然尚还尽不了驸马的职责,那就先做她喜欢的“男妈妈”,把她哄睡罢。
这时浮云卿倒矜持得紧。
敬亭颐越过她的被窝,一把将她捞回自己的被窝。
“嗳,我好不容易才把被窝暖热!”浮云卿扒出头,虽说着埋怨人的话,可眼神却不听话地往敬亭颐胸膛上瞄。
“我给你暖被窝,或者说,你来给我暖被窝。”敬亭颐看着她的发旋,一面把被窝掖紧,拍着浮云卿的背。
“我没事。”敬亭颐说,“若晚间哄睡这件事都坚持不来,还有甚脸面做驸马?”
这晚,浮云卿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明明故事结局她能猜到,可这些故事被敬亭颐讲出来,总能让她耐心地,好奇地听下去。
挨近敬亭颐的那只耳朵,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另一只耳朵,则听着屋外的风雨雷电声。
很割裂。
一方是温香软玉怀,一方是摧枯拉朽势。她窝在敬亭颐的怀里,万事不用愁。可离开敬亭颐的怀抱,要独自面对尘世。
她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枕头上,“敬先生,我们之间,会有离别么?”
她是在问他,会不会离开她。
敬亭颐不带犹豫地摇摇头,“当然不会。驸马是什么?驸马就是要围着公主转,想法让公主开心,想法去除公主的烦忧。我是为你而来。”
浮云卿稍稍松了口气,又急切地问:“敬先生,我们之间,会有欺瞒么?”
她是在问他,会不会对她做瞒。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复,只是抚着她的脑袋,一下比一下重。
欺瞒,他做过许多次。但仍抱着不切实际的念头,只要做得天衣无缝,不叫她发觉,那就不算欺瞒了罢。
“当然不会。”
“拉勾。”浮云卿固执地扯起他的手,小指交缠,大拇指按章。
敬亭颐笑得无奈。任她扯着自己的手,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拉勾盖章。仿佛只要盖过章,任何一场离别都不会到来,任何一场欺瞒都不会降临。
罢了,随她去罢。
“敬先生,那我睡了哦。”
浮云卿友善地提醒了一声。
敬亭颐颔首说好。
别看她眼下乖巧地侧身屈腿歇息,大半夜可是会顽皮地踢开被衾,蹬着腿将被衾掀翻。
他呢,本就睡得浅,一有动静便会醒来。只得认了命,给她把被衾捡起来,给她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
然而这些,浮云卿向来不知。
*
次日辰时,珍馐阁。
敬亭颐给浮云卿夹着菜,浮云卿给敬亭颐倒着茶。俩人恩爱得像一对老夫老妻,倒叫卓旸看得傻眼。
禅婆子不管他们之间的小九九,依旧当着勤快的劝学工。
“公主,上晌是背诵课,下晌是打拳课,晚间有一个时辰的练字课。您学习需得劳逸结合,天渐渐热了,出的汗会比往常多。记得多喝水。”
浮云卿笑着说知道。往常听及禅婆子提醒,常是皱着眉头不耐回应。今日却觉着这话说得真是好。
再扭头,却见敬亭颐一脸吃痛模样。
霎时眉眼耷拉下来,“敬先生,你怎么了?”
第52章 五十二:同道
◎去哪都带上他。◎
昨晚她只偎着敬亭颐和衣而睡。
谁也没碰谁, 怎么就痛了呢?
她睐及敬亭颐拧着眉头神色凝重,与往常那处疼起来的模样大体一致。
难不成这还能复发?
正犹豫时,便见他身形晃了几下, 踉踉跄跄,脊背快要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折成几段。浮云卿手忙脚乱地搀住他, “敬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言讫,抬眼朝禅婆子吩咐道:“快去请大夫过来一趟。”
禅婆子二话不说,快步走出阁楼。浮云卿只恨不能给婆子身上添一道鸟翅膀, 催着她迈大步, 一面竭力搂住敬亭颐的身,把他往自己怀里揽。
卓旸本想这约莫是敬亭颐演出来的把戏, 直到看他眼神涣散,唇色发白,倏地反应过来。
“是不是老毛病犯了?”卓旸解掉垂在蹀躞带上的一个小囊袋, 掏出囊袋里的玉瓶, 扔到浮云卿手里。
“喏,取出三颗药丸给他吃。”
浮云卿来不及多想,连忙揪开瓶塞,将一盏茶与三颗药丸递给敬亭颐。
药劲起效慢,等大夫踅来,敬亭颐脸色仍未缓和。
大夫心里一惊,躬身从药箱里拿出针灸包。先把了一阵脉,指腹底下脉象平稳。又开口问起敬亭颐, “往常有阵痛的症状吗?都是哪里痛?”
敬亭颐摆摆手, 揪下大夫扎的两根针, 反握起浮云卿冰凉的手。
“不是大事, 老毛病而已。”
浮云卿愕然回:“什么老毛病?”
卓旸“啧”一声,心想公主果真不了解敬亭颐的过往。
他开口解释道:“有一年骑马,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自那时起,落了病根,慢慢变成今下这副病弱模样。时不时阵痛一番,说不清哪里痛,来得快走得也快。找过好几位名医看,都说旧伤未伤及心肺,不会致命。”
大夫随即附和说是,“小底给驸马开几副疗养身子的药。药分两类,一类需在病发后服用,一类则需在病发前服用,断断续续用上几月,虽不治本,却也会尽可能地减少病发的次数。”
治病方面,浮云卿是个万事不懂的门外汉。听及卓旸与大夫的话,她才舍得吁口气。
幸好不致命。她刚刚尝过甜头,心里想循序渐进,期待着把甜头吞噬殆尽。大业未成,人却死了,那怎么成?
