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浮云卿心想,既然走了老远到郊外,需得趁此大好时机证明自己。在兄长面前丢脸她不怕,就怕在敬亭颐面前丢脸。
  再说,骑马的基本要领她还是懂的,叵奈先前没遇上一匹适合的马,没办法施展本领。
  一鼓作气,带着烜耀的意味,浮云卿利落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她摸着骟马鬃毛,爱怜问道:“小马,你叫什么名字?”
  骟马嘶鸣一声,踏踏轻快的马蹄,做着回应,不知听没听懂。
  “马场里的马只按行伍排名号。这匹马安置在四棚第三块地,因此叫‘四三’。”敬亭颐扬笑解释道。
  浮云卿失落地“噢”一声,又问:“那匹公马的名号呢?”
  言讫,便听棚下传来一阵不服气的嘶鸣声,马蹄踏得比骟马还快。
  那匹公马惨遭忽视,不满地甩着鬃毛。
  敬亭颐回:“‘四六’,它被安置在四棚第六块地。”
  浮云卿提议道:“既然没正经名字,那在今日,就给他们起两个新名字罢。我们只在今日租赁马,给马起个名字,也算是不枉此行。”
  敬亭颐将那匹公马牵到骟马身侧,又踱回骟马前,“您想起什么名字?”
  浮云卿沉吟片刻,忽地狡黠一笑,她拍拍骟马头,“我这匹,叫‘敬小马’。你那匹,叫‘小敬马’。”
  敬亭颐失笑,“一个是敬小马,一个是小敬马。那臣呢,臣是什么?”
  浮云卿敛眸看他,“你嚜,你是小敬先生。”
  话落便策马飞奔出去,人与马一溜烟地没了影迹。
  敬亭颐利落上马,策马奔腾。笃笃的马蹄敲着他的耳膜,周遭青绿的景色被疾风搽得模糊。
  草场宽敞,信马由缰,爽快的感觉恍惚间将他带回了虢州。
  他握紧缰绳,夸赞着这匹马。
  “看来庄里的人,并未将你养废。小敬马。”敬亭颐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不要忘了你的本名,北落。”
  苍穹上有颗耀眼的星辰,北落师门星。
  北落师门星有异常,便象征着某地将起兵变,军事即将大乱。
  北落马,原先跟着他跋山涉水。后来他来到京城,马便被养在虢州庄里。
  春三月,他进了公主府。这匹骏马,悄摸被送进郊外的骑马场。
  而那谄媚的场主,刘师门,正是庄里派来监视他的人。
  浮云卿在课上提,想去郊外骑马。他只犹豫半会儿,便遂了她的意。偌大的郊外,偏偏带她来这片。众多的骑马场,偏偏带她来这处,仅仅是给场主证明,他信上没有半句假话。
  ——“我已取得公主信任。”
  ——“我已掌握公主喜好。”
  ——“我已打入皇家内部。”
  他以为能从容处理好两头事,然而在瞧见刘师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浮云卿那刻,仍出手下意识地保护浮云卿。
  当着刘师门的面,他失了态。想必明日起,刘伯又得一封封书信往他这处递,信上指责他罔顾大业,沉溺儿女情长。
  正敛眸深思着,眼前骤然窜进一张笑意明媚的脸。
  “敬先生,你骑的可真慢。”浮云卿故作技艺高超,勒紧缰绳,朝他倾身,笑得肆意张扬。
  她噘嘴抱怨道:“我都绕着草场跑了三四圈了,回眸一睐,你这马还在原地打转。你呢,不知在想什么,马踏去哪里,好似浑然不觉。敬先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敬亭颐诚实说是,失落道:“臣一人骑马,总想起那日您醉酒,臣与您共乘一马这件事。失去才知道珍惜,您与臣共乘马时,臣在生您的气。如今臣孤零零地骑马,又想起有您陪着的好。”
  浮云卿听及他这番可怜话,心想不过是小事一桩,竟值得他挂念许久。
  “嗳,我当是多大的事呢。”她撞撞敬亭颐的手臂,“既然想,那就贯彻实施囖。骟马瘦小,容不下两人。咱俩一同下马,我再上你的马,同乘一匹马,这事多简单呐!”
