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一掀开,室内本就弥漫着的淡淡尸腥味顿时更深了几分。
那些从那神像中滚出来的尸块,被切割得并没有肉羹碎尸案里的碎,但重新拼凑缝补起来的尸体,也并不能好看到哪里去。
纵然吾十二仵作技艺高超,被修复过的尸体还是免不了些许的狰狞形变,触目惊心。
尸体的头颅,则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扭曲的脖子上方位置。吾十二并没有像对待其他被切割的四肢一样,将它与整具尸体缝合起来。
头颅上目眦欲裂的浑浊眼睛,依然空洞诡异地睁着,仿佛正和俯身查看着它的少女直直对视。
饶是见惯尸体的小仵作卫,虽不怕,到底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怵,生理性地干呕了两声。
在外头的杜朝听见,刚蠢蠢欲动的脚立刻收了回去。
而这边,任阮蹙着眉将它细细打量过后,才刚刚戴好仵作手衣,准备将头颅翻过来查看的手却是一顿。
“这头颅的腐化程度,似乎比尸体其他部位要更高一点。”
小仵作卫忙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十二师父的尸检报告里也是这么说的。而且师父还说,除了头颅,这尸体上奇怪蹊跷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比如说,就这尸体脖子后颈上,好像有个什么刺青。”小仵作卫懵懵懂懂地指着尸体,“那个形状好生奇怪,竟然我瞧着很有几分眼熟。”
“我偷偷私下去问师父,不知怎么还挨了一顿骂。”
任阮心下一跳。
刺青?莫非是……
她立刻小心地在尸体后颈下摸探了一下,果然感觉到那触感轮廓的熟悉。
任阮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去,在小仵作卫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掀起来一点。
一个六芒星形状的刺青,赫然撞入眼帘。
“对对对,就是这个!”小仵作卫苦恼地叫道,“现在看也还是觉得很眼熟啊。”
“看来才不是师父说的什么半吊子水心理作祟呢,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
任阮望着刺青的目光沉沉。
他当然有可能见过。
刺青案纵使再衙察院属于第一部 卫以上的最高机密,但身在这衙察院之中,后颈上本就存在着这般刺青之人,可不只一个。
但是这具尸体后颈上的刺青,却和她从前见过的每一枚,都有些许的不一样。
纵然已经开始发绿的尸体后脖颈,被清理过周遭血痂尘土后,仍然有许多划开的伤痕将图案切割,但那略有些残破的刺青凑近细看下,却还是能明显地瞧出其针刺伤口的清晰和新鲜。
这尸体的刺青和谢逐临他们的不一样。
它并非陈年所留,而是死前不久新刺刻下的。
任阮按耐住震惊,又和小仵作卫一起小心地将尸体安放回去,才迫不及待地脱去手衣,将那吾十二留下的卷宗翻开。
吾十二这次的尸检报告写得很是简略。
死者女,年龄在十七岁至二十四岁之间。
死因是割首后失血过多。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直接砍去活生生死者的头颅之后,再动作利落地将死者其他部位一一分尸。
从尸体的腐化程度和生化反应的部分矛盾上来看,尸体此前应该曾被有意放置到适合保存的环境中停放过。
但经过吾十二多方面的检查验证,推测出死者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五天到二十天之前。
伸着耳朵蹲在外头的杜朝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这么说来,这死者不就是除夕那段时间,呃,可能还要前一点的时候被杀害的吗?”
“没错。”任阮心中沉沉,“时间上,的确能与除夕前后对上大部分。”
看来此案,很可能与宫宴那晚扑朔迷离的交织案情,也有所牵扯啊。
小仵作卫期待地看任阮:“怎么样呀郡君,您瞧瞧这个尸体的脸,能画出来原本的样子吗?”
她顿了顿,将目光落回仵作台。
尸体的头颅腐化程度很大,仅凭吾十二的整理和修复,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
但好在其骨相还算完整,加上剩余的皮肉,和时间报告上吾十二专业的分析辅助,画出尸体原貌并不是一件难事。
任阮一边打开系统空间兑换功能,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
难的是一开始,就从这具尸体上牵扯出千丝万缕的那些纠缠谜团。
她又看向小仵作卫,先道:“除了尸检报告,还有现场勘察和其他证物的检查报告呢?这里可有卷宗?”
“啊,有的有的!”
小仵作卫愣了一下,跑到旁边柜子里开始翻找,“师父素来教导我们,验尸要结合现场实际,才能更为精准无误。是以师父的仵作间,向来是什么卷宗都备了一份在的。”
小仵作卫一边笃定地嘟囔着,一边翻箱倒柜。
然而,眼见着原本整洁干净的仵作间被翻得凌乱不堪,依然不见他口中信誓旦旦的卷宗,任阮拢了拢眉尖。
杜朝在门口踏进来,又踏出去的:“诶,这位小兄弟,你找到了没啊?”
