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温的眉目满是憔悴,还未来得及换上朝服,只披了一身素白到恐怕御前失仪的衣衫。
听闻昨夜的御书房彻夜灯烛。
而今日早朝,傅重礼已被荣封为真正的晋平王。当朝大夏的异姓王中,仅此于谢逐临被新封的镇南亲王。
朝堂众人前的傅重礼紫袍加身,一派温清润正的风发模样,再寻不见半分清晨寥落御书房门下的戚疲。
任阮颤了颤眼睫,很快回过神来。
她就坡下驴,抹着眼泪回答道:“这位好心之士,便是秦朗,秦大人。”
秦朗?
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让众人环顾了片刻,待到有认得的回身,众人的目光才渐渐齐刷刷地向后望去同一个地方。
终于,聚集在金銮殿极靠后的一个瘦弱身形上。
一片死寂的安静中,秦朗慌张抬头:“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任阮轻泣道,“可是这些日子京都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闹闻,可桩桩件件,追根溯源,都是从您秦大人口中传出来的啊。”
之前谢逐临所报出的名单中,每一个都能在如今的京都寻到腌H流言。
除了最开始的几位,任阮特意让金吾卫又旁敲侧击,暗中推波助澜,叫坊间的流言牵扯上了更多的官员,将这把火烧得越发旺盛。
将心比心,她当然不传谣言。
她不过是,撒一撒无关紧要的影子。
是肮脏的人心,趋之若鹜地将这些影子尽数捕落,拉扯变形着沉陷入腌H的泥沼。
在所有人都认定的真中,重新掺杂入数倍的假,才能为固有的印象制造出更好更大的翻盘机会。
“圣上。”谢逐临适时地开口,“臣也为此传唤了人证,此刻就在殿外。”
“宣。”
群臣瞪大了眼。
进来的人证几乎有四五十人。他们大多数是京都各街各坊的掌柜、伙计,还有一些洒扫的老妇、车夫、小贩等等。
众人磕了头,便开始条理清晰地将这些流言一一对质,向上查找追溯。
秦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最后一个从证人群中走出来的,是秦朗府上的管家。
任阮看着秦朗急剧骤变的面色,扯了扯唇。
这管家不是他从苏州带来的老奴。那个唯一会为秦朗拼命守住阴私的秦叔,早就撞死在大理寺的公堂之上了。
果然,听着管家将他编造那些肮脏东西的细节,全部如实抖落,秦朗已是面如土色,腿似筛糠。
“圣上,诸位大人想来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这其中细节生动,竟像是亲眼所见一般,莫非还能有假。”任阮捻了手帕,带了感恩的语气哭诉道,“若非秦大人,臣女还不知道自己遭受了这样大的伤害!”
“臣女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普通的商家女,除了精通些丹青,对那些大宅里用惯的阴私手段,都所知浅薄。”她声泪俱下,“臣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知这些大人到底用的是什么稀珍的药物,叫臣女竟对自己被侵犯迫害之事毫无察觉。”
她转向楚询,恳切地啜泣道:“臣女虽是以白身封得郡君,却也知晓忠君明德。”
“是以臣女今日就算是豁出这些虚妄的名誉,还有清白不要,也须得恳请圣上做主,肃清这昏暗荒淫的官场朝野,以正大夏清风,也还民女一个清白!”
楚询在旒冕后的脸差点就绷不住了。
这委曲求全,深明大义的样子演的还真真。
若不是他见过少女和那姓谢的私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顽劣,他差点都要信了。
果然,什么美丽脱俗,不逐名利遗世独立的悲情女主人公,都只存在在话本里。
假的!都是假的!
楚询尚在上面愤愤,龙椅底下已经再度吵得不可开交。
这一次,群臣们的矛头纷纷指向了秦朗。
当所有人都身在火焰中的时候,没有人再能抱着隔岸观火的热闹心态,去嘲笑那下头被无辜点燃的木材,甚至放任心中恶意去煽点。
他们只会疯狂地挣扎,转而扑向纵火的人。
群起攻之下,秦朗诺诺地抱着头,反驳不出话来。
直到得了圣令的御前侍卫上来捉拿,他才如梦初醒地垂死挣扎起来:“你们都被她骗了!那如何算得上造谣!她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我没说谎!”
面对众人更激愤的指责,秦朗更激动了。
“我没造谣!这京都里的流言,在座的哪一个没过耳!其中穿得最沸沸扬扬的是谁,那人又为何没出现在这所谓的奏章参本上?诸位难道不心知肚明么?!”
