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错句释义,嘴硬地说:“嗳,我故意讲错的。就是想检查检查,你有没有认真听。”
敬亭颐向来不是拉不下面的教书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他乐于见浮云卿指出他的错处。
不过今下是特殊情况。
他若坦白地说,自己也把释义忘了个干净,想必浮云卿会问:“敬先生,你那么厉害,怎么会不记得呢?”
难道要他臊着脸皮说,“因着您的吻,让臣丢了魂”这般肉麻落俗的话么?
拉下莫须有的脸皮,他会变成一坛油,淋浮云卿一头。追求意中人,最忌讳油。
拉不下脸皮,倒还能保持清爽干净。
敬亭颐恍过神,解释道:“长吏马肥,路人见了,不迭夸赞骙骙骏马善跑。长吏一听,不迭鞭策骏马,最终骏马累死。‘杀君马者路旁儿也’,杀马的人,是夸赞它的人。与《淮南子》‘爱之适足以害之’同理。”
浮云卿听得认真,“爱意要适度,对么?”
敬亭颐颔首说是。既然提到《淮南子》,那干脆把楚恭王与司马子反的故事讲讲罢。
书堂设的榉木窗多,有几扇紧闭,有几扇敞开。大把炙热的日光穿过窗棂,泄到书堂里。
空旷的书堂里,洒在浮云卿与敬亭颐身上的光芒,只有几缕。浅黄泛白的日光照得人脸庞缱绻,身影模糊。
敬亭颐持一本《淮南子》,讲得头头是道。
表面上,他还是浮云卿心里无所不能的好好先生。然而他的内心,狂悖阴暗。
他被割裂成两个人。夜里糟糕的精魂四分五裂,不知归处何在。清晨,他又将破碎的精魂拼好,试图把自己完整地展现给浮云卿看。
他享受着浮云卿的宠爱。他来自何方,去向何处,浮云卿从来不会过问,给了他数不尽的自由。她什么事都听他依他的,任何时候都在维护他。
而浮云卿也在享受着他的宠爱。他顺着她的脾性做事,满足她所有正当的,不正当的需求。
热风徐徐吹来,吹得浮云卿昏昏欲睡,支着手眨眨疲倦的眼,仿佛下刻就能栽到桌上。
然而这阵热风,却吹得敬亭颐无比清醒。
宠爱有度,爱之适足以害之。他与浮云卿,都不曾做到宠爱有度。
浮云卿拼了命的对他好,愈是真诚,便愈是衬得他虚伪。
不敢想,假若她知道他的身份,还会似今下这般宠他爱他吗?
敬亭颐悄摸踅至窗边,合上榉木窗。亮堂的书堂,霎时变得阴凉。
再掇来条杌子,坐到浮云卿对面。
浮云卿上下眼皮打架,她觉得自己还在做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哪曾想,明亮的眼眸此刻几欲眯成一条缝。
敬亭颐捏起将她手边的纸张,定睛一看——
第一行字,工整隽秀。
第二行字,稍显潦草。
第三行字,龙飞凤舞,到处是糊成一片的墨团与无意中戳出来的墨点。
第四行字,只写了一句。
“楚恭王是吃饭不蘸醋的好孩子。”
显然是困到极致,魂飞梦乡时的杰作。
敬亭颐忍俊不禁,往常碰见这场面,他会轻声说:“想睡就睡罢。”
热辣辣的夏日不睡,还能在哪时睡?
但现在,他却想趁着浮云卿意识朦胧,问句话。
因问:“您想做皇后娘子吗?”
意识朦胧,但总归不曾睡熟。听及熟悉的声音,浮云卿卸下防备,老实回:“我怎会做皇后娘子?我们做公主的,不能做皇后。”
“倘若有这个选择呢?”
“有选择也不做。”
浮云卿拨远身前几摞纸,欲做小憩。
“为甚不做?”
她只觉面前这厮当真没眼色。明明觑见她要小憩,却仍旧固执地发问。
可他的话声又好听得紧,她不舍得朝他说斥责话。
这厮是谁来着?
实在想不起来。
浮云卿惺忪着眼说:“当皇后,得忍受郎君拥有诸位宫嫔。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眼睁睁看郎君进别人的床帷,心里不会好受。不当皇后,就不用忍受这些。”
敬亭颐再问:“若是皇帝废后宫,独宠皇后呢?”