“别急别急,这不是还没翻完嘛,我师父就是这样的哈,东西丢得乱的很。”
小仵作卫擦了擦头顶的汗。
“我再翻翻,再翻翻啊。”
任阮:“这回案子正好和出使的行程撞上。你确定这次的卷宗,也一并在仵作司留了一档案吗?”
“或许十二走得匆忙,将卷宗一起带过去了?”
“肯定有的,昨晚还是我在十二大人旁边打下手呢,我看得清清楚楚啦。况且咱们大人出使西芜忙着呢,带上这卷宗操什么心。就算要带,不还有那原卷宗呢嘛,干嘛非要咱从咱们仵作司带去!”
小仵作卫急躁地翻看着掀出来的书卷,在各处箱子柜子处都转悠翻找了许多遍,笃定的脸色却开始渐渐变得慌乱起来。
他空着手,脸色终于煞白起来:“明明,明明就应该放在这一块啊……怎么会不见了?”
“不见了?”
任阮保持着冷静道,“这仵作间自十二离开之后,还有别的人进来过吗?”
“没有啊。十二大人一走就把门给锁上了,钥匙只给了我一个。”小仵作卫垂头丧气,“方才带着郡君进来之前,连我自己,在大人离开后都还没来过这里呢。”
任阮深吸了一口气:“你真的确定,那卷宗一直放在仵作间内,没有被拿出去过?”
“我确定!大人验尸不喜欢太多人打扰,这次也只有我一个人在间内辅助。”
小仵作卫急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跟着大人出来锁门时,大人手上什么都没拿,只让我抱了一卷验尸报告,嘱咐送去高楼里头去。”
任阮眉头越收越紧,飞快回忆起之前的细节,一同牵绕进转动的思维里。
她脑海中忽然白光一闪:“等等,你说,吾十二向来不修边幅,懒怠收拾仵作间里的物什,是不是?”
记得她第一次来吾十二的仵作间时,这里也是一派混乱,还被谢逐临挑三拣四地嫌弃了一番。
小仵作卫赶紧点头。
得了他的再度肯定,任阮愈发狐疑道:“那为何方才我们进来之时,这里竟还算整洁干净的?十二离开之时,可有特意将此处收拾?”
“没有!师父平时都懒得动,更何况第二天要那么早起随行!”
小仵作卫如梦如醒,激动道,“当时我和师父一起离开时,仵作间里根本乱的下不了脚!”
再想起方才带着o郡君进来的情状,他总算反应过来,惊恐道:“难道说,在这期间,竟有人潜入进了仵作间么?”
门外的杜朝听得目瞪口呆:“什、什么?”
如此森严的衙察院,竟然会有人能闯入,还能顺利潜入到离衙察院的心脏高楼不远处的仵作司内?
“太荒唐了!爹说京都现下不太平,如今竟然连衙察院都不安全了么?”
杜朝不敢置信地环顾左右,顿时恐慌起来,“这里人好少啊,怎么连一个巡逻的金吾卫都看不到,任姐,咱们要不先回高楼里去,再另想办法?”
小仵作卫脸色苍白:“不行!仵作司被暗闯,十二大人的仵作间被盗窃走卷宗,这可是天大的事情!郡君,咱们必须赶紧查清楚!”
两人一时僵持住了,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谁。
沉默了片刻的任阮打破僵局,转脸问小仵作卫:“除了这卷宗,仵作间内可还丢了什么别的东西?”
“应是没有了。”
小仵作卫哭丧着脸摇头。方才翻找卷宗时他心里就咯噔不安的,特意多多留了心。
这会儿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确定应是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遗漏了。
任阮思索了一下:“你现在即刻寻个由头,在整个仵作司中查点,看是否还有什么被盗走。”
“我和杜朝先回高楼。”
她一锤定音,“既然丢的只是神像分尸案调查卷宗的备份本,想来高楼里还有其他备份。我们先回去,将这起案情掌握的线索了解过后,我会开始着手画像。”
“你搜查完仵作司后,来高楼找我汇报。”
见少女下令思路清晰,神态冷静,小仵作卫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也没那么慌张了,赶紧正色应下,便要出门。
他又想起什么,探回身子来问:“郡君,我要先向上头的金吾卫大人汇报吗?”
“……不。”
任阮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郑重嘱咐,“现下,此事谁也不要声张。”
第128章 眼熟
◎竟像是――◎
再回到高楼时, 在前面落荒而逃健步如飞的杜朝,差点和满头大汗要出来的吾十九撞个满怀。
杜朝如同惊弓之鸟般吓得往后面猛一蹦,待看清来人, 顿时把方才的恐慌和被吓出窘态的害臊,化为不满。
他嚷嚷道:“吾十九, 你看不看路啊!冒冒失失的, 我看大人给你这一通责罚, 还不够紧紧你这松松垮垮跨的脑筋!”
“姓杜的,你吃了炸药包?”
