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她挪挪身, 竭力将脊梁骨贴紧车背。坚硬的车背硌得皮肉生疼,像被一摞银夹子紧紧夹着。
  质疑人的时候, 就算身心不舒服,也得造出一阵气势,免得落下风。
  浮云卿将手里的帕绞得凌乱,睨着垂落的裙摆, 不愿分给敬亭颐一眼。
  她低声道:“不是说好, 不会欺骗我么。骗人是丑陋小狗,你想做丑陋小狗吗?”
  听及她嘟嘟囔囔, 敬亭颐便知此事并没有他料想中那般严重。
  以他对浮云卿的了解,真正的气是悄无声息的,绝不会似眼下这般, 拿丑陋小狗试图威胁他。
  笑声闷在心里, 敬亭颐故作肃重状,泄着声回:“此事,非臣有意隐瞒。臣心知瞒您不好,但这件事实在是难以启齿。”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一声,“是难以启齿,还是根本没想好借口向我解释?”
  敬亭颐说怎么会,“臣怎么会骗您呢。”
  骗人这事嚜,要是自己不承认, 白的能说成黑的, 明的能说成暗的。谎言, 诓着诓着, 自己就信了。自己信,还怕别人不信?
  叵奈浮云卿总在执着地问,敬亭颐无奈地叹气,出声解释道:“起初卓旸与亲戚约好,辰时二刻于汴河大街前,保康门瓦子西头的一家客店见面。卓旸及至客店,并未见到人。问了店家才知,前晚亲戚已经动身离开。亲戚传来的信,是假信。卓旸找不见人,便来相国寺寻臣。”
  浮云卿蹙眉聚眼,“亲戚前晚已经离开,而卓旸收到的是假信,真这么凑巧?再说,这假信是亲戚写的,还是旁人写的?亲戚是被动离开,还是主动离开?”
  计较过往的时候,头脑比任何时刻都清醒。浮云卿望着敬亭颐,迫不及待地想听他的回话。
  哪知他听罢她这几句发问,又似方才那般,闷声沉默起来。
  浮云卿虚空踹他一脚。知道他最爱洁,容不得袍上有半点污秽,可又咽不下这口气,便伸直脚踢了踢他的脚踝。
  “说话。”她命令道。
  敬亭颐眸色复杂,揣度地回话:“这件事很复杂,臣跟您说,倒会给您徒增一件烦心事。臣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但臣的确并非有意欺瞒,卓旸与亲戚约见是真,没见到人是真,与臣一道出现在相国寺也是真。若您执意要问,那请给臣一些时间,让臣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再与您一一讲来。”
  “说,你说我听。你说出来,我会烦心。你若憋着不说,我更烦心。”
  敬亭颐顺从地说声好,“亲戚是被动离开,约见前晚被刺客掳走,后刺客将其折磨而死。刺客伪造假信,派信使将信递给卓旸。前晚离开,次日约见不成,正是刺客的计谋。这便是臣掌握到的信息。至于刺客为甚要掳走亲戚,臣尚未查出。”
  浮云卿听罢,倒松了口气。她还当是多大的事,原来只是刺客作祟。
  她活了十几年,每年春夏秋冬,都会碰上大胆的刺客,提着长剑,来取她性命。所幸她天生好命,每每遇刺,护卫军都能及时赶到,将刺客抓捕。这些刺客也奇怪,明知刺杀不成,偏偏魔怔般地去做。蹲在诏狱里,不待大理寺审,便服毒自尽。
  今年没来,又兴许已经来过,只不过她不知道。
  浮云卿并未表现出一丝胆怯,反倒责怪地斥敬亭颐:“刺客的事还要瞒着我,真当我是不带脑子长这么大吗?”
