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佛子这张牌,变数太多,于她而言,或许高攀不上,或许远远不够。这一未来的大将军,她也必要牢牢握在手中。
  ……
  一连数日,白日里有老鸨“授课”教她色艺,夜里她便在这狭小的庭院中遛马为乐。
  这几日晴空烂漫,星子璀璨,邹云的话也渐渐多了几句,偶尔会讲起这宫墙外的趣事。
  一日才方入暮,侍官毗月匆匆赶来,望见朝露和邹云在庭中倚马谈笑,禀告道:
  “王上刚解了殿下禁闭,让殿下即刻前往佛殿……”
  朝露心下一笑,她“学有所成”,这试金的一日终是来了。
  她回身望了男人一眼,淡淡道:
  “邹将军,下回再见。”
  邹云微微颔首,面无表情。
  他莫名有种预感,或许,不会再有下回了。
  少女石榴色的裙摆一晃眼消失在雕花门廊后。在无人看到处,邹云覆在身后那双牵着缰绳的手,一点点紧握起来,拧成拳头。
  ***
  佛殿幽静。
  夜幕降临,白日里威风凛凛的金刚罗汉像在夜里显得鬼影幢幢,分外}人。
  朝露步入殿内,点燃一根火烛。
  毗月依照她的命令,为她找来未掺入香料的火烛,她带来了佛殿。
  “襄哥哥?”她压低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她心跳不止,举起烛火朝前一探。一小簇微茫的烛火,只能照亮眼前一小段路。
  朝露一步一步朝内走去,看到了佛龛下的洛襄。
  他跏趺坐于蒲团上,身背英挺,似在闭目养神。她走近一看,看到他掩在袖袍下一双瘦削的手泛着绛红朱紫之色,清癯而修长的手指僵直,止不住地发着颤。
  她这几日有所耳闻,洛须靡为了严惩佛子,又不敢用重刑,更不能被人发现佛子有伤。在佛教中“出佛身血”乃是永堕阿鼻地狱之罪,即便是不信教的君王,仍是心有所忌。
  于是,洛须靡命人用冰水将他的双手冻住了几个时辰,又以为民祈福之名,要他在一日内手抄经卷千万。
  正逢春寒料峭,如此酷刑,在表面不留痕迹,实则伤筋动骨。
  这可是一双佛子的手。这双手今后所写佛偈,会被天下信徒颂念,所译经文,会传遍四海万国,奉为释门圭臬。
  若非为了她出逃,这双手怎会受此酷刑?
  朝露心下一酸,忍不住伸手握了握他僵冷的手指。
  他似有所感,指尖微动,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腕,在她的心间滚过一阵酥麻。
  朝露惊吓般收了手,定了定神,见他仍在闭目休憩,才舒了一口气。
  她深觉,多与他靠近一分,都是亵渎。
  她后退一步,倚着案牍,看到半卷工整抄写的《楞严经》经文。
  她本是对佛经毫无研究,可独独对《楞严》颇有几分心得。前世有一年万寿节,为了给李曜祝寿,她也曾手抄楞严全卷,哄得李曜龙颜大悦。
  因为,前世那位圣僧国师,最是推崇此经,教授她汉文之时,常常以其中经文选段为材,将释义一一指点予她。
  “《楞严》以破魔始,至破魔终。正知正觉,明心见性,不被邪魔所惑。”他常道。
  彼时她还在心底笑他,妄图凭几卷佛门经书,就想渡化她一个妖女。
  今夜,她没什么能帮洛襄的,或可为他抄些许经文。
  想到此处,她便盘腿坐在蒲团上,将他抄了一半的《楞严》翻开,一双素手掬了一捧清水,倒在砚台上,开始研墨落笔。
  烛火燃烧,蜡灰成冢,一点点缀满烛台上的莲纹镂刻。
  灯下,朝露伏于案上,螓首低垂,几缕鬓发倒映在少女皎白的侧脸,随着火光摇曳如水波,柔光潋滟。
  润如白玉的小臂一侧,那一摞写满经文的黄麻纸一页紧接着覆上一页,成堆成山。
  朝露难得做筋骨,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手臂酸胀,腰背也松弛了下来。她扭转发酸的手腕,舒展坐麻了的双腿。
  袍边如云散开,轻轻拂过身旁一双垂落在地的手。
  纤细的身姿,挡住了一半的烛光,像是一片云翳,投影在身旁静坐之人苍白的面上,轻轻晃动。
  朝露想要起身,却觉身下倏地一紧。
  她回眸望去。
  光影泛泛,照得一旁的男子轮廓分明,如白玉雕琢般的俊美。
  他双眸紧闭,檀口微张,那双手骨节突出,手腕劲瘦却有力,不知何时攥起了她垂落的衣角,揉在了错综的掌纹之中。
  那手腕隐贲的青筋瞬间暴凸,手臂骤然收紧,猛力一拽衣角,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第13章 爱欲(新)
  洛襄又堕入了梦中。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火海,正如佛经上所言的爱欲之海。
  爱欲如火,渊深似海。
  火海之下,众生生生世世流转。千千万万男女随着熊熊火焰交缠,情天欲海,因生爱欲,再生贪嗔痴,便有无妄轮回。
  他亦溺在其中,随着汹涌而来的浪涛,随波渐沉渐浮。
  身-下,赤红的海面像是被鲜血浸染,一片一片映满无穷无尽的幻影,如烈焰燃烧。
  火海的幻影中,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娇声:
  “襄哥哥,为何不敢看我?”
