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这十几日,她这里走走,那里转转,绕着寨落走了几大圈。寨里的人一个个魔怔得不可救药,见到韩从朗恍如见到救世主,恨不得磕上一天一夜的头,让韩从朗带他们过上好日子。
  又一日例行放风。
  出院前,侧栊说,这次韩从朗会前来陪同。当然,往好听处说是陪同,实则是监视。
  浮云卿云淡风轻地说好。心里想,看来今日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囖。可真出去时,小厮慌忙来报:“贵人,主家临时有事来不了。”
  侧栊尾栊枯着眉说真是可惜,“原本您可以与主家增进增进感情呢。”
  浮云卿噢了声,踅足走远。
  看看这两位女使心眼都歪到哪里了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韩从朗是正经谈情说爱的一对璧人呢。明明她是囚犯,而韩从朗是乱臣贼子。但凡长点脑的都知道俩人是死敌,偏偏俩女使乐于撮合。
  慢悠悠地抬脚走,反正韩从朗不在,她想走多久就能走多久。
  雪厚路窄,窄得几乎只能站下一人。
  女使跟在浮云卿身后,睐及身前人漫无目的地走,心兀突突地慌。
  尾栊提着衣裙,踢落沾在鞋面前的雪沫子,催促道:“贵人,要是您不知道去哪儿,那就赶紧回桥头渡罢。在外逗留太长时间,主家会生气。”
  浮云卿心想那可不行。她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走,“谁说我不知道去哪儿。人有三急知道不,还不兴人去如厕了?”
  大抵只有去如厕,两位女使才能停住脚步,让她有机会打探消息。
  浮云卿憋着气进去,找了个角落待,一面竖起耳朵细听。
  唇边长痣的是脾性泼辣的赵牙婆。
  赵牙婆将两颗干瘪的红枣塞进鼻里,闲聊道:“听说主家引到燕云十六州的那批军半路折回来囖,说是中道发现其中有诈,领头的带着十几万大军连夜往回赶。中道都是寒冷的北地,天寒地冻的,马匹冻死不少,人也死了许多,伤亡惨重。”
  另两位面面相觑的分别是房牙婆与蔡牙婆。
  房牙婆百无聊赖地扣着干涩的嘴皮子,回道:“我也听说是两拨人马在对打呢。原本不是说,燕云十六州是那厮的地盘嘛,后来被另一拨给占了,那厮连忙往十六州赶。要是没出这茬子,说不定那厮就打到了巩州。幸好出了茬子,要不然咱们也没办法安逸地待在寨子里过日子。”
  蔡牙婆凑嘴说是呀,“就算那厮领人折回巩州,他也进不去。如今巩州被咱们控制着,他们有军,咱们也有军。等主家将陇西军调来,任那厮神通广大,他也攻不下城。”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聊了半晌,本来还能再聊半晌,叵奈蹲得腿麻脚肿,约着出去到新奁街仔细说道说道。
  所以老话常说,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①
  牙婆到处倒卖小姐,当说霪媒的中间人赚油水。没活儿的时候,要不坐在街口编排这事那事,要不打着坏心思背后阴谁一把。
  待人都走完,浮云卿才迟迟从茅厕走出。
  如厕许久,还能是什么原因。
  侧栊尾栊俩人心知肚明,不好开口明说,只好委婉劝:“下次早点出来。”一面在心里想,看来得调整每日膳食了。
  见俩人这羞赧状,浮云卿就知道她们没多想。
  后来恰好经过新奁街,浮云卿又装模作样地说脚痛,非要坐下来歇歇。
  女使没辙,只能任她坐在石墩上,给她捶腿捏肩。
