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官家认认真真地擦拭弓箭,“方才大家聚在一起收拾行装时, 朕还瞧见他上了马, 跟在朕后面。年青人, 第一次经历皇家秋猎, 想是在到处乱逛。不碍事,去哪射猎都行。后山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还能跑了不成?再说,他跟小六黏糊得紧。朕让小六去西林射猎,说不定他也跟着去西林了。小辈的事,咱们做长辈的,就不多插手了罢。”
  韩斯颔首说是,心里想,他还没官家开明。
  褪去一身官服,韩斯回到家,仅仅只是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
  韩家家风甚严,男不兴纳妾,女不兴二嫁。韩斯谨慎,谨遵家训。他与夫人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人中龙凤。偏偏某夜醉酒,与婢女苟合,生下一子。韩斯脸上蒙羞,暗地处死那个婢女,对小儿子却下不去手。
  小儿韩从朗性情乖戾孤僻,韩斯怕他惹事,常打压责骂他。今下听及官家这番开明话,不由得一番感慨。
  韩斯说道:“臣的儿子韩从朗,要是能具有太子的半点美德,那臣这辈子就无悔了。”
  言讫,俩人一起远眺太子浮宁。
  只见浮宁拉满弓箭,蛰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嗖”地射出箭矢,正中麋鹿的腰腹。
  麋鹿扑通倒地,沉闷的声音像是把棒槌,在官家心里砸了两下。
  官家抬眸,看浮宁轻车熟路地收拾猎物,擦拭弓箭,颇感欣慰。
  若非时机不对,他真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位才德兼备的太子,好好烜耀一番。
  然而今下,他只能隐去这番心思,开口问韩从朗的去处。
  “年青一辈,应该都会对射猎这事感兴趣呀。韩卿,怎么都没见过你家孩子上猎场呢?”
  韩斯赧然回:“臣的几个儿子,都是只能掂笔杆的人,提个刀剑都怕得发抖,哪里还敢上猎场?就说臣的小儿子,脾性雌懦,跟个小娘子似的。他搬到永宁巷住,天天窝在府邸里,不知在捣鼓什么物件。他要是敢上猎场,哼,那肯定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
  官家想,当真有父亲在外面不给孩子留一点脸面吗?韩斯做宰相,忧国忧民。为甚一回到家,就成了不受待见的长辈了呢?
  亲生父亲,竟说韩从朗此人雌懦。官家冷笑,这个父亲当得稀里糊涂,连孩子脾性究竟如何,都不清楚。
  韩从朗是个找事茬,是个收敛锋芒的刺头,这点官家比谁都清楚。
  韩从朗不仅觊觎他的宝贝闺女,还想抢走他老浮家的大好河山,想得倒挺美!
  官家心里纠结,射猎心不在焉。
  年青人满怀蓬勃朝气,而他沧桑老态。坐在马背上,腰杆不自觉间就佝偻下去。马蹄越踏越慢,不迭有年青郎,越过他的马。箭矢一阵阵地射向猎物,恍似流星砸地,将官家的心也砸得兀突突的。
  未几,官家竟成了队尾的老末。
  陪伴他的,是同样苍老的通嘉。
  通嘉本能地堆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官家,小底刚才派内侍去问了一圈,您射中的猎物,是东林里最凶猛的。可不是小底在夸大其词,您射中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官家,您宝刀未老,威风依旧。”
  官家摆摆手,“可别再折煞朕了。朕如今的射术如何,朕自己心里清楚。通嘉,你这大监谄媚劲太足。先皇吃你这套,朕可不吃。把你这心劲用到培养新任大监上去罢。明吉不甘困囿禁中,想另寻出路,正好给苍巴空出一个位子。这不是你这做干爹的,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通嘉硬着头皮,附和说好。
  其实像官家这个年纪的男人,都爱说教。
  给这个说说道理,给那个教教为人处世。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总是觉得自己做事老道熟稔,年青人都要听他们的话。毕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嚜。
  官家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男人。
  通嘉跟在官家身后,心力交瘁地暗吁口气。
  官家偷懒,他也想偷懒。叵奈内侍大监后继无人,他只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到苍巴身上。但愿届时太子继位,苍巴能得新君信赖罢。
  这厢官家散漫地踅近年青人身旁,见两位皇子,正起劲地分着那头大虫。
  秋猎不能较真,较真起来,谁都射不中一头猎物。大家乐呵呵地笑,说官家射术又精进不少。官家也只是笑,搬来一条杌子,听年青人聊天南海北,借此消磨时光。
  浮路想念他的妹婿敬亭颐,因问:“爹爹,妹婿他去哪儿了?都快晌午头了,儿都没见过他的人影。”
  浮俫附和说是。他这次肯出相国寺,是给敬亭颐一个面子。
  妹婿盛情邀请,他怎能不去?就想趁着秋猎的大好时机,与敬亭颐畅聊一番。哪知如今别说攀谈,就是个人影都没看见!
