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恶狼在前,她尚想勇敢搏一搏。可如今,明明险境已过,她没有屈服于韩从朗下三滥的手段,没有被玷污。劫后余生,可她却像被抽走了全身筋骨,泄了力气,软瘫颤抖。
  韩从朗说:“我有骗你的必要吗?骗你,好让你与敬亭颐离心,与身遭亲朋好友离心?话语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清楚。
  自己心里清楚……
  浮云卿眨了眨眼,眼周干涩酸疼。
  后来佘三佘九一人揪着一位小女使,将两位失职的女使甩到韩从朗面前。
  韩从朗出了笼,重新窝在那张太师椅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满意地喟叹一声。
  他故作落寞,指腹轮换着在扶手上面弹奏无声乐曲,“保定球脏了,可我还想盘球。你们说,该怎么办呢?”
  意有所指,佘三佘九都噤了声。俩人知道,韩从朗又要发疯了。
  当小底的,这时候要是虾腰上前,谄媚地说:“小底立马给您买新的”,未免太不知好歹。
  韩从朗对仆从的沉默很满意,他垂眸乜着侧栊尾栊。
  两位女使惶恐地跪在地上,眼神懵懂,全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倒是在想,没拦住浮云卿,而主家又说了这番话,是不是在暗示她俩,要买球赎罪。
  俩女使也是倒霉,根本不知道凌云阁有密室这事,只顾没心没肺地守在阁外。结果被拽到密室,惶恐至极。
  韩从朗拢紧掌心,朝女使说道:“不如你们俩猜一轮拳罢,谁输,我挖谁的眼珠当球盘。或者一人挖一个眼球,凑成两个。保定球嚜,一公一母,声音一轻一重,两个球缺一不可。这两种方法,自己选,还是我来选?”
  言讫,斜眼窝在笼里失魂落魄的浮云卿,补充道:“或许让她来选。”
  方才说罢真相,韩从朗又嘲讽许多句,这些浮云卿都没给回应。眼下听及挖眼珠的话,浮云卿才肯抬眼,憎恶地瞪着韩从朗。
  “干脆来挖我的眼球。”
  浮云卿撑着一副落魄身,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韩从朗踅近。
  眼前模糊不清,她荒谬地想,是不是哭瞎了。
  事已至此,破罐破摔倒是个好结果。
  “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拉无关紧要的人下水。”
  浮云卿抬起握着短刃的右手,她想,杀不死韩从朗,多捅他几刀也好。
  不料刚调好姿势,就被韩从朗飞快弹出的石子击落。石子坚硬锋利,划过她的手掌,霎时划出一条带血的长口子。
  韩从朗以为她想不开要自杀,讽刺道:“怎么,你还想殉情?”
  说殉情,是因他笃信敬亭颐死期将至。谁死在谁前面不要紧,只要最后结局是双死,不就是殉情吗?