吾十九提起颤颤巍巍的手,有气无力地指着杜朝骂。
他方才在演武场被狠狠魔鬼操练了一把, 这回实在没有精力再和他多吵, 转眼看到后面的任阮,忙哭唧唧道:“任姐姐, 我的好姐姐,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吾十九殷勤地上去要扶任阮:“好姐姐,下次你出去我可再不敢乱跑了,绝不再犯!”
被忽略的杜朝更加不满,在旁边大惊小怪:“诶诶诶,瞧瞧你这一身刚从水里拎出来似的, 你可别乱碰我任姐啊!”
他夸张地上下检查着自己的华服, 在吾十九面前格外爱惜地抚摸拍打着,“还好我方才反应快, 才没沾染上你这一身臭汗!”
吾十九横了杜朝一眼,扭头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睛,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好姐姐, 你可帮我和大人美言几句罢, 还有两日的演武场就免了吧!”
“不然明儿后儿任姐姐进宫,谁在旁边保驾护航啊!”
“好好好。”
任阮这会儿没心情和他们玩笑,脚步不停地往高楼走,“十九,这神像分尸案现场调查和证物检查的卷宗,你可知放在高楼何处?”
“那是当然!”
得了她点头,吾十九立刻喜笑颜开,越发殷勤地领着她往里去,“任姐姐还没过来,我就知道姐姐要什么!这不,高楼里头,卷宗啊、宣纸啊、画笔啊、我可是全都给姐姐一应备全咯!”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下来,吾十九推开一间灯火明亮的小厢房门,果然见其中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卷宗和画纸,旁边还有任阮的画架子。
平安正在桌边,收拾着她的画箱。
桌边还坐了一人,听见推门声,嘴角咬着松针抬头朝他们笑:“郡君回来了。”
“十七。”任阮随意打过招呼,便很快在桌前坐下,将卷宗翻过来细看。
吾十九准备好的,是整个神像分尸案进展到现在,各方面所有调查的完整卷宗。
不过让任阮有点失望的是,比起此前在衙察院查阅过的那些厚厚卷宗,这起案子的记载,与吾十二的尸检报告一样,实在是有些过于简短。
根据对装载了所有碎尸的神像进行检查,这具假神像是由桑木打造而成的,表面刷上金彩和金粉,又做了几可乱真的处理。
而尸块,是在神像打造之时,就已经被放置了进去,是以整座神像才能如此严丝合缝,难以看出半点破绽。
而经过衙察院和大理寺在皇宫中和皇宫周围寸寸的搜查,终于发现了原本金铜打造的真神像。
那真神像被藏匿的地方也令人愕然――竟是在御花园中央的太液池,那新修祭祀庙堂的廊桥下,曾经挖出过一具“玉芙公主”尸骨的淤泥里!
“凶手简直是,放肆至极!”
提起这个,吾十九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已经公开结过的案子发现尸体的地方,又堂而皇之地将一个新的罪证埋进去,这简直是在挑衅!”
任阮翻过一页,闻言道:“对了,之前太液池这具尸骨,结案卷宗里好像并不曾提到过。”
“呃,那具尸体啊,咱们给归到玉芙公主的案子里一起先压下了。”
吾十九一下子哑了火,不太好意思地道:“当时承泽堂中,关于瑶池殿纵火案中的两具焦骨失窃,闹出的动静大了些,在外头已经有了风声,但究竟真正被盗去了几具尸骨,大人将消息还是封锁得很严实的。”
“正巧当时圣上催着咱们结案,这多出来的暂时难以解释的尸骨,便挪来模糊着填补了。”
吾十九自觉不光彩地打着哈哈,囫囵地解释了过去。
任阮眉头紧皱,没再说什么,只继续将卷宗翻过一页。
真神像原本是一直被放置在皇城东边的金乌神坛中的。
自花车将神像从神坛中请出,到花车围绕一圈皇城后,再出城接受京都子民的膜拜,这一路上也都被金吾卫和衙役们一寸寸地搜查过。
包括整个神坛和花车上下,甚至游行队伍中所有参与的人,众人手中乐器、捧花、羽扇等等,到所骑的马匹,再甚至御辇,都被再三检查过,通通没有发现可疑的异常。
她再向后翻,发现已然是卷宗的最后一页了。
没错,这一整个神像分尸案,所有卷宗的寥寥简短,都是因为这个案件里调查到现在――正如吾十七所说――得到的线索太有限了。
任阮合上卷宗。
“怎么样任姐,有什么新的灵感不?”
鉴于从前任阮每每总有语出惊人的意外收获,吾十九立刻十分期待地凑了上来。
但任阮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她向平安伸手,轻声说:“先画像吧。”
接过平安递来的画笔,她在画架上铺开画纸,迅速在脑海中打开系统,建立好空间现实画像互联功能,蘸饱了墨水,便开始在画纸上笔走龙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