  “你是佛子,也有欲望。既有欲望,就需宣泄。”
  “何不与我共赴极乐?”
  后来,那柔媚如丝的女声渐渐染上悲音,声如幽兰泣露,犹如绝唱一般越来越沉,越来越低:
  “襄哥哥,你说佛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你为何不能渡一渡我?”
  “求佛,渡我……”
  一字一字,像是给他身体种下了蛊。那蛊生了根,想要冲破他桎梏的身体。
  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一点双生莲的莲瓣,是仅有的一抹亮色。
  那嫣红的莲瓣在他眼前不断跳跃着,女子暧昧的泣声亦随之起起伏伏。
  没由来地,想要抓住这片独一无二的红,紧紧握在手中。由是,他探身朝前,伸出手去。
  柔软如云,妖香缭绕。
  混沌中,他听到同一个声音冷嗤一声,娇笑道:
  “襄哥哥,七情六欲的滋味如何?”
  “放手。我……才不要你来救我。”
  火海熊熊燃烧,幻影上下颠倒,意识一片混沌,连记忆都尽是错乱。
  他想停下来,却止不住身间烈动。
  恍惚间,似有徐风在指间拂过,他无知无觉地想要将那阵风攥在掌心。
  一双细腻的小手握了握他的腕。
  他下意识地捉住,用手掌反压住这双手,紧紧扣了下去。那纤细的指尖微微一顿,柔软的指腹在他掌心稳稳停留。
  好听的声音传来:
  “襄哥哥,你这是梦魇了。我为你诵经可好?”
  他沉滞的眼皮动了动。
  灯火粲然,人影朦胧,只可见窈窕轮廓,口吐经文,音色朗朗,如璎珞敲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梦中的火海渐渐消弭而去,身间清净,心境平和。他复又闭了眼,睡了过去。
  ……
  洛襄醒来的时候,那道为他诵经的幻影已散去。
  美得像一场梦。
  佛殿冷如冰窖,寂寂无声,燃了一夜的残烛化作一滩泪冢。
  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卷《楞严》的书页被风翻动,一旁零散着他抄了一半的经卷。
  他压下心底的怅然若失,坐回了案前,照旧提起笔。
  手指冻伤,僵硬无比,每每落笔,火辣辣的疼。他心无旁骛地继续抄经,却也写得不慢。
  俄而,门外传来人声。殿门“轰”地一声打开。
  “师兄,你醒了!”是缘起欣喜的声音。
  洛襄微微点头,目光不移,落笔不停。
  “襄哥哥你睡了一天一夜,定是饿了,我去灶上做了粥,尝尝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洛襄正襟危坐的姿势稍稍一顿,抬起头来。
  数十日未见,她消瘦了些许。
  一袭胭脂色的红裙,焰火般热烈,腰间系满璎珞珠串,走动间琳琳琅琅。仔细看,袖口被烧破了几个小洞,一双素手上沾了不少烟灰。
  洛襄目光一掠,仍纸上在运笔,不发一言。
  朝露笑语盈盈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放在他案上。见他不语,又小心翼翼地将粥碗往他那侧推了一推,催促道:
  “他们在吃食饮水里放了药,我重新给哥哥做了一份干净的。”
  “要冷的,襄哥哥先吃吧。不然,怎么有力气抄经呢?”
  缘起一面帮腔道:
  “是啊是啊,师兄,女施主亲手上灶煮的,费了不少气力呢。”他一面想起方才灶房被扫荡一般天翻地覆的模样,心叹这女施主也不算太坏。
  洛襄始终默不作声,如佛像般端坐。
  他的一缕余光里,少女虽眼底微微发青,面有悴色,但眼神殷切又紧张,就在等着他尝一尝她的粥不肯罢休。
  他终是探出手去,捧着微烫的瓷碗。饮了一口,他的眉头皱起,却又很快平复,缓缓喝完了整碗。
  朝露素手托着腮,眉眼弯了弯,看着他一饮而尽,她面上的欢喜呼之欲出。
  缘起方做完早课,也还未饮食,也自顾自端起碗。一口粥下肚,缘起面色骤变,捂着嘴跑出了佛殿。
  “咦?”朝露看他仓皇的背影,不解道,“襄哥哥,我第一次做粥,味道怎么样?好喝吗?”