  隔着一层冬袜,看不出脚踝与脚面有什么异样。侧栊暗睃一圈,见街巷里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牙婆,没看见汉子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慢慢褪下浮云卿的鞋履与冬袜。
  大冬天的,侧栊只把冬袜边往下翻了翻,就瞧见浮云卿的脚踝处红肿不堪,肿得比天还高。
  尾栊站在浮云卿身侧,像个守门神护着她。偶尔侧身垂眸一乜,心想难怪连连叫痛。再肿些,恐怕脚踝就要折成两段了。
  侧栊盯着红肿处愣神半晌,还是浮云卿说脚踝,她才迟迟反应过来。
  侧栊蓦地觉着心酸,“小底给您揉了揉。”言讫便认真给她揉着。
  觉着心酸,兴许是想浮云卿这么娇气的小娘子,遇见伤痛,竟十分能忍。
  其实她不知道,浮云卿一直都是忍性极好的孩子。在讨长辈欢心方面,她称第一,大家都说名副其实。有时候,眼泪是哭给心疼自己的人,让他们看看,自己多么可怜,好博得更多疼爱与怜惜。
  所以若亲朋好友在场,她定会捂着脚踝,掖泪说疼。
  眼下不哭不闹,若非来新奁街另有目的,她根本不会把红肿的脚踝展示给两位女使看。
  因为能忍,所以在目睹卓阳惨死后,她只哭了几场,便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打探消息上面。不敢清闲,生怕甫一清闲,那些惨痛记忆又如潮水般袭来。
  这厢侧栊揉了许久,反而把肿处越揉越肿。
  浮云卿龇牙咧嘴地说:“新奁街距桥头渡不过百余步,要不你去桥头渡,把药膏拿来给我搽搽。”
  侧栊满心犹豫,“贵人,既然只有百余步,要不您随小底一道回去罢。再说,放风时间早到点了,您该回去了。”
  见此状,浮云卿连连哎唷,说当真是疼得走不动路,“难道你俩还想把我抬过去吗?你俩这单薄小身板,抬起我走路,我还怕折断你俩的腰呢。”
  侧栊说那好罢,“我自己去拿,让尾栊留下照顾您。”
  然而刚走出一步,忽地想起,药膏那类物件,一素是尾栊在收拾。尾栊收拾物件有她自己独特的方法,她收拾过,那物件只有她能找到。要把尾栊也拉过去么……可若俩人都去,浮云卿会不会趁机乱跑呢。
  侧栊走到尾栊身侧,“消肿化瘀的药膏你摆在哪里?”
  尾栊仔细说了几番,叵奈侧栊仍没听懂。
  浮云卿心想,当真天助我也。一时加重语气,吃痛地喊爹喊娘,一面催促:“既然如此,那你俩都去罢。快点去,疼起来真是要命。”
  侧栊想,瞧浮云卿这吃痛模样,她根本走不到哪里去。一时应声说好,拉着尾栊往前走。
  胡乱撵走人,浮云卿才松了口气。
  两地相距百余步,可路难走,来去一番折腾,中间空出来的时间,足够让她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她坐在犄角旮旯,几位牙婆正聊得起劲,谁都没注意到她。
  方才侧栊尾栊在场时,牙婆们说的是家长里短。俩人刚走,牙婆们就转变了话头,接着之前没聊完的说。
  房牙婆掰着二郎腿,呱嗒呱嗒磕着南瓜籽。偶尔嗑到苦的,吐着舌头呸几声。吐干净皮,开口问:“都说那厮那厮的,欸,你们知不知道那厮姓甚名谁。我只听汉子说,那是位年青郎。”
  赵牙婆冷得门牙打颤,“听说,那厮姓敬,还是哪个公主的驸马呢。至于叫什么,妻是哪个公主,就不清楚囖。嗐,这都是皇家的事,咱们老百姓不用瞎操心。”
  蔡牙婆说正是,旋即又问:“这样说来,姓敬的是皇家那边的人,那抢燕云十六州的是哪拨人马?欸,十六州那片地不是辽国的嚜,什么时候成皇家属地了?”