  敬亭颐随意诌了个理由,掩饰他不可告人的心思,哪知浮云卿倒真听了进去。
  再一恍神,她就下了马。
  浮云卿安抚地拍拍骟马身,趴在它耳旁,不管它听不听得懂,低声吩咐道:“敬小马,你听话,自己去玩罢。等我朝你示意,你再回来。听清楚没。”
  话音甫落,就见骟马点了点头,马腿一屈,学着男郎唱喏的模样,给她道别礼。
  这匹骟马当真通人性,浮云卿心里叹道。当然,马通人性,也有她一番功劳。别看她表面澹然镇定,心里不知求了多少声佛祖,让他显显灵,不要给她难堪。
  如今佛祖显了灵,她愈发傲气,大胆地走到公马侧边,伸手试探地摸摸马头。
  哪知公马将头一瞥,不仅没让她摸到,还送她一个蔑视的白眼。
  仿佛在说:就凭你,也配摸我?
  “这匹马脾气很倔。”敬亭颐下马说道。
  他护着浮云卿上马,心里却怨着刘师门将北落马养得一身桀骜之气。
  原先他养北落时,北落是出了名的脾性温顺。
  刘伯劝,前朝皇子的马,不能没傲脾气。便将刘师门调过去,替他养马。养着养着,马壮实不少,脾气倒也日渐增长。
  物是人非事事休,经年辗转,事非他所愿,阻止不成,只能做局外的旁观者。
  浮云卿窝在敬亭颐怀里,缰绳被敬亭颐握着,她不用操心什么事,干脆将精力都转移到郊外的风景。
  她说,“敬先生,咱们骑出马场罢,我想到外面看看。”
  敬亭颐说好,“那您要坐稳,场内草地平坦,郊外地面颠簸不平。要是颠得不舒服,立刻告诉臣。”
  浮云卿让他放心。哪知话音刚落,骏马“嗖”地奔腾起来。
  一时哪还顾得上仔细看风景,风自耳侧呼啸而过,马蹄越快,浮云卿便越觉自己要飞了起来。
  她呢,从小就想长一双鸟翅膀,自由自在。想去哪儿,翅膀一挥,就能去哪儿。从封闭的宫墙内飞出,天南海北地乱飞。飞累了,就把翅膀卸下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马越快,俩人挨得越近。敬亭颐环着浮云卿的腰,将她稳稳箍在怀里。
  他轻声问道:“您想去哪里?”
  不是问“我们要去哪里”,而是问“您想去哪里”。
  他一向把选择权交到浮云卿手里,大事小事,任凭浮云卿决断。并无所谓,他的确不在意这些事。
  让出选择,让出决定,能换来浮云卿开心的笑,值得。
  浮云卿歪了歪头,“顺着汴河走罢。在内外城与郊外都能窥见这条长河,河道宽敞,船只来往停靠。顺着汴河走,走到码头。我想看看码头的风景。之前不敢走那么远,总觉出了码头,我就不再是京城里的人,而是要乘船漂泊四方的人。以前是一个人去,眼下可不同,有你陪着我,做什么都不怕。”
  敬亭颐说好。
  浮云卿没去过码头,他倒对这处颇是熟悉。
  然而在浮云卿面前,他得佯装不熟悉。下了车,浮云卿好奇地来回探头张望,他将马栓到棚下,陪她一起演这出新奇的戏。
  渡口码头,扬着帆的船舶一座贴一座,到处摆着沉重的货物,到处传着船陀指挥船工卸货搬货的声音。
  京城里的安逸闲适传不到繁忙的渡口。
  浮云卿瞪眼看得认真,“码头,每日都是这么繁忙吗?炎炎夏日,就算累得浑身臭汗,也不愿下船歇息吗?”