“那也不行。”浮云卿提着最后一分力气,“反正,我不想做皇后。”
言讫,手肘一斜,脑袋便欹在了桌面上。
作者有话说:
早九点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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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六十三:养女
◎又盼你不要开窍。◎
犯困的人, 不翻着白眼出洋相已是万般庆幸,哪里还有闲心做出选择。
敬亭颐心知,浮云卿不会把他方才说过的几句荒唐话听在心里。
那几句荒唐话, 会随她强撑睡意装清醒的动作,一同消失在空荡的书堂。
他垂眸, 盯着浮云卿看了很久很久。
毒辣的夏日与她安逸的日子一样,长得望不见尽头。
敬亭颐撩起一缕黏在她脸蛋上的发丝,撩至耳后。
“小浮云,又盼你不要开窍。”他怅惘地落一句。
从前盼她快快开窍, 想她能离自己近些, 再近些。如今却盼她不开窍,还似先前懵懂就好。
甚至, 再迟钝些。
迟钝些,便不会发现他的异常,不会发现, 她眼里的安逸日子, 其实都是一场亟待撕破的假象。
及至八月,解试秋闱。
禁中垂拱殿,给事中陆从简揿着象牙笏,出了列,一步一步地踅到官家面前。
方心圆领贴在他一身朱色官服前,随着步伐,轻微摇动。
陆从简朗声询问:“太宗朝诏:礼部三岁一贡举。今下崇景四年,各州解试分批落定。礼部奏, 虢州考官迟迟未定。请示陛下, 该派何人至虢州监考?”
虢州于旁人而言, 仅仅是国朝数百州郡之一, 仅仅是河南路诸州郡之一。离京城近,却并不富庶。
然而于官家而言,虢州是近年来他最在意的一个州郡。
官家执政以来,学会了不少条处理朝政的法子。其中一条,便是遇事不能当即做决断,而应把话头往朝殿内抛一圈,问问丞相,问问大学士。
他是万千子民的官家,要想在皇位上坐得长久,最要紧的,便是不能轻易袒露偏向。
官家颔首,旋即问一脸严肃的韩斯:“韩卿,你有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去虢州监考?”
韩斯国字脸配两道浓密的粗眉,一身紫袍,比武将还像武将。
他持笏回道:“往年殿试,礼部会请谏院里的谏官,做初考官与覆考官。今年秋闱解试,虢州缺考官。臣愚见,不如选一位谏官,驾马至虢州。”
官家若有所思,又将这个话头抛给陆从简,“陆卿以为,韩卿言意如何?”
陆从简回此话在理,“新一届殿试在明年春,今年秋解试,请谏官为地方考官,不耽误明年殿试。只是,要请哪位谏官下地方?臣愚见,得选位对虢州当地风情有过了解的谏官,能更快地入乡随俗。了解虢州,到地才能拟定具体考则,才能确保解试公正。”
“对虢州有了解……”官家沉吟半晌,忽地将目光投向丁伯宏,“朕先前听及,丁卿在入谏院前,在虢州任过通判,可有此事?”
丁伯宏心里一惊,上前回:“确有此事。不过臣任虢州通判是在六年前,且只任了两月。在职时候短,中间隔的时候长,恐怕虢州风气早变了个样。”
官家了然一笑,摆手说不碍事,“六年前,变法初行。那时只选了两三个州郡试点推行,成效好,就推行至各州郡。成效不好,就把出台的政策再打回禁中,重新拟定。嗳,时日如匆匆流水。一眨眼,六年过去了。韩相主持推行的变法,如今成效甚好。肃清朝内与地方风气,这六年一以贯之。如今虢州风气,定会比六年前好。丁卿放宽心,去虢州,不会委屈你的。”
这番话算是把丁伯宏地方考官的身份,造得板上钉钉。
丁伯宏只得应下。
出任地方考官,不用上朝处理公务,只用专心监考,照样拿俸禄,甚至是双份。
考完,考生各回各家,考官倒不急着走。糊名验卷,公事公办。办完事,邀几位同僚,去花楼噇酒。握着小姐的美足,搂着行首的杨柳腰,狎妓侑酒,携壶挈榼,快活惬意。
因此于大多官员来说,出任地方考官,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不过于丁伯宏而言,出任考官,只会耽误他奏状。
何况他要去的,是敬亭颐的据点,虢州。
他是株墙头草,不站韩从朗的队,也不站敬亭颐的队。风往哪队吹,他往哪队跑。风是客观的,他是非自愿的。若任了虢州考官,那便是主观地,自愿地站了敬亭颐的队。
得罪韩从朗,又讨好不到敬亭颐,两面不是人,他又何必!
官家往殿内睃一圈,旁人云淡风轻,只有丁伯宏,一脸不情愿。
“丁卿,朕派你去做考官,真就这么委屈?”官家问道。
丁伯宏不敢忤逆圣意,忙解释说不是,“官家器重,臣定会尽职尽责。”
官家让他好好干,“丁卿在谏院里呆了有几年了罢。这次任虢州考官,要是做得好,朕就升你的官。老往京城里待着,眼界慢慢就会变得狭窄。不如外任州郡,做做知州,在地方好好干,怎样?”
这是官家第一次,当着众朝臣的面,说要升谁的官。官家明晃晃的偏爱,第一次展现出来。
升官发财,仕途坦荡,是每位朝官日思夜想,不迭奋进要追求的结果。
官家话落,霎时众人目光都聚在丁伯宏身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看来丁伯宏此人要扶摇直上。州郡知州是二品官,若分到像临安这种富饶郡,但凡任满,再回朝便是任参知政事的料。
参知政事,那可是副相之位!要命,整日奏这位奏那位的执拗郎丁伯宏,竟然扶摇直上了!
