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浮云卿看得痴。
  他换了一件她从没见过的衣裳。月白袍素宫绦,将他劲瘦结实的身材,淋漓尽致地烘托出来。他没有再戴中规中矩的幞头,头发仅用一根白束带挽着。
  即便泪眼朦胧,可在浮云卿眼里,敬亭颐义无反顾的身影,无比清晰。
  她清楚地睐见,清冷的谪仙,荡起规整干净的衣摆,下了三十三重天,义无反顾地,不要命地朝她奔来。
  她已经没有力气以同样大的声音,去回应他了。
  她喃喃地说他是傻瓜。语气平淡落寞,可泪珠断了线,凄惨地往外淌。
  傻瓜。
  傻瓜。
  傻瓜。
  ……
  那条蟒蛇比他还壮,可他却把蟒蛇引到了身边。
  蛇身一击脱离,浮云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活命机会。她得趁此良机,拼了命地往外跑。
  不能回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她得先活下来,来得及的话,再去搬救兵。当然,很有可能,等她搬来救兵,敬亭颐已经被蟒蛇吞吃入腹。
  可浮云卿泄了全身力气,她已经没有力气跑了。
  她会亲眼目睹,蟒蛇是怎样折磨她的驸马,怎样折磨这个令她日思夜想的人。
  浮云卿阖眼,眼睫被泪花湿透,连抬眼都觉得无比艰难。
  她凄凉地睁开眼,却见敬亭颐利落地揿剑出鞘,剑花狂挽,动作迅疾。
  浮云卿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睃及几道凌厉的白光飞快闪现。
  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狰狞的蛇头,落在地上。蛇血顷刻迸溅,洒在疏松的土地里,将土蒙蒙的灰尘,死死盖紧。
  提剑斩蛇的姿势很熟稔。明明是个潇洒利落的动作,可正是这个动作,激起浮云卿内心最深处的恐慌。
  像是杀过很多人那般熟稔,像是无数个日夜砍掉仇家的头颅,那般熟稔。
  敬亭颐收剑,朝浮云卿递手。
  “没事罢?”他问。
  这只是一句出于礼貌的问候。浮云卿狼狈地躺在土地里,脸颊通红,泪珠不止,这不像是没事。
  “敬……敬先生。”浮云卿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想问,你之前是不是杀过许多人?但这话问出,反倒显得她像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何况不等她问话,数条蟒蛇一齐朝俩人这处袭来。
  黑漆漆的,紧紧交缠,飞快蠕动。
  看清那物后,浮云卿登时瞪大双眸。
  那是个巨大的蛇团。蛇头阗挤,腌着水光的长舌头,像数条恶心的肉虫,飞快旋近二人身旁。
  “敬先生小心!”
  相较于浮云卿的满心惊慌,敬亭颐倒一脸淡定。
  来一条,杀一条。来一堆,杀一堆。
  是人是蛇,于他而言,都无甚大用。
  敬亭颐将手覆在浮云卿眼前。
  “闭眼。”他命令道。
  “我不叫你睁眼,你就不要睁。”
  他在命令她。
  他很少说出锋芒毕露的话,也很少做出强硬冷血的事。
  浮云卿听话地阖眸。
  她的脑里,不迭浮现出破碎的画面。渐渐拼凑完整,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身着白衣的年青郎君,守在她身前,对抗邪恶。
  白衣被血液染透,郎君的眼神愈发坚定,像是杀疯了,从圣洁的神坛跌落,剥落腌臜的气息,染上她的味道。
  这是话本子里常见的画面。
  却在此刻,真真切切地在浮云卿眼前上演。而她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抖着身子,泣不成声。
  此刻,有人正在分解消磨她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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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八十一:秋猎(五)
  ◎臣会带您出去。◎
  官家一行人在东林北侧, 而这群妖物在南侧。
  难道是冲着萧绍矩而来?
  敬亭颐敛眸凝神,剑花挽得迅疾,将堆成球的蛇头一齐割下。
  这么多条剧毒蟒蛇, 不像是中原产物,倒像是从南疆雨林里攀山越岭过来的。
  “铮——”
  剑身被髹红的蛇血浸透, 鼻腔里充斥着腥臭的血味。
  敬亭颐嫌恶似的侧身,而那蛇团被他激出了凶性,呲着尖牙利嘴,不迭朝他爬来。
  这头浮云卿已经踅到一棵树下。
  她想帮敬亭颐, 而不是像个手足无措的废物, 等待他来拯救。
  困囿险境,就算有人在消磨她的痛苦, 她依旧想挺直腰杆,做力所能及的事。
  躲在树后,浮云卿握紧手里的弓箭, 犹豫再三, 悄摸睁开眼。
  只见满地凸眼蛇头,耷拉着分叉的长舌,一动不动地躺在泥盘盘的地里。
  由数条蟒蛇交缠而成的蛇球,已被敬亭颐削去十之五六。
  蛇球肉眼可见地变小,削下的蛇头令人恶心倒胃,可敬亭颐动作迅疾优雅,时而跃到树枝,时而跳落在地。
  浮云卿不合时地想到壁画上跳舞的仙女。敬亭颐美得跟那仙女似的, 只不过他是男仙, 他在杀蛇。
  蟒蛇听动静攻击, 今下只能听及敬亭颐挥舞长剑的声音, 并没注意到浮云卿拉紧弦的细声。
  蛇球中间是一条王蟒,四周蟒蛇有意护着它。因此敬亭颐无法接近这条王蟒。他削掉的,始终是外围无关紧要的蟒蛇。
  蛇愈来愈少,但蛇团愈缠愈紧,两方陷入僵持之际。
  又一阵厮杀,王蟒翻了身,慌乱间将七寸袒露出来。
  好,就是现在!