她给敬亭颐淪盏茶,轻声责备他,“这事为甚不跟我说?”
“不是大事。”敬亭颐安慰地笑笑,“人都想报喜不报忧,何况臣这也不是忧。”
浮云卿无奈扶额,“你这叫不真诚。有什么事都隐着瞒着,那怎么行?再说,你怎的变称呼了?”
话落,倏地想起昨晚她也问过他,为甚称呼要来回变。
他只意味深长地说句,“原来您喜欢这样的。”
她的确喜欢这套称呼。
她是君,他是臣。可天底下没有哪家的君臣似他们这般亲昵。他是最虔诚的臣,一边虔诚地供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折磨她。这种反差一把点着了浮云卿心底的火。
但眼下哪是说这些暧昧事的时候。
浮云卿佯作恼怒,拍着敬亭颐的小臂,斥他胡闹。
见他渐渐缓和了眉头,想是吃的药丸见了效。
待大夫走罢,浮云卿把杌子搬得离敬亭颐更近。
从来是她被人照顾,今下她也想照顾照顾病弱的驸马。
浮云卿揿着汤勺,舀起一口白粥,递到敬亭颐嘴边,“喝点热粥,暖暖胃。”
敬亭颐顺着她来,一口一口抿着粥。
一碗白粥,碗浅粥少。小碗配浅粥,卓旸几口就能喝完。结果这俩人一来一去,动作不紧不慢,总觉过了一夜那么久,仍旧没喝完。
卓旸嗤笑出声,“哎唷,这年头谁身上没点病症。公主,现下他已经缓过来囖,大可不必当件易碎的瓷玉瓶一样,捧在手心里怕摔。一碗粥,您叫他自个儿舀,眨眼间就能吃完。您亲自动手,怕是喂到热粥变凉,都吃不完。”
这话倒也在理。浮云卿赧然回:“我这是关心则乱。你说的我难道不懂么?我亲自喂粥是想作甚,你难道不懂?”
说着飞快瞥敬亭颐一眼。这一眼夹杂着看破不说破的羞赧。
有些事,亲自动手做,与让旁人去做,效果完全不同。
正所谓拉拉扯扯,一拉一扯,总得营造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感情才能循序渐进。
卓旸的确不懂。他心里叹,若哪日他中意上哪家小娘子,就是受了重伤,也不会让人家来喂粥上药!男子汉大丈夫,得无时无刻在小娘子面前树立一个高大威猛的形象,这样才能保护她,才能让她敢依靠自己。
直心肠的男郎不懂敬亭颐心里的弯弯绕绕,出声回怼着浮云卿:“您与他在一起时,能无时无刻地照顾他。倘若哪日身处两地,他病发突然,您未能及时赶来。到那时,纵是您关心则乱,这关心也稍不过去。”
浮云卿被他这话噎得半死。
她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在她眼里,敬亭颐从来只是待在公主府内,没她的允许,哪里也去不成。倒是她闲不住,三天两头往外跑。不是去禁中见贤妃,就是乘车出门吃喝玩乐。倘若她正待在牌馆里打牌,而敬亭颐正巧病发,那她又该怎么关心他?
浮云卿咀嚼着糖醋小排,想及此处,珍馐美味都显得平庸无味。
敬亭颐瞪卓旸一眼,朝他示意:你吓她作甚?
卓旸却满不在意地抄起手,眼眸里是对有情人的轻蔑。
真是溺爱。时刻护着她,什么残忍的事都不肯对她说。但人哪有能安逸享乐一辈子的?成长就是得闯出一身伤疤,在每个岑寂的深夜,把结痂的伤疤反复揭开。久而久之,伤疤再也消抹不去,人就会长个记性。
他与敬亭颐都是被荆棘丛扎得体无完肤的人。他早就说过,要引导浮云卿成长,该朝她揭露残酷真相时,就得无情揭露。偏偏敬亭颐不信他这套方法,一贯溺爱,一贯纵容,结果呢,养出来个对自己完全不上心的孩子。
两位先生默声对峙,反倒是浮云卿想得认真。
“卓先生说得在理。”她握起敬亭颐的手,“敬先生,往后我去哪,你就跟着去哪罢。你放心,依我目前的能力,还没办法出远门。下江南去临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平时去过最远的地域,是仙桥仙洞。大多时候,都围着内城来回转。金车宽敞,容纳两人绰绰有余。敬先生,你身子不好,我得承担起照顾你的担子。但我又是疯性子,不出门心里会郁闷。既然两头都要顾,那就选个折中的法子,可好?”
敬亭颐满眼疑惑,卓旸亦是惊讶得瞪大了眼。
“臣的身子,其实也没您想象中的那么弱。”敬亭颐无奈地解释,“何况臣一去,您吃喝玩乐兴许就不自由了罢。”
浮云卿摇摇头,说怎么会,“昨日拜访二姐,她对我说,她每次出门,都要挑一位门客陪着。一月三十日,每日都换人陪她做事,说陪伴的感受真是好。敬先生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人。往常习惯独身一人或与缓缓与素妆阿姊出门,今后呢,我们一起出门。”
她问好不好,实则话里的决断锋芒尽显。
皇家的子女,一向独断。他们以为体贴人意,实则不过是给自个儿的想法披了一层幌子。好不好,行不行,决定权只在他们手上。
敬亭颐见她心意已决,自然只能点头说好。
小娘子家嚜,出门会做的事,无非是白日赏花泛舟,打牌吃饮;晚间游街放灯,夜路攀谈。纵是日夜兼程陪浮云卿出门,也不会耽误自己做事。何况无时无刻黏着看着浮云卿,本就是他心中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