  洛襄落笔专注,并未抬眸,淡淡道:
  “风味颇有几分……不俗。”
  闻言,朝露眼角一翘,像是收到夸赞一般面露得意之色。
  “襄哥哥,我昨夜帮你抄了经,你看看有无错漏。”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叠黄麻纸,递到他眼前。
  洛襄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一摞经文上。
  暮春时分,天气湿热。
  她回来得急,发了一身汗,鸦青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呼出的气息时不时拂动额前的碎发。双手伏在案上,红袖挽起至手肘,露出整段莹白的小臂。
  洛襄挪开视线,不动声色,抬手接过她递来的经文。
  薄如蝉翼的纸张上尚存她的余温,还有一股旖旎暗香,扑鼻而来。
  清甜的香息挥发,在空中蔓延,缠绕心怀。
  像极了……
  像极了梦中……
  洛襄指间一颤,呼吸一滞,烫手般收了手。
  手指一松,经文缓缓飘落,四散在各处。
  “襄哥哥,你的手……可好些了?”她望着洛襄颤动的手指,迟疑地问道。
  “无碍。”他闭了闭眼。
  “都是我,害得你遭此酷刑。”朝露绞动着身侧的衣衫,垂头道。
  “女施主不必自责,是我心甘情愿。”洛襄起身回避,悬在腕间的佛珠轻轻一晃,“我当日既在佛前立下誓言,必会护你周全。”
  朝露抬首,问道:
  “你早就算到他们会查,会找到那封信?才用了白纸替代?”
  “不错。兵行险着。所幸信已送出,城外我座下僧众,十日后乌兹王大宴,会有比丘、比丘尼以为王祈福之名入王庭。我已作安排,你可混在其中,逃出王庭。”
  朝露秀眉一蹙,问道:
  “那信,不是空白的吗?不是没有送出去吗?”
  缘起倚在殿门前,得意地笑道:
  “那是师兄的障眼法。玄机就在我给你的药瓶里。那药有奇香,你在拭在手中,师伯一闻便知,定会察觉。”
  朝露突然忆起,当日那位老僧被火杖烧了手,向她求了药。
  原来,那信藏身竟在那不起眼的药瓶中。
  面前的洛襄微微偏过身。朝露感到一束温润的目光望过来,笼在她身。听到他缓声道:
  “当日未曾告之于你,是怕你因此受了牵连。”
  所以,他布下一张白纸之局,就是要让洛须靡抓住错处,如此既不会让人注意那小小药瓶,更是给了她辩白的机会,让她自保。
  而他宁愿为此受冻伤之辱。
  “我已于信中命西域诸僧四处找寻洛枭下落。待你出王庭之后,便送你去你三哥处。”
  听他此言,朝露猛然抬头,问道:
  “那你呢?……”
  “我还需留在王庭。”洛襄身形端肃,言辞冷峻。
  朝露望着他颀长而孤绝的背影,微微一怔。
  你可知这王庭,危机四伏,各个都想在你身上分一块肉下来。朝露心道,是她以色-诱为名,暂时压制住了洛须靡各种手段。若她一走,洛须靡为了让佛子破戒,怕会是无所不用其极。
  届时,洛襄所受之苦,怕是不止是十指冻伤而已。
  她的心底,莫名起了一股占有欲。就算要让佛子破戒,也必得在她手中才行。可在这之前,她会穷尽所能,避免前世生死两散的结局。
  她洛朝露一向爱憎分明。上一世她欠他的,这一世来还。
  朝露抿了抿唇,昂首道:
  “为何不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洛襄拂袖道:
  “他们要对付的是我。这王庭内外都盯着我一人。你出逃不易,加之我,只会难上加难。”
  “可是哥哥……”她还欲再辩,却被他轻斥一句:
  “待你出城,你我再无瓜葛。不可再唤我哥哥。”
  这一句轻描淡写,使得朝露重重愣在那里,千言万语像是一道墙堵在胸口。
  眼前的洛襄,一身玉白如苍山覆雪,立在满堂佛像之下,金光画壁,竟也压不住他这一身的冰魄玉骨。
  佛子目下无尘的气质在他身上浑然天成。
  数步之遥,却恍若犹隔天涯。
  朝露不甘地上前一步,将头撇去一边,低低道:
  “我偏不。襄哥哥,我送你烛火,给你做饭,为你抄经……你既收了我的心意,我如何不能再唤一声哥哥?”
  洛襄不语,背对着她俯下身,一张一张从地上拾起她昨夜手抄的经文。
  然后,当着她的面,将一摞经文置于烧着的火烛之上。
  “女施主昨夜抄错经文,乱了文序,实乃藐视佛法,视同亵渎佛祖。”
  朝露怔忪地望着一夜心血被火焰一张一张吞噬,转瞬间化作猩红的烧烬,被他一把丢入火盆之中,最后灰飞烟灭。
  她昨夜一夜未眠,一字一字,写得极为辛苦。她一一与原文对过,怎会有错?
  前世,国师明明指点过她所抄的《楞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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