  敬亭颐颔首说是。有关民生民计的话头,他总是回得格外认真。
  “码头每日都是这
  么繁忙。船舶要装载送到各州郡的货物,各州郡送来的货物也需在码头一件一件,一箱一箱地卸下。春夏秋冬,无论是酷夏,还是寒冬,船工都要埋头苦干。他们知道冷热,也想下船歇息,只是每歇一次,船陀便会扣除一次工钱。船工要养家糊口,只能不分昼夜地苦干。不是不愿歇息,而是不敢歇息。”
  浮云卿深深地叹口气,“百姓竟然过得这么艰难。先前并未听说歇息要扣钱这件事。这恶劣风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变法开始。”敬亭颐回道,“朝官主持变法,其中一项是主张降低过税①,鼓励外来货物流通。过税低,各渡口分成低,船陀捞的油水就少。钱少,便会激发矛盾。船陀压榨船工,以工钱要挟,船工只能不要命地干。”
  国税各项,向来不是浮云卿需要关心的事。何况她这个身份,也无法做过多关心。
  不关心,是不顾百姓死活,自私自利。关心,是妄图涉政。
  她心里清楚百姓过得苦,可却无法帮忙,久而久之,索性选择不再关心。
  今下听敬亭颐将其中利害讲得清晰明白,倏地生出兴趣,问道:“过税低,那住税②呢?”
  “住税提高。”敬亭颐将浮云卿拉到茶馆大棚底坐下,“坐商住卖,是为住税。住税提高,百姓做生意,来往羁旅,成本都要增加。”
  浮云卿一下便听出税项这方面的不对劲,“高住税低过税,是要打压百姓经商出游吗?过税降低,外来货物会向内流通得更广,压缩本土货物生存空间。这难道不是欺负百姓吗?”
  敬亭颐却摇头说不一定。
  官家是她的父亲,她可以对变法这件事随意做评价。而他却不能。他否定变法,哪怕只否定其中一项,被有心人听见,下一刻罪名就定了下来。故而他只能含糊其辞,说各有利弊。
  他委婉说道:“兴许是经商太盛,各类商物大同小异,不新奇。打压本土货物生存空间,意在倒逼商人造出新奇多样的商物,与外来货物产生竞争,继而更好地满足百姓的需求。”
  变法各项,涉及方面广。数条法令,不会全部万无一失。要真论起来,一条过大于功的法令,倒为他拥兵造反,提供了可行之策。
  大多百姓都以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百姓嚜,只要吃饱穿暖,谁会闲得没事干,放着安逸日子不过,跑去造反?
  他们活得“贱”,只要吃饱穿暖,万事好商量。换而言之,只要百姓能吃饱穿暖,他们并不关心,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谁就是天下之主。这天下是浮家的也好,敬家的也罢,他们只会拥戴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官家。
  在太平盛世造反,不是件容易事。敬亭颐要做的,是抓住变法里一个微小的错处,将其无限放大,把盛世搅乱,给造反这等违逆事,摁上一个正统的噱头。
  当然,这些□□的话,他不会说给浮云卿听。
  她是深居内闱的公主,对诡谲的朝局不甚了解。不了解好办,他用她能理解的方式,一一讲给她听。
  她不会知道他的野心,毕竟他的理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是国朝的公主,理应多听听民声才是。”
  这是从百姓的角度来劝她。
  从教书先生的角度,他会劝,“臣同意您来郊外骑马,一方面是想叫您散散心,另一方面也是在想,书本那些知识总归是死的。说一千道一万,不如您自己亲自去民间走一走,看看书上的道理,说的对不对。”
  他甚至能以驸马的身份,说:“臣自然有私心。臣想约您出来,与您说话,吃茶,做只有我们能做的事。”
  他是万千百姓之一,是兢兢业业的夫子,是求公主怜爱的驸马。
  也是野心十足的豺狼。
  而浮云卿只知道他的前三种身份。
  她淪着茶,钦佩道:“敬先生,你真是个百宝囊,什么都懂。不仅懂,还能给别人讲得清清楚楚。”
  敬亭颐淡淡一笑,“臣原想,这样枯燥沉重的话头,您会不爱听。”
  浮云卿说怎么会,“从前待在禁中,姐姐也爱把我捞到她身边,讲天下苍生,讲黎民百姓。她讲得引经据典,令人昏昏欲睡。我倒是想去了解,叵奈实在无聊无趣,每每听得眼皮打架。什么都没听进去,还得受她一顿骂。敬先生讲得直白有趣,我想日日听。”
  敬亭颐回那好,“等再上课,臣讲一页书本,就给您讲一件民生事。”
  言讫搵帕,给浮云卿轻轻擦着鬓边的汗珠,“这里热,臣带您回马场旁的一家茶馆罢。那馆子里设有冰鉴,凉快通风。正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馆子里有您爱吃的凉面,您想去哪里吗?”