  敬亭颐窥她神色缓和几分,便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挪身坐近。
  浮云卿轻俏地“哼”一声,提着裙摆坐过去,“这事暂且称作‘客店案’罢,你自己去查,不知何时才能查出真相。不如添我一个,咱们俩一起查。我可不是那娇滴滴不堪折的小娘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就是不眠不休,也要把案查得水落石出!”
  敬亭颐犹豫道:“怕是不成。”
  浮云卿正沉浸在做查案女官的幻想里,听及自己的提议被敬亭颐否决,急切回:“有什么不成?敬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小瞧我。”
  言讫豪迈地捋起衣袖,手握拳,曲臂给敬亭颐展示着手臂练出的肌肉。
  “我一直跟着卓先生练武呢,不是羸弱的白斩鸡,而是‘力能扛鼎’的怪力娘子。”
  话落,又虚空打了几拳,给敬亭颐证明她说的怪力。
  这几拳空有花架子,遇上刺客,不等她打出拳,长剑约莫就刺到了她的心肺。
  花架子骗骗外行人就罢了,偏偏碰上敬亭颐这练过武的,大眼一睐,便知是吹嘘。
  “您自然有进步。”敬亭颐折中回道,旋即开口解释:“四位亲戚的尸身皆已找到,死状凄惨,的确是受了许多折磨。要调查案件,需得找仵作验尸。调查清楚死因,才能总结出线索,抓捕刺客。”
  浮云卿说真可恨,“刺客当真猖狂。四位百姓被折磨而死,我们要查,仅仅靠自个儿是不成事的。不如把这诉状上奉给开封府与大理寺罢,让这两司协理,查得也快些。”
  敬亭颐原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哪知浮云卿还真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忙劝道:“死者是卓旸的远房亲戚,若真上奉,届时公主府会被牵扯进去。事情闹大,权力便不在咱们手上了。您信臣么,您若信,臣这几日就能把真相查出。”
  浮云卿附和说倒是这理,想及卓旸,又问:“卓先生他还好么?虽是不亲近的亲戚,可人没了,他心里总归不好受。你看你,要是你早点跟我说,我就能及时地安慰他一番。”
  敬亭颐扯起她的手,“臣知错。”
  说罢,另一只手的食指弯曲,做了个跪倒的姿势。
  “为表歉意,臣给您叩叩首。”
  食指往下折半截,恍若一个懊恼的小人,跪地叩首,起身再拜。
  小人恭敬地跪了三下,用雌懦的声音问着面前的公主,“小底知错,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底罢。”
  公主憋着笑,佯装严肃回:“你这厮叩首真是没诚意,人家两条腿跪地,你偏偏是一条腿。”
  话落,伸手掰出敬亭颐的中指,将他的食指和中指这两指握了握,“刚才的不算,重来。”
  敬亭颐笑着说好,食指并中指,弯曲叩了三下。
  小人求饶的声音更软更腻,“小底求您绕过。”
  浮云卿仍旧不满意,“光叩首可不行。”
  小人弯了弯腰,“好罢,小底要怎样取悦您?”
  浮云卿沉吟半晌,忽地甩开二人相牵的手,又抬手将敬亭颐并着的两指掰开。
  再抬眼细细一看,敬亭颐伸着食指和中指,不知所措地放到身前。
  这两根手指像极了兔耳。
  浮云卿将敬亭颐空闲的左手揿高,掰开他的两指,与右手一样放到身前。
  敬亭颐任由浮云卿胡乱掰着自己的手,他伸出四根手指头,不明觉厉。
  “这是作甚?”
  浮云卿娇嗔地瞪他一眼,“多嘴。现在再向我叩叩首罢,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话音甫落,便见敬亭颐弯了弯四指,配上他一脸无辜的神情,当真像一只求饶的白兔。
  仍觉不够。
  浮云卿向前倾身,握着他的手腕,将其举到与前额同高。
  “弯弯手。”她戏谑地命令道。
  敬亭颐眨着眼,听话照做。
  浮云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小白兔,看在你虔诚求饶的份上,这事就原谅你了。”
  望见她一口白牙,敬亭颐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弯曲的手,在浮云卿眼中,竟是一双兔耳!