  言讫,几位便噤了声。
  这个话头,越想越绕越复杂。
  还是赵牙婆开口说道:“主家心里有数,咱们就别瞎想喽。天怪冷的,走,回去打马吊牌。”
  另两位牙婆附和说好。起身扽平衣襟,推开一道院门往里走。
  浮云卿眯眼一望,原来那院是打牌院。寨里人消遣打牌,都往这院走。
  恰好侧栊尾栊踅来,二话不说地挖出一坨药膏往浮云卿脚踝处搽。
  浮云卿百无聊赖地数着对面的巷墙上有几块砖,一面试图捋清思绪。
  从牙婆里的话得知,原本官家让敬亭颐领军解救巩州,无论是为救她与卓旸,还是为扫清逆贼。可还未来得及走到巩州,燕云十六州被另一拨人侵占的消息就传到敬亭颐那处。十六州与巩州,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而今,敬亭颐知道燕云十六州的消息有诈,忙往回赶。但天寒地冻,全军被迫减速,迟迟未曾赶回。
  敬亭颐一个驸马都尉,不可能有领军权。故而应是官家看在他是皇城司副使的份上,让他领军围剿巩州。
  燕云十六州在前历朝,就已经归属辽国,如今却不知不觉地成了定朝的土地。
  萧驸马一定知道此事。
  数到第三十三块砖时,浮云卿倏地眼眸一亮。
  秋猎时,敬亭颐曾说,许给萧驸马与行香治病药方是一场交易。一方交出药方,一方交出土地。
  想必那块土地就是燕云十六州。
  可牙婆提到的另一拨人马到底是何方,是谁公然破坏定辽双方非正式的交易,是谁冒着得罪两国的风险,不要命地抢地?
  唯独这点想不通。
  药膏搽了一层又一层,红肿却不好消。再说,回院后又得锁上铁链,只要铁链仍在,红肿只能缓解,不会消失。
  想及此处,侧栊尾栊默契地纵容浮云卿在外多停留片刻。
  俩人荒谬地想,虽然韩从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对浮云卿,好歹还留几分人性。
  只要浮云卿不忤逆激怒他,不想办法从寨里逃出去,韩从朗都会给她留几分面子。换而言之,不会用他惯用的下三滥手段对付她。
  韩从朗对俘虏用过无数酷刑,尤其是对女俘虏,令人闻风丧胆。
  侧栊尾栊搀扶着浮云卿回院。那一刻,她们真心希望,浮云卿能好好地活下去。然而不曾想,打脸时刻会那么快就到来。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喻世明言》“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
  这段剧情快结束了,等小敬赶到,文案剧情差不多就算走完了~
第98章 九十八:铁笼
  ◎你以为他是谁?◎
  后来几日的记忆于浮云卿而言, 无比模糊。
  她想不通某件事,过得浑浑噩噩。这日侧栊伺候她穿衣洗漱,竟发现她比刚来时整整瘦了十斤。
  胸前骨头依稀可见, 原本略显丰腴的胸脯,此刻都瘪成了个漏气鞠球。腰肢像被削去小半, 恍若一把手就能攥紧。侧栊将长长的系带绕了几圈,才勉强将厚实的衣裳挂到这副骨头架子上面。
  时不时抬眸偷乜浮云卿一眼,见她憔悴无神,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这次出院放风, 浮云卿固执地说要去南边的院看看素妆。
  那次争执后, 韩从朗将素妆关在南院。太妃与县主能在寨里自由走动,但身后会跟着韩从朗的几位亲信, 无异于步步监视。至于荣常尹,他是殿帅,趁乱跑来兴州, 不能待太久, 快马加鞭回了京城。若京内有异动,随时会与韩从朗传信。
  侧栊听罢她这想法,连连说不行,“南院有佘大佘二把守,您是进不去的。您忘了么,昨晚主家才跟您说过,往后出院放风不能乱走,更不能去南院看施小娘子。主家这几日心情低落, 时常殴打仆从, 您还是避避险, 不要忤逆他。”
  浮云卿盥了手, 将玉做的手指仔细盥洗干净。她敛眸睃着红珠手串,尽管手腕青紫淤血,可红珠手串依旧漂亮,每遇阳光洒落,红珠手串就会流动着暗暗的红光。这件手串与敬亭颐一样,隐秘又晦暗。
  冒着风险到南院去,也是想向素妆打探敬亭颐的消息。毕竟牙婆嘴里的敬亭颐身份有多重,听起来总能让人脑补出个背负血海深仇的男郎形象。
  到底是年青,没见过多少阴险事,故而免不了会犯些错误。
  浮云卿想,既然女使阻拦,那她就跑到韩从朗面前说。韩从朗虽常羞辱贬低她,虽日复一日地囚禁她,可并没对她做出实质性的伤害。她赌韩从朗不敢害她的命,他会把她当作人质要挟官家。
  韩从朗口口声声称,他做这一切,都是为着获取与她相配的资格。他常森然一笑,猛地拽过铁链,把她拽下床榻,用他虚弱的声音腐蚀她的心。
  “都是为了你,是你把我逼上了绝路。”
  接着就开始讲,十几年前,他是卑贱的庶子,她多情的眼里藏着许多人,唯独没有他。
  短暂回忆,再气急败坏地把铁链往地上一摔,“我众叛亲离,你享尽宠爱,凭什么?”