  浮俫叹,这分明是诈骗。他口不择言地说:“早知如此,儿还不如与赛红娘一道策马快活。”
  官家眉头紧皱,斥责道:“你还没跟那江湖女子分开?朕告诉你,朕的皇媳,绝不能出身江湖!要么,你把朕早就选好的贵女给娶了。宗室里,就你没个家室,天天窝在寺庙里,不像话。想做和尚,好,朕不拦你。朕褫夺你的爵位,收回你的食邑封地,让你做一无所有的白身。不是想做和尚么,那就去做呗。”
  浮俫可不怕官家的威胁。早在他第一次进寺庙时,官家就气急败坏地摔东西,拿命威胁他,嫌他丢浮家祖宗的脸。后来官家百般利诱,都没能让他回头。
  浮路与王曾之见状,赶忙把这俩互看不顺眼的父子拉开。
  这头浮宁撒开了欢,平时他遭王西语严加管束,在东宫当受气绵羊。眼下耳边没了王西语的絮叨,浮宁恍觉自己像一头饿狼,而他的箭矢是獠牙,一口一口撕咬着猎物。
  比及折回官家身边,大家早已生了厌倦心思。
  就等官家开口说一句话。
  “欸,既然都累了,那就回去罢。”
  浮俫浮路兄弟俩握拳说好。浮宁沉稳一些,贴心地说:“爹爹,您也辛苦。”
  官家啧一声,指着兄弟俩,感慨道:“能不能学学大哥。俩长不大的小孩,朕都挖不出个长处夸你俩!”
  当然,说是这么说。皇家的子女,或品行不端,或放浪形骸,但脸总是美的俊的。
  官家偷摸觑眼他的儿子们。真俊呐,他想,光是这张脸就能迷倒一片贵女。不过老浮家的扎眼,不在儿子,而在个性鲜明的女儿。
  尤其是他的女儿浮云卿。嗳,他是词穷的老父亲,当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夸赞她的美好。
  既然浮云卿受尽舐犊之情,那她理应为国朝贡献付出。
  想及此处,官家起身,掸落衣袍下摆沾着的白茅草。
  “咱们先回苑里的侧殿歇息,朕有些事要与你们这群年青人交代。”
  烂漫山野上的天空,总是离人格外遥远。官家信马由缰,抬眸睇着湛蓝的天。
  看得久了,总觉这片天空少了点什么装饰。
  细细想,无时无刻地想,终于想了出来。
  “少云。湛蓝的天空没云,看起来很奇怪。”浮云卿百无聊赖地揪着狗尾草,嘟囔说。
  半刻钟前,耶律行香见了萧绍矩,二话不说地跟在他身旁,反把浮云卿留在了林里。
  起初浮云卿扯着耶律行香的衣袖,说:“你陪陪我,好吗?我一个人害怕,总感觉这林里阴森森的,恍若背后有无数只大虫盯着我。”
  耶律行香难得没嗤笑她,耐心安慰一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处是定朝土地,你是定朝人。来这里射猎,分明得心应手,像在家那般亲切。有什么好怕的?”