  当然,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浮云卿的机会。顿了顿,又道:“殉情,好歹双方得互生情意罢。你爱慕钦佩敬亭颐,他呢,约莫只把你当作顺手的工具罢。”
  伤口划得长,倒不算深,可还是叫浮云卿枯拢了眉心。
  万念俱灰时,下场小雨都能把人砸得粉身碎骨。
  侧栊尾栊吓得大气不敢喘,一面怕韩从朗迁怒浮云卿,一面怕自己的眼球不保。
  局面僵持了半晌,末了韩从朗叹声气,“女使无罪,那牙婆总有罪罢。”
  言讫拍拍手,消失许久的佘三佘九又押着仨牙婆走近。
  蔡牙婆,房牙婆,赵牙婆仨人嘴里塞着破布条,干瞪着眼求情。
  “牙婆惹不得。”韩从朗眯起眼,打量着三位牙婆,“说这说那,到最后,连主家的事都给说了出去。”
  他那卑贱的婢女母亲走得早,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大多被韩斯烧毁。
  他拽来傅母,将傅母的手摁进燃烧的火盆里。傅母废了双手,他却得了一幅没被烧毁的自画像。
  那是母亲给她自个儿画的。
  他病态地爱上了那个遥远模糊的形象,并在多年后惊喜地发现,浮云卿与母亲眉眼相似。约莫只有两分像,可旁人连这两分像都没有。
  他给浮云卿面子,也是给母亲面子。傅母印象里的母亲温柔大方,根本不是韩斯嘴里的霪荡妖女。倘若母亲还在世,怕是也会像浮云卿那样劝阻他,不要迁怒无辜的女使。
  韩从朗陷入甜蜜的回忆,蓦地弯腰捡起那把短刃,接着走到蔡牙婆面前,卸掉她的下巴,手下的动作又准又恨。
  “嘎吱——”
  短刃无情地剜进牙婆的眼里,在血色深渊里尽情搅弄。
  在牙婆尖细刺耳的惊呼中,一对眼球落到了韩从朗掌心里。
  蔡牙婆的眼眶里渗着两行血,她佝偻着腰,恍似中了牵机药,腰杆佝偻得几欲变形。她的手虚虚靠着脸,想捂住凹陷的伤口,可又不敢。
  血浆迸溅到房牙婆与赵牙婆脸上,俩人抽搐地往外边爬。刚爬了两步,又被佘三佘九拽了回来。
  韩从朗将短刃扔给佘三,“冲着公主的方向,把这俩婊货的眼珠剜下来。让公主看看,保定球是怎么制成的。”
  浮云卿怔忡得七魄丢了两魄,她连连往后退。然而佘三佘九带着牙婆,不断逼近她。
  最终,在她的尖叫声中,两对眼珠落地。
  “捧给她看看。”韩从朗说道。
  只是不等佘三佘九拾起眼珠,浮云卿就眼前一黑,斜着身昏迷过去。
  霎时,密室里阗挤着牙婆的喊痛声和女使的哭泣声。
  人一昏,韩从朗随即叫上佘三佘九,一起把眼珠投给饥饿的灰狼。
  这时,他的疯性才完全显露出来。
  他乜着花容失色的女使,“滚出去,各领十棍。”
  话落,一把抱起浮云卿,抬脚往外走。
  比及踅至拐角,他吩咐佘三佘九:“这仨牙婆,剁开喂狼。”
  接下来的血腥与尖叫与他无关。
  他换了一批照顾浮云卿的仆从,全都是他亲手培养的女军,不会再犯侧栊尾栊犯过的种种低级错误。
  看样子,浮云卿还得昏上一阵子。
  趁这大好时机,他找来寨里精通机关的王老汉,抬起浮云卿的右手腕,说道:“老汉,你来看看,这红珠手串到底怎么解开。”
  老汉欸了声,捻着百毒珠,眸色晦暗不明。
  “主家,据小底所知,这是前历朝最稀奇的宝物,知道的都说这串叫‘婆娑杀’。但具体的解法,小底不知。恐怕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得找到婆娑杀原本的主子,让他说出解法。另外,这珠串认主。能戴到小娘子手腕上,就说明珠串已经认她做主。就算火烧冰融,穷尽办法,也解不开。”
  韩从朗疑惑问:“万物相生相克,有没有能克婆娑杀的物件?”