嘈杂的责斥小了些许。
秦朗自觉得了反击的机会,血丝斑布的眼中爆发出疯狂之意:“哈哈哈哈谢逐临!你和这□□之间的龌龊,怎么自己不敢在奏折中提起一星半点?”
“怎么,莫非谢小侯爷以为扯上诸位大人,就能将这些丑事都遮掩过去了?”
他嘴角扭曲出一个恶劣又嫉恨的笑。
“这□□日日流连衙察院,甚至夜夜宿在里头,也不知和谢小侯爷干了多少苟且的勾当!”
群臣被他这不要命的疯言疯语吓住,俱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逐临冷淡道:“o郡君是为圣上亲封衙察院首席画像师,留居衙察院协理破案又如何?”
“秦大人是对圣上的亲封有什么不满么?”
猝不及防被点到的楚询顿了顿,珠帘后的脸都快把嘴撇烂了。
得,他是一块万能砖,哪里要用哪里搬。
秦朗噎了噎,又挣扎着嘶吼道:“这□□还和你谢逐临在宫中公然共骑纵马,男女授受不亲!她尚未出阁,这不是不检点,又是什么!”
谢逐临冷笑一声,掀了薄唇正要说话,忽然滞住半秒。
似乎有些顾虑地,他不动声色地睨向任阮。
少女知道他心中迟疑是为自己的缘由,索性反而上前一步,抢先大大方方道:“臣女与谢大人圣上亲口赐婚,媒妁之言,婚约在身,亲密些又有何妨?”
殿上始料未及的抽气声顿时此起彼伏。
傅重礼面无表情地压下薄唇,将喉间本欲出的解围之言抑回。
那些话随着控制不住下落的心脏,一同沉沉坠没,仿佛落入永无尽底的深渊。
在周遭一片朝向殿堂中央的翘首瞩目里,他有些突兀地逆流回身,垂眸轻抚了抚紫袍前襟的微褶。
修长的手指触碰到高贵紫袍里的粗麻孝衣。
傅重礼顿了顿,才若无其事地将紫襟按下,盖住其内凄楚的白。
他没再回头。
而殿堂中央,谢逐临幽沉的眼眸深处,则随着少女的承认,微微一亮。
任阮没管身后众人各自心思,上前一步,嘴角扬着游刃有余的笑意,毫不示弱地盯住呆若木鸡的秦朗。
她乘胜追击:“昔年思辞姑娘与先帝共骑踏青,亦是定下婚约后的一段佳话。难道依照秦大人的意思,也要指责先皇太后不检点么?”
涉及早逝的皇太后,秦朗如何敢胆再攀咬泼污。
但比起这个,不敢置信的秦朗似乎更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你……你和谢逐临……订婚了?”
痴呆住的秦朗完全忘记了挣扎,很快被两个御前侍卫死死按倒在地。
他拼命在钳压下狰狞地想抬头,试图看清任阮的神色里的破绽:“你骗我!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娶你!圣上怎么会让你区区一个贱民……”
“够了。”上座的楚询终于看戏看累了,不耐烦地打断,“没错,这段佳缘,就是朕亲口赐下的。”
“朕不但赐婚,朕还要为着此次叛乱,再加封有功的o郡君,晋为郡主。”
他冷漠地望着殿下被狼狈踩押住的秦朗,如同在看一团卑微的烂泥。
“真正的贱民,恐怕是你才对呢,罪人秦氏。”
―――
秦朗被下了狱。
任阮泪湿帕子下的嘴角,冷冷一撇。
秦朗几乎得罪了整个朝堂,身后的靠山也已经倒塌成了一坯黄土。
如今进了衙察院的牢狱,他已经再无翻身之日。
他投奔的,是萧鸿远。
若不是萧鸿远因为与贾氏牵扯过密,整个萧府已被楚询先一步下狱,今日朝堂上所念出的姓名,指不定还得多添上好几个萧氏。
煽动流言,组织刺杀使团,勾结贾家和南疆里应外合……
这桩桩件件里,都少不了萧鸿远的影子。
听闻他的下狱和行刑,都是他一直纠缠念念的外甥傅重礼亲自带兵和督行。
想起傅重礼朝服下的白衣,叛乱那日背影手中带剑的血,还有此前种种纠扯闹剧,任阮叹了一口气。
萧家和傅家之间,大抵也有许多汹涌的血仇旧潮。只是淹没在这场动荡的京都浩劫中,不为人知罢了。
好在,一切都了结了。
任阮走出重重宫阙,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清晨的乌云已经散去,太阳终于显露出来,落下融融的暖意。
“如今可好了,姑娘的声名总算是得到了彻底的洗清。”
往后再有这般流言,恐怕那些牵扯的大人,比自家姑娘还急着澄清呢!