  见浮云卿转身退后,敬亭颐倏地搂紧她的腰,往自己怀里捎。
  “不许抱我。”浮云卿捶着他的胸口,埋怨道。
  敬亭颐不依,用僝僽的眸看着浮云卿,“小底跪了好多次,难道不能讨个奖励么。”
  身遭充盈着他的气息,是一坛烈酒,把她灌得五迷三道。
  “也不是不行。”浮云卿眨眨明亮的眼眸,眸底那簇耀眼的光亮,似要把昏暗的苍穹给搽明。
  她摁着敬亭颐的胸膛,羞赧地仰头阖目,慢慢朝敬亭颐凑近。
  然而——
  “嘎吱——”
  车夫勒紧缰绳,辘辘马车猛然止住。
  车夫扭扭僵硬的脖颈,急切地朝车内喊声:“公主,回到府囖,您准备下车罢!”
  往常他说完这声,下刻便会掀开车帘,掇来踮脚杌子,搀扶浮云卿下车。而今晚却难得没掀,不是忘了,而是人有三急,实在着急,连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敢废。
  憋一路,如今终于捱到家,当即拽着裤腰直奔茅厕。他自己也觉此事污秽,不愿污了浮云卿的耳,一路憋着气没敢说。
  再说,这不还有驸马在嚜。
  公主驸马同乘金车,下车时,杌子便派不上用场。
  车夫想,驸马定会架起公主的腰,稳稳地把她抱下来。
  府门口等候的婆子女使也这么想。她们耐心地等敬亭颐掀帘,一把将公主抱起,在她们揶揄的眼光中,揉揉公主的发顶,说声辛苦。
  往常如此,今晚也当如此。
  然而等了半会儿,车帘仍旧平静地垂在车厢前。
  禅婆子急躁地皱起吊梢眉,朝退鱼吩咐道:“你去挑开车帘,看看那俩人是不是睡着了。”
  退鱼福身说是,走到金车前,刚拽住车帘,还未用力掀,便察觉出有一股力道在与她做对抗。
  她从外面拽帘,车厢里的人也从里面拽着帘。
  她要掀帘,车厢里的人却不让。
  这股不容人置喙的力道,叫退鱼泄了气。她朝婆子那方摇了摇头,摊了摊手,无可奈何。
  车厢内。
  笃笃的马蹄乍然停止,浮云卿没刹住力,直愣愣地朝敬亭颐扑去。
  原本她想亲一下敬亭颐的侧脸,当作奖励。不曾想金车停得猝不及防,她撅起的嘴也措不及防,猛地撞向敬亭颐的唇。
  嘴皮贴嘴皮,正是大好的时机。
  浮云卿飞快抽离,莫名其妙地丢了句,“敬先生,我想看看你的牙。”
  敬亭颐耳廓烧得通红,尽管他不理解在这般旖旎氛围下,为甚浮云卿提出要看他的牙,可他仍听话地微张起嘴。
  难道是要扮演看牙的大夫,让他陪着演一出戏?