  浮云卿眯起眼,将弓箭对准那条探头王蟒的七寸。
  千万得射中,千万得射中。
  心里把能求的诸仙班都求了个遍,甚至还求了许太医。
  保佑,保佑……
  “嗖——”
  锋利的箭矢携带着浮云卿全身精力,骤然射穿王蟒的七寸。
  蛇球顷刻解散。王蟒抽搐着泚血,剩下几条蟒蛇犹豫地窝到原地,一时不敢上前。
  敬亭颐抓住时机,长剑倏尔一挥,削下最后几个蛇头。
  血液泚成妖冶的红花,先前岑寂的树林,经过此番战斗,恍似人间炼狱。
  敬亭颐跃出血地,大发慈悲地将数枚狰狞的蛇头拢到一处。
  他没闲心思去找一条溪流,清洗血剑。他提着剑,慢条斯理地踱到浮云卿身边。
  除却先前那阵慌张,战斗时,他始终澹然冷静,甚至朝浮云卿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敬亭颐克制住想揉她发顶的冲动,手指垂到身侧,敛眸说道:“做得很好。”
  浮云卿还没从那番惊险场面里回过神,心有余悸地说过奖,过奖。
  后来倏地回神,满心纠结。这个时候,逞什么强说过奖!
  她怕得要死,两股颤颤。若不是欹着粗壮的树身,早歪歪扭扭地瘫倒下去。
  刚想开口说什么话,便听敬亭颐提了句:“但是……”
  只要不傻都会懂,“但是”这词一出,“但是”后面引出的句子,才是真正想说的。
  “不听话。”他斥责道,“不是让你不要睁眼吗?”
  浮云卿嘟囔说憋不住。
  “再说,没有我的箭矢,王蟒也死不了。”
  俩人在短时间内历经生死离别,今下见面,只叹活着真好。听不听话,在生死面前,不算什么事。
  敬亭颐叫她跟紧自己,赶快踅出南侧林。
  他有很多话想问浮云卿。
  她怎么会来东林?她是一人来的吗?来的时候,有发现这处的异样?
  最想问的是:有没有察觉出是何人将发疯的猛兽引到此处?
  然而这些疑惑的问话,都被他压在心底,最终安慰一句:“都过去了,不要怕。”
  哪想天公不作美。甫一迈步,便听见周遭传来一阵虎啸狼嚎声。
  虎常独自捕食,而狼常成群结队捕食。
  敬亭颐停脚,将浮云卿紧紧掩在身后。
  浮云卿被这嘶吼声吓得够呛。以她那不上台面的射术,射中蛇七寸已是万幸中的万幸,再要她去射豺狼虎豹,难于上青天!
  她环紧敬亭颐的腰,雌懦问:“敬先生,这处为甚会出现这么多凶兽?往年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呀。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兽归林,要对付仇家?”
  敬亭颐带她踱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
  他想浮云卿猜得对。这次遇险,是有人故意为之。若他没及时赶来,怕是浮云卿就得丧命在此。
  是谁阴险至此,竟敢在秋猎时候,冒险做事?
  浮云卿没听到他回话,又蹙眉问:“敬先生,你是从哪里赶来的?我跟着行香来此射猎,他们一帮辽人做他们的事,我自己待在这里。想你好多次,总算把你给想来了。”
  敬亭颐擦净手,拍落她裙摆的土块,回:“臣在北侧林。臣没跟着官家他们射猎,信马由缰地四处瞎走。再折回时,见官家他们那队人已经折回苑里。臣想,那不如去南侧林看看罢。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幸好来了……”
  否则他无法承受那个悲痛的结果。
  南侧林不算大,想必此时萧绍矩已经听到这处的打斗动静,不迭往这里赶了。
  敬亭颐将那柄掉在土地里的匕首擦净,摁进浮云卿冰凉的手心里。
  “把匕首拿好。”敬亭颐说道,“蛇血有毒。您近距离刺蛇,蛇血定会反喷您一身。到时得不偿失,不划算。”
  浮云卿说好。
  凶兽的脚步愈来愈近,嘶吼声在空旷的山野荡出回声,吓得浮云卿连连打哆嗦。
  她小声说:“敬先生,单靠咱俩这力量,打不过这群猛兽。要不想办法逃罢……其实,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及时逃跑,不失为一条明路啊。”
  这番道理,不傻的都懂。浮云卿想,敬亭颐比她懂此刻该做什么。可她在敬亭颐怀里闷了许久,半天不见他挪步,一时口不择言地出声劝解。
  敬亭颐揣度着当前的局势。逃跑,于他与浮云卿而言,不是件难事。
  他大可以搂紧浮云卿,施展轻功,游离于树桠之间。以他的功夫,眨眼间就能将浮云卿带离此处。
  可他想做的,远不止这些。
  犹豫间,见蛰伏的凶兽猫着粗壮的腰身,从林影里走出。
  两群眼泛绿光的饿狼,一头站在石块上俯视打量的吊额白睛虎,不怀好意地打量他们俩。
  浮云卿紧张地揪紧敬亭颐的衣袍,“敬先生,咱们赶紧跑罢。”
  敬亭颐却回:“出现在您面前的所有猛兽,都被下了一种疯药。他们被人引至此,想来谋杀您。”
  “谋杀我?”浮云卿不可置信,“我没有什么仇家,为甚要来谋杀我?”