  王老汉惶恐说没有,“主家,您还是尽早找到系铃人罢。”
  韩从朗心想说了相当于白说,潦草噢了声,便赶走了王老汉。
  所以还是得绑来敬亭颐,刮他的肉,削他的骨,也得问出解下珠串的方法。
  韩从朗将更沉的铁链扣在浮云卿的手腕与脚腕,命女军撤了她那几箱物件。
  吃的穿的,以后他来提供。
  未几,屋里便只剩下一个精致华丽的金笼,一张柔软厚实的床榻。
  是夜,桥头渡死一般地寂静。
第100章 一百:相逢
  ◎在这么狼狈的时候,与他相遇。◎
  逼仄的四方院墙里, 栽种着一株轮囷离奇的蟠木。蟠木枝桠伸展,有的甚至探进了屋里。哪怕身处北地冬日,蟠叶依旧苍翠。肃雪压硕枝的景象, 总能让人想起国朝百姓爱吃爱做的一碗豆腐汤。
  新鲜的豆腐切成直直方方的小块,甩几缕蛋花, 出锅时再加一小把芫荽。捧着一碗豆腐汤一饮而尽,身子暖和和的。
  新来的一批女军里,厨艺最精的是高挑清瘦的捞玥。
  捞玥偷摸找到卖豆腐的老汉,用碎银子换来一方白豆腐, 烧着干草生火, 麻利地做好豆腐汤,就着几碟咸菜, 一起搁到食盒里。
  她是这批女军的女军长,也是韩从朗新封的掌事女使。照顾看管这类事,全任她调度负责。毕竟她在女军里以心狠手辣, 冷漠无情而著名。她威信最深, 韩从朗很信任她。
  然而冷漠如捞玥,却撬开了浮云卿身上的锁链,给她搽过止肿药膏后,又悄摸搬来一张软榻,放在榉木窗边。
  提着鸳鸯食盒踅进里屋,见浮云卿踩着鞋帮子,虚虚地将身欹在窗棂边。
  “小娘子,吃碗热乎的豆腐汤罢。”
  捞玥搬来方桌和杌子, 轻轻放在靠窗的地方。
  浮云卿噤了声, 没有回应。纤细的手腕伸出窗外, 试图将外面嘒嘒的月光拢在掌心。
  眼前时而飘过三对浑浊的眼珠, 时而飘过凶恶的灰狼,时而飘过韩从朗小人得志的嘴脸。
  心口像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着,她的嚎叫与啜泣无法将沉石挪动半分。反而越挣扎越郁闷,想不通,当真想不通。
  捞玥给她披件厚氅。她比浮云卿高出不少,今下垂眸睐及浮云卿几乎瘦骨嶙峋,心里百感交集。
  她再三恳求,浮云卿才勉强踱几步,呆呆地坐到杌子上面,舀起豆腐汤,吃得食不知味。
  捞玥先前去过京城,恰好碰见浮云卿出降。
  那时浮云卿灵动贵气,洋溢着幸福的气息。翟衣金袖套着一副曲线玲珑身,搭着云鬟簪珥,活似下凡普渡的仙子。
  金车慢悠悠地驶过御街,道路两边挤满了聒噪的看客。捞玥长得高,就算站在人群外,也能睃见车内端坐的浮云卿。
  那时的她天真无虑,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而今,面前的天之骄女举手投足之间,仍旧矜贵优雅。
  可捞玥宁愿她不优雅,哪怕大哭一场也好。
  浮云卿握紧汤匙,柔软的豆腐划过她干涩的喉管,竟尝出了久违的家的味道。
  她哑着声劝:“你把我从笼里放出来,倘若被韩从朗知道,怕是会像牙婆一样,活不成了。何必沾染一身腥呢……”
  捞玥毫不避讳地回:“人人都有各自的恻隐之心。”
  “所以你对我动了恻隐之心?”浮云卿颤着恍若沾染霜雪的眼睫,“可你我萍水相逢,我并不认为,你是真心为我好。”
  从前,浮云卿会感念这份恩情。现如今,她浑身扎满了刺。苛待她,是因她的身份。可对她好,怕是别有所图。
  从前也有个无条件宠她爱她的人,她毫不设防,结果那厮一直欺瞒她,利用她。
  她的情窦初开,满心春日,她羞红的脸与献出的吻,在他眼里,怕是非常可笑罢。
  浮云卿揉着右手腕,指节时而搓过红珠手串,“捞玥,你出去守院罢。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仅仅是随口一说,实则并不好奇捞玥异常的举动。
  捞玥欸了声,收拾好碗筷,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人呢,遇见外人在场,总会强撑着体面架子。瞥见捞玥走远,浮云卿的精神头可见地萎靡起来。
  她需要很多独处时间,去消化她被骗得团团转的事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敬亭颐的身份起疑了呢?