  然而下一瞬,敬亭颐便惊在原地,惊得合不上嘴。
  因为浮云卿嫣红的唇又凑了上来。
  她环着他的脖颈,又伸出手揉揉他的耳垂。
  并且,捎带试探意味地,探出.舌。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来比个耶。
  敬先生:比耶,再送给你个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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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五十五:游蛇
  ◎偏偏她不知。◎
  灵活的游蛇喜欢窝在潮湿的洞, 扭着身躯不断往洞里爬。
  敬亭颐面前就有一条憨头憨脑的小游蛇,看中了他的口腔,想往里面钻。这条小游蛇没钻人家窝的经验, 将自己腌得满身水光,左摇右摆, 不知如何前进。
  她学坏了。
  不好好待在自己的窝里,还想霸占别人的窝。明明独处最是自在,非得邀请另一条游蛇狎戏。
  “缩回去。”
  敬亭颐捏捏她的脸颊肉,轻声斥道。
  浮云卿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 若她有一条尾巴, 此刻约莫就耷拉在了地面上。
  “第一次尝试失败。”她深深地叹口气,继而又自言自语地安慰着自己:“没事, 来日方长。”
  敬亭颐失笑,揉着她的脑袋,示意她往车帘处看。
  “你揪着车帘作甚?”浮云卿飞快瞥了眼车帘, 又转眸睐他。
  她忽地掩面打了个哈欠, 明亮的眸子里霎时泛起水灵灵的雾气,眸底泛着浅红,仿佛被狠狠欺负过似的。
  敬亭颐艰难吞咽了下,话音比先前要低,回道:“外面有人。”
  话音甫落,他揪着车帘的手便松开垂落在身侧。
  同时,车帘被退鱼掀开。
  车内是敬亭颐将浮云卿紧紧拥在怀中的场景。
  退鱼羞得往后倒退几步,道声万福, 请人下车。
  浮云卿也羞, 懊恼地捶着敬亭颐的胸口, 朝他口语道:“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敬亭颐笑她时而胆大时而雌懦, “怕什么,人家没看见。”
  只瞧见相拥,便往后退。若瞧见两条游蛇紧紧交缠,怕是要退到千里之外,整个人被烧熟了。
  敬亭颐安抚地拍拍浮云卿的背,“好了,您不是有话要问卓旸么,臣抱您下去,快去找他罢。”
  浮云卿懵懂地噢几声,这才想起正事,快步踅至信天游。
  “卓先生,你还好罢?”
  浮云卿猛地推开院门,然而抬头一瞧,竟窥见盈盈月色下,有位裸着上身,只穿条袴子的男郎!
  “我……我并非有意。”
  浮云卿羞赧地捂着双眼,话音比打在卓旸身上的水珠还颤。
  真是莽撞大意,她竟窥见卓旸舀着水瓢沐浴。问话时,卓旸正背对着她舀水淋身。
  今下满脑想的是他宽阔的背和修长的腿,还有那不知落向何处的晶莹水珠。
  浮云卿心里拜了拜老天爷。老天,为甚世间糗事,都要让她做尽!
  卓旸倒一脸淡定。不是甚么大事,男儿郎的身子看了就看了,何况他还穿着袴子呢。
  卓旸眼里懵懂,嘟囔声回:“您来之前,臣很好。您这一来,非但臣不好,您也不好了。”
  言讫,挑起挂在木架上面的手巾,迅速擦干身,披上一件外袍,再飞快系上蹀躞带,动作快得甚至都出了残影。
  “嗳,睁眼罢。”卓旸走到她身旁,仰头往外觑了觑,敬亭颐竟然没跟来。
  很怪,敬亭颐这个万年老醋精,竟然放任公主一人来找他。
  卓旸一手扯着浮云卿纤细的手腕,一手利落地合上院门,拉着她往亭下坐。
  “您方才问我好不好,是甚么意思?”
  夜间风凉,他刚问过,蓦地打了个声音响亮的喷嚏,把浮云卿惊得双肩一抖。
  亲戚死了四位,且死状凄惨。卓旸定是恐惧极了,受了刺激,于是成了眼下这副格外镇静的模样。
  浮云卿用悲悯的眼神盯着他,时而啧啧嘴,时而叹叹气。
  倒把卓旸看得一愣一愣。
  沐浴前,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嗓子眼比漠北的地还干,渴得口腔几欲要被黏住。于是给自个儿淪盏茶,一饮而尽。
  浮云卿心想,这厮定是偷摸哭了好久,否则为甚会这么渴。看来卓旸还是位重情重义的君子。
  想及此处,那悲悯的眼神中,又附加几分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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