平安苦了这些天的脸上,终于再次流露出真心的笑容。
她扶着任阮上车:“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姑娘快回去罢,家里还有着惊喜等姑娘呢!”
“什么惊喜?”
“谢大人不许奴婢说呢。”平安神秘道,“姑娘只管回去,便知晓了!”
任阮不由得好奇地撩起车帘,望了一眼谢逐临。
他骑在高大的马匹上,伴行在她车架前旁,恰适回首。
融融落下的暖阳将他清冷的眉目氤氲,和她对视时,全部化成了幽眸中的缱绻。
那融融好似也沿着他温柔的视线,钻入她心尖尖上,将急躁的心妥帖成一片平和。
她忽然什么也不舍不得问了。
只朝他粲然一笑,她轻轻放下车帘。
微微颠簸的马车行途中,倚着车窗的任阮渐渐睡着了。
快进入梦乡时,她朦胧的意识间或涌上一点甜滋滋。
毕竟马车前路坦荡阳光。
醒来的时候,谢逐临会把她温柔地抱下来,然后大步走向家里的惊喜。
在这样的时候,她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她梦到衙察院里阳光明媚。
吾十九在高楼小院里嘻嘻哈哈,歪歪扭扭用鼻子顶着剑柄玩儿,唬得平安推着杜朝满院子躲,一不小心撞着了院里的梧桐树,吓得杜朝从轮椅上蹦下来健步如飞,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和吾十九吵吵嚷嚷。
梧桐树下摆着一张好大好大的圆桌,上面摆着香喷喷的满汉全席,胖乎乎的任粤彬正和杨姨有说有笑地摆着碗筷。
见她进来,任粤彬红着高兴的脸,忙迎上去嘘寒问暖,又拉着她看自己从苏州带回来那好几筐满满当当的桃子。
树后的吾九九已经迫不及待地偷摸了一个,在袖子上擦了擦,便张大嘴嗷呜下去。
香喷喷的大桃子,从寒山寺山坡上摘下来时还带着露珠,沉甸甸的,饱满可爱。
桃儿尖尖嫩红欲滴,咬一口,清甜丰盈的汁水便在唇齿间炸开。
真好。
任阮看着笑啊闹啊的大家,眼眶有些湿润,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下不来。
谢逐临默默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展长臂,将她捞转过来,搂近自己怀中,耷拉下清冷的眉眼兴师问罪。
“阿阮。”
他凑近她,吐息间的清冽雪松气下一秒就化在了殷殷可怜的口吻里:“我都已经这样心悦你了,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达到成婚的程度?”
眼见众人玩乐说笑的动作,在一瞬间都迟缓了下来。有意无意地往这边投来热切的视线,叫任阮顿时一羞。
她双手去推他的胸口:“再等等啦!”
“等到什么时候?”
他带了笑,不依不饶地追问。
任阮笑闹不答,捂着嫣红的耳朵挣开他,转身跑向梧桐树下热闹的大圆饭桌。
感受着吹拂到脸上已经不那么凛冽的冬风,她的心情也随之轻盈盈地,飘荡起来。
风儿暖洋洋地撩起她面颊边的绒发,轻轻柔柔的,像是小蛮借此,在少女耳边轻声地絮絮叨叨。
姑娘你看看!才升了点温,就穿的这样少,也不怕着凉!
姑娘!别跑的太急啦,仔细跌绊住啦!
姑娘瞧!好多桃子啊,老爷总是这样惦记着咱们,姑娘要替奴婢多吃几个才是!
姑娘!姑娘!
……
“滴――”
脑海中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任阮的脚步迟缓了一瞬间。
但以为的意外状况并没有到来,系统的冷冰冰机械音仿佛也混入了柔柔的风,轻轻地和小蛮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他们说:任阮,继续向前跑吧。
未来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跑在暖风里的任阮眨了眨渐渐湿润的眼睛。
她慢慢停住脚,忽然摸了摸脑后簪在挽发里的紫蒲狼毫笔,然后回眸对着身后的谢逐临粲然一笑。
少女弯着眼尾,狭促应道:“这么喜欢我啊?”
歪头瞧见对方绯红的耳朵,她脆生生地笑起来,向他扮了一个鬼脸。
“那就……等到春天吧。”
眉眼清疏青年的冷沉眸底顿时闪烁着渐渐亮晶晶起来,故作冷静的微抿薄唇间,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无奈又纵容的微笑。
他缓步跟在雀跃而去的少女身后,忽然听得有啾啾鸟鸣,于是抬头望了望。
原来是那梧桐树上,枯木逢新,嫩芽已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