  继而把铁链箍得更紧,恨不能箍碎浮云卿的身骨。
  起初遇上韩从朗发疯,浮云卿怔忡无措。后来遇见的次数多了,甚至能嘲讽几句,乐于看他气急败坏。
  无非是要忍受一些极其难听的谩骂与变本加厉的禁锢,她不怕。
  浮云卿从来不空想,拉上侧栊尾栊,直奔凌云阁。
  这个时候,韩从朗都会在凌云阁处理公事。
  浮云卿带着侧栊尾栊直愣愣地闯了进去,从一层踅到顶层,空荡荡的阁楼里,竟没见着一个人。
  浮云卿叫两位女使在外面守着,说道:“我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贵人等贵人,把仆从撵出去倒也正常。
  两位女使应声说是,心想反正凌云阁这地她俩熟悉。当真俩人的面,浮云卿也跑不到哪里去。
  把女使推到阁外看门后,浮云卿偷摸往外瞄了几眼。很好,侧栊尾栊对她很放心,尽职地做守门童,没转过身看她。
  凌云阁岑寂安静,浮云卿长吁了口气。
  半月前,她就发现了凌云阁暗藏玄机。一层西面墙满墙花瓶,插着各种鲜花生花。第六排左起第六个插着牡丹花的瓷瓶是密室机关,她曾窥见佘九转动此瓶,架子随之移动,露出个黑漆漆的密室。
  机关好猜,妙的是开密室时,阁里仍旧静悄悄的,并不像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厚敦的室门发出沉重的声音”。门开得悄无声息,浮云卿扒头一瞥,铺满苔藓的墙壁上放着桕烛灯台,烛光黯淡葳蕤,一直蔓延到愈发狭窄的密室洞里。
  她确信,韩从朗就待在密室里。
  浮云卿沉气噤声,提着衣裙悄摸往里走。
  平常她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女使的面往密室里去。进寨以来,她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如今有用的消息都打探完了,寨落地形烂熟于心,身边人的脾性也都摸清了,是时候莽头往前跨步囖。
  鞋履踩着泥盘盘的地,边走边给自己打着气。
  密道狭窄,恍似能把她的脏器挤到九霄云外。里面的烛光愈来愈亮,拐过几道弯,终于睇见了人影。
  她虚虚欹着潮湿的墙壁,窝在暗处隐匿身形,先打量打量里面的情况。
  先听见韩从朗扬声问了句:“卓旸的尸骨捞出来了吗?”
  回话的是佘九,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极具辨识度。
  “主家,您先前不是说,要把卓旸毒死在湖里吗?毒齑都下到湖里囖,前日小底去商湖看了一眼,冰层化了又结,从远处望去,冰层绿油油的,像片大草原。不过气味难闻,小底没敢上前看。佘家军驱赶了几家住在崆峒山脚的百姓,无人伤亡。现在山脚与百余里湖都带有毒性,就是要捞尸骨,小底们也不敢冒险去。还是,主家您改变了主意,想把他拉出来鞭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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