  大概是秋猎后罢。秋猎遇险,惊魂未定。后来待在公主府修整一番,那段时日,二妗妗顾婉音常邀她到矾楼小聚。
  二妗妗握着她的手,“府邸内人多眼杂,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方便。”
  她反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二妗妗支支吾吾说没有。但她一眼就看出了二妗妗的难言之隐。
  彼时听闻二妗妗在备孕,找了太医与民间知名的大夫,一直怀不上。她还当生育这事是二妗妗的难言之隐,每每相聚,总会设身处地地宽慰她。
  浮云卿抬眸凝睇,夜色如墨,眼前的雪景灰蒙蒙的,而她的记忆却五光十色。
  她从二妗妗支离破碎的话语里品到许多信息。
  她与敬亭颐在南侧林遇险,坠崖,绝望地等待救援,那厢爹爹唤来一帮兄姊闭门说事。
  听及二妗妗提到此事,她并未多想。秋猎后,兄姊们待她与敬亭颐都冷淡许多,能不来往就不来往。她想,临近年关嚜,大家都忙,顾不上她也正常。
  她并未把闭门说事与大家异常的反应联系在一起。
  在密室,韩从朗提到:“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的郎君,你的好姐妹骗了你吗?大错特错!你们浮家的人,哪个没骗过你?”
  所以那时闭门说事,说的就是敬亭颐的身份罢。这样想来,官家早就知道敬亭颐是前朝皇子,在秋猎时把这事告知兄姊。兄姊们的支支吾吾,大抵是官家令他们保密。
  大家为什么要独瞒她一人呢?
  浮云卿想,也许大家并不知道敬亭颐要造反。仅因她先前说过,最恨前朝人,尤其是前朝皇子,故而才不敢把事实告诉她。
  原先,兄姊们未曾婚配,他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后来各自加冠及笄,娶新妇,嫁新郎,大家分成无数个小家,都有各自的顾虑,所以做不到完全真诚。
  浮云卿确信,亲人之间的爱不假,兄姊们并非故意欺瞒。他们只是想她好好地,无忧无虑地活着。
  但他们连同她的郎君,的确骗了她,甚至蓄谋已久。
  她可以说服自己原谅亲人,但绝不宽宥敬亭颐。
  捞玥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在离开前,把她捎来的一箱物件搬了过来。
  浮云卿揿着密钥开锁,只听“啪嗒”一声,下刻精致的篾丝箱就露出了条浅而窄的缝。
  篾丝箱浅,里面只装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
  隽秀的字迹洇着墨,乘着昏暗的光线垂眸睐去,原来那些字,只组成一句话。
  “我心亦如卿。”
  秋猎遇险后,她无比怜爱敬亭颐。某日敬亭颐称养好了伤,将她拥在怀里,扣得紧。他汲取着她的气息,缱绻地说:“臣带您练字罢。”
  于是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把这句话写了无数遍。
  她能从他的字迹里,看出他绝望的爱恋。捎这张纸,只是想他了。
  浮云卿慢慢将宣纸展开,把头埋在宣纸里,拼命嗅着根本不存在的草药气。
  像只乌龟,探头忍受着烈日的熏烤,此刻终于缩回了壳。
  那张宣纸仿佛把她带到了京城,周遭是熟悉的人事,熟悉的风景。
  早点铺蒸笼里冒着香喷喷的蒸气,头陀诵经敲梆,商贩拉着长腔的吆喝声,金车辘辘驶过,她黏着敬亭颐,佯作抱怨,如愿以偿地得到一个虔诚的亲吻。
  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甚至平常到令她觉着枯燥,此刻都成了一种妄想。
  假的,全都是假的……
  再也忍耐不住,浮云卿跪在冰冷的地面,痛苦的脸被宣纸掩盖,放声痛哭。
  无数破碎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紫藤花廊下的邂逅,花圃洞房里的悸动,一次次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一次次纵容她坠入情爱深渊……
  他的眼眸里,凝着搽不去的僝僽与浓情,她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其中。哪怕发觉出些许异常,也从不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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