  言讫便一溜烟地窜没影儿。
  人家说得对。每年秋猎,浮云卿都会悄摸溜进东林,瞎踅摸一圈,没找到好玩的,再灰溜溜地折返回去。
  可今年不一样。她的确感到危险步步紧逼,脑里上演着刺客刺杀她的恐怖画面,差点把自个儿吓破胆。
  耶律行香找萧绍矩,那她找辽国使节总可以罢!
  结果使节亦步亦趋地跟着萧绍矩,不知窜到了哪里去。
  一帮不解风情的粗心辽人,并不在意浮云卿害怕不害怕。
  他们只在乎输赢,只想抓紧时间,多猎几头兽,好在定朝人面前烜耀显摆一番。
  一时各自分散,射箭策马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传到浮云卿耳里。
  好罢,人家不在意她,那她总得在意自己。浮云卿认命地提起弓箭,拉弦射箭。
  “嗖——”
  这箭射空。
  “嗖——”
  这箭射歪。
  “嗖——”
  呔,怎会有人越射越差劲!最后一箭脱弦,竟直愣愣地射在她自己脚下。
  箭矢斜插在土里,她脚下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土坑,溅起的砂砾反弹到她鞋面上。
  她提着衣裙,连连往后退。
  眼前这个丑陋的土坑,亘在前头,像是在嘲笑她低劣的射术。
  浮云卿找了颗树,泄气地欹着树坐。
  来的路上,耶律行香告诉她,敬亭颐骑马往北侧去了。
  北侧与南侧中间,隔着几座崎岖的山坡,距离遥远。两侧遥遥相望,谁也看不见谁。正因隐蔽性好,故而官家与萧驸马两帮人射猎,选在了南北两侧,互不干扰,各凭本事。
  伤感的时候,浮云卿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有灵气的诗人。她折来一截树杈,胡乱在土地上划拉几下,将坑洼的地扽平整。
  她想,她要写出一首属于她的诗。
  然而划拉半晌,再拽回思绪,竟见地上歪七扭八地写了句:“万里关山一梦成。”
  某次读书,敬亭颐给她出题,下句正是“万里关山一梦成”,让她对上句。
  她略懂平仄对仗这方面的讲究,可思来想去,怎么也对不出上半句。
  那次敬亭颐格外严厉,她献了几个吻,都没能让这位男郎松懈半分。
  没辙,她可怜巴巴地说:“只能梦关山么,巫山成不成?”
  好嚜,她这句急转弯,把壮志难酬的情怀,直接转到了帷幔里。
  敬亭颐敲着她异想天开的脑袋瓜,一口回绝说不成。
  后来下课,见她失落地欹着窗,于心不忍,踅回她身旁,轻声道:“巫山也成。”
  万里巫山一梦成,总带着引人遐想的深意。
  俩人认真探究上句到底该对什么,说着说着,两张嘴皮子就碾磨到一处去。
  而今浮云卿欹着乌桕,身旁却少了个人。
  思念真是件玄乎的事呀,黏在一起时不想,一旦分开,就想得要死要活。
  浮云卿揿紧树杈,当勤奋的挖土工。
  耳边穿过辽人射箭拔弩的凌厉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低语。
  浮云卿不由得叹口气。
  这个时候,耶律行香应该在与萧绍矩卿卿我罢。
  原本她也可以,叵奈多提一嘴,非得要凑射猎的热闹。这下倒好,提出这个建议时,孤零零一人。如今坐在这棵树下,仍旧孤零一人。
  不知挖了多久,四周渐渐凝成死一般的岑寂。
  “嘶——”
  什么声音?