  敬亭颐揿紧剑,在这紧要关头,忽然想通了这件事。
  这群凶兽,是冲他而来。
  那厮知道他骑马到北林射猎,知道他会趁此时机与萧绍矩说事,故而将猛兽投到南侧林。不仅想害他的命,更是想挑拨辽国与定朝的关系,引起内乱,为那厮的上位造势。
  想及此处,那厮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
  正是韩从朗。
  韩从朗假借不爱射猎的由头,为他放兽归林的行径打掩饰。
  “是韩从朗。”敬亭颐说,“他不是要害您,而是要害臣。”
  浮云卿瞠目结舌,她不知敬亭颐是怎么推理出事情原委的,只能傻呆呆地仰头睐他。
  只觉敬亭颐身遭披了道光辉,她窝在他怀里,那智慧的光辉也洒在她身上,把她的智力也往上提了提。
  “敬先生,你是想把韩从朗引出来吗?”
  敬亭颐颔首说是。
  他说:“您放心,臣会把你带出此处。”
  浮云卿说好。
  言讫,只见那群凶兽像是得到指令似的,一齐扑向俩人这处。
  “闭眼。”
  敬亭颐说道。
  这次浮云卿乖乖地闭上双眼。她被敬亭颐箍着腰身,眼前黑黢一片,耳边穿过凌厉的风。
  接着,她双脚离地,身子竟飘到了天上去。
  她是飞起来了?
  “敬先生,我……我还活着吗?”
  当真没有变成一缕游魂,而是真真切切地以活人的身份,飞到半空中去吗?
  敬亭颐哭笑不得,“卓旸难道没教过您轻功吗?”
  浮云卿摇头,“他说我不是学武的料,我也用不到轻功。再说,简单的防身术我都没学会,哪有资格去学轻功。”
  “睁眼。”敬亭颐澹然说。
  浮云卿颤着眼睫,敛眸往下睃一圈。
  原来此刻俩人正站在一颗高大的乌桕树上面,踩着结实的树桠,而下方的凶兽无能狂怒。
  有几只胆大的饿狼,抓挠着树根,好似想爬到树上吃人。
  敬亭颐搂紧浮云卿颤抖不止的身,“在这里稍等片刻,等人来。”
  “等谁来?”浮云卿好奇地往底下扒头,只睃见丑陋的饿狼,与那头蓄势待发的大虫,并没窥见来人的身影。
  话音甫落,不知从何处射出数道箭矢,百箭齐发,一箭接一箭地射向狼群。
  耳边“嗖”一声,又“嗖”一声。
  浮云卿想,从今往后,她怕是都不会忘却弯弓射箭的声音了。
  敬亭颐拢着她的腰肢,伸手指向西北侧。
  萧绍矩那群人,正伏在西北侧的树林里,不迭射箭,霎时将狼群杀得团灭。
  “敬先生,原来你等的人,是萧驸马他们。”浮云卿满心感慨。
  其实跟着敬亭颐这般机警聪慧的人,不全是好处。
  他愈是云淡风轻,愈是衬得浮云卿毛躁呆愣。他运筹帷幄,而浮云卿满心惊慌。他是平静的万年潭,而她是沉不住气的一瓯水。
  她明明不算愚笨,却在敬亭颐的衬托下,跟个没头脑的傻瓜似的。
  当然,好处更多。譬如眼下,浮云卿只需待在敬亭颐怀里,万事不需操心。只要敬亭颐在,任那困境阻拦,他们照样能破局解境。
  现在这处,只剩下一头孤零零的大虫。
  敬亭颐与暗处的萧绍矩交换个眼神,旋即垂眸朝浮云卿说:“我们可以走了。”
  剩下的事,萧绍矩会处理。
  耶律行香抬眼,不解问:“舅舅,是谁下的狠手?若不是我们没走远,他们就要丧命在此了。”
  萧绍矩在箭矢上搽着毒药,继而拉弯龙舌弓,骤然松手。
  那头吊睛白额虎,应势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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