丁伯宏心里没半点喜悦。杀君马者路旁儿,官家这话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在捧杀他!
地方人情世故,他搞不懂。他只知,只要自己是谏官,不论奏谁,这颗脑袋都不会掉。地方却不同,贵胄门阀,乡绅员外,一不小心得罪哪位,次日人就咽了气。
他怕地方匪贼,更怕眼前的官家。揣度半晌,行礼谢过官家恩典。
下了朝,官家交代通嘉把劄子攒起来,待他午后再批阅。
继而换身常服,直直踱将慈元殿。
这厢贤妃正搬来擂钵,擂棍与捞瓢做擂茶。
她祖婆老家在福州,福州人离不了擂茶,常常是一日不喝痒梭梭。
她跟着爹娘定居京城,早丢了福州人的习惯。今日做擂茶,不过一时兴起。毕竟人歇着歇着,会歇出病。
擂擂茶,出出汗,消磨时光。
拿紫苏叶,金盏花,碧螺春茶叶,往擂钵里倒,用擂棍反复捶打。一套流程下来,捞瓢过滤几遍,绿油油的擂茶便新鲜出炉。
甫一踅近,擂茶独特的味道直冲官家鼻腔。
他最不爱闻福州的擂茶味,袖掩着鼻,讥讽道:“就冲这股馊不溜的味,饿昏朕也不吃。”
贤妃一口一口舀着擂茶,吃得正香。听罢官家这番倒胃口的话,不耐地白他一眼,不客气地呛道:“山猪吃不来细糠。”
骂官家是猪这话,国朝只有贤妃一人敢说。
官家满不在意。俩人成婚多年,就是躺在床上都在互怼。他想自己是不是贱骨头,贤妃越骂他,他越起劲。
“朕是猪,那你是什么?”他躺到圈椅里,揉着肚皮问。
贤妃不欲接这话茬,她可不想骂自己是猪新妇。冷哼一声,问:“找我什么事?”
官家说:“眼下八月上旬,还有大半月到九月初九,秋日游猎。今年秋猎不同于往年,朕的子女都已成婚,朕又提拔上来一批新朝官,形势大好。朕想,这次秋猎得风光大办。地点就设在琼林苑。”
贤妃噢了声,“这些事,您自个儿决断。拿不准的,就去问礼部。”
官家意不在此,说这话,是要引出下句。
“届时秋猎家宴,朕有件大事,要告予你们。”他兀自说,“这事要紧呐。给你们说了,一个个的,都得给朕保密。”
贤妃嗤笑道:“什么时候了,还搞机密要闻那一套。真有什么要紧事,您会选择跟我们家眷说,而不是跟朝臣亲信说?”
“哎唷,亲信朝臣能比得上家眷好?这件事呢,说是家事也行,说是国事也行。”
贤妃欹着软枕,“先不说秋猎的事。既然您来了,那就跟我说说,那位贸然出现的皇室养女,是怎么回事?”
国朝皇室养女,并不是来做郡主县主的,而是来充做官家的女人。称作养女,其实是来做充后宫的宫嫔。
官家当贤妃在吃醋,安慰道:“那是杨太妃硬塞给朕的。太宗逝世前,特意吩咐,办完身后事,要杨太妃去给他守皇陵。皇陵依藤山而建,杨太妃呢,深入简出地在山里待了六年。今下总算坐不住了,塞给朕一个养女,让朕领情,把她从皇陵里接来,与太后做个伴。”
贤妃弄明白了这件事的起因,遂问:“那您领了情吗?嗳,您可别误会。这个话头,不是我想问,而是后宫众姐妹托我问您的。大定建朝以来,从未出现过皇室养女这事。您倒好,开了个先头。人家都好奇得紧。”
官家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养女,朕没收。不过朕领了情,与太后商议过了,秋猎后就把杨太妃接到福圣园。”
他说,“太妃既然养了那养女六年,朕也不能白让她的心意作废。朕打算封她为‘清河县主’,赐婚给韩相一个儿子,韩从朗。即日成婚。”
贤妃看他把养女这个烫手山芋飞快地扔出去,一时不知是喜是愁。
他几句话之间,就定下了几个人的命运。
想及此处,贤妃蓦地倏地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的孩子,浮云卿,命运是不是也早被官家定了下来?
第64章 六十四:立秋
◎看不够,也亲不够。◎
八月初八立秋, 本该是休沐日,却因着立秋缘故,往后顺延。
卯中, 偈楼肃重的钟鸣声传得悠扬遥远。
这个时候,坐落在州桥御街的商铺都挂上了招揽客人的青旗, 来回走动的早点摊贩也支起了摊子架,将一篦篦蒸笼摆好,扬声吆喝。雾气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香喷喷的炊饼味, 热闹闹的喧阗声。
禁中没有民间的烟火气, 只有朝官即将掀翻天的怨气。
朝官的身子被富得流油的京城,养得金贵矫情。不愿早起, 不愿晚睡,不愿操心,只愿做安康盛世里的一条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