  浮云卿骤然发冷,脊背直往树上贴。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
  浮云卿头皮发麻。心里一阵恶寒,不禁连打哆嗦。
  好像是有什么活物蠕动着身子,爬过树叶,不断朝前走。
  “啪嗒。”
  一片乌桕叶倏地从枝桠上划落,旋转着飘到浮云卿手里。
  浮云卿扔掉树杈,抱着膝,此刻恨不得融进树里,祈求躲过一场未知的浩劫。
  “啪嗒。”
  又一片树叶划落。
  欸,为甚会觉得这阵窸窣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呢。
  浮云卿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声音的方向。
  一想吓一跳。这声音,竟是从她头顶传来的。
  浮云卿稍稍侧身,慢慢扬起脖颈,抬眼看去——
  有条三角头,外凸眼,尖尾巴的黄金蟒蛇,正盘在她头顶那道枝桠上面。
  她打量蟒蛇,蟒蛇也伸出细长发黑的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探出可怖的三角头,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蟒身长而粗,身有浮云卿的小腿那么粗。
  它正在蜕皮,尾巴一甩一甩,不迭将树叶甩落。
  蛇在蜕皮,表明这是它食量最大的时候。
  白花花的蛇衣,一部分绕成圆圈,在枝桠上面留着。另一部分,像条能勒死人的白绫,缓缓下落。
  未几,蛇衣精确地落到浮云卿头顶。
  蟒蛇尾巴翘起,继而拍落,压住了蛇衣。因此指甲般大的蛇衣,正好卡在浮云卿的鬓发里。
  浮云卿脸上肌肉颤抖,她紧捂着自己的嘴,千万不能尖叫出声。
  敬亭颐教过她,遇蛇不要动,不要跑,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发出一丝声响。
  蛇的眼,狭小丑陋,眼力不好。不发出声响,它只当周遭空无一物。
  越艳的蛇毒性越大。艳丽的身加之三角头与尖尾巴,是毒中之毒。
  浮云卿竭尽全力凝神屏气,她抬头与蟒蛇面面相觑。
  她不怕蜘蛛蜾蠃,就怕这般蠕动的,吐着粘液的,阴冷的丑陋东西。
  旷野里的风静悄悄的,骑马射箭的声顷刻消散,再也传不到浮云卿这处。
  静默半晌,蟒蛇没看见活物,无聊地甩甩尾巴,扭着长身欲走,然而却乍然听见——
  “唔……”
  浮云卿清泪流了满脸。本来是默声抽噎,不曾想哭得太凶,不小心委屈出声。
  霎时,那条蟒蛇张大尖嘴,飞快向树下探身。
  那张大嘴,几乎要把浮云卿整个人给生吞进去!
  “啊!”
  浮云卿再难捱惊恐,尖叫地爬起身,奋力向后方跑去。
  奔跑的声音传到蟒蛇这里,它辨清传声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爬向浮云卿身边。
  腌臜恶心的蟒蛇将浮云卿绊倒在地。浮云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地往外爬。
  蛇缠得愈来愈紧,浮云卿隐隐感到窒息。
  老天,难道她要命绝于此!她不想做国朝第一个被蛇吃的公主!
  干燥的蛇身缠上她的小臂,狰狞的蛇舌时而滑过她的脊背,时而擦过她的指间。
  浮云卿绝望地阖眸,她心里默念一句遗言:十八年后又是……
  欸,不对?她腰间明明别着一把匕首,是今早出发前,敬亭颐递来的。
  浮云卿佯作臣服,趁蟒蛇探身打量她,赶紧拔出锋利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刺向这条恶蛇的七寸。
  “不可!”
  霎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到浮云卿耳里。
  凝眸远睐,竟见敬亭颐飞快从远处跑来。
  一贯澹然矜贵的他,现下满脸担忧,直直朝她奔来。
  他故意喊得大声,“此蛇疯性大,刺七寸杀不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