  浮云卿捋整衣衫,旋即起身,扯着敬亭颐的手,跟在他身旁,“敬先生想的真周道。”
  她漫不经心地夸赞一句,“你对我这么好,万一哪天,你不在我身边,那我可怎么办?”
  敬亭颐安慰她不会,“臣是您的驸马。天底下哪里有驸马逃窜,不管不顾公主的事?”
  俩人路上悠闲地搭着话,下了马,浮云卿才知,原来敬亭颐说的茶馆,竟是一家孙羊正店的分店。
  孙羊店,是一家坐落于州桥的三层店楼。所谓“正店”,便是得了官府允许,顺应榷酒,能自家酿酒售酒的店。
  孙羊正店家大业大,内外城各设几家店。今春以来,在郊外也设了家分店。
  正是眼前挂着青旗的“孙羊小茶馆”。
  一楼吵闹熙攘,浮云卿跟着敬亭颐上了二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过卖端着两本菜谱踅近,“二位贵客,是吃茶噇酒还是用熟食?”
  言讫,将菜谱分别放于浮云卿与敬亭颐面前。
  浮云卿百无聊赖地翻着菜谱。天热,实在没胃口吃热饭,索性点了碗凉面,配一盏桂花蜜冰饮子。
  敬亭颐并不在意吃什么,膳食味道好不好。浮云卿吃什么,他就跟着吃。只不过将桂花蜜冰饮子换成了苦菊茶,他吃不惯甜食。
  小茶馆客人多,厨子少,用膳还得耐心等半晌。这是浮云卿从来没经历过的事情。
  细细想来,她这十六年,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纵是要天边的星星,眨眨眼的时间,内侍便捧着一碗载着星星的清水来到她面前。
  “公主,您要的星星来囖。”
  内侍宫婢围着她打转,竭尽所能地哄她。
  等待于她而言,是件很遥远的事。而对百姓来说,等待,漫无边际的等待,再正常不过。
  想及此处,浮云卿又无奈地叹口气。
  成了婚,非家宴佳节,非禁中召唤,她不能主动到禁中去见人。
  当即暗自下誓,待哪日入宫,定要与爹爹说说变法利害。看不见就算了,但凡她亲眼看见百姓吃苦,一定得为他们说话。
  正想得出神,哪知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
  “欸,不曾想会在这处碰见你们。”
  浮云卿扭头望去,那道声音的主人,正是她讨厌的韩从朗。
  韩从朗斟酌着词句,走上前来,唱喏道:“问敬小官人,还有,夫人安。”
  浮云卿蹙起眉头,嘴角冷冷一扯,“韩小官人,遇见我,你可以装作没看见。这样给你省了说客套话的麻烦,也省得叫我心烦。”
  韩从朗不在意浮云卿的嘲讽,把话头转向敬亭颐,嘴欠地挑衅说:“怎么,如今你的身份不一样了,竟不愿与我说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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