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确认,长廊中与她碰面的那个使臣,究竟是不是李曜?
可她明明记得,前世要在洛须靡即位的一年后,重伤逃亡的李曜才会跟着大梁使团中,出现在乌兹王庭。
这一世,为何提早那么多?
冥冥之中,前世的既定之事似是已在悄然变幻。她只摸到冰山一角,一股彻骨的凉意就已从她从脚底涌上头顶。
许是她太过害怕,认错人了罢。
这一世,她再也不想被献给李曜,在那座坟墓般的大梁皇宫耗尽一生了。
佛殿中,烛火恹恹,经幡轻拂。
她又梦见了前世一箭穿心的惨烈结局,一下子惊醒而起,满头湿汗,手脚冰凉。
“女施主,可有噩梦?”
朝露揉了揉惺忪的眼,看到洛襄坐在她身旁,正闭目诵经。
她正是从他柔和且刚定的经声中醒过来,没有陷在那噩梦中。
这才想起自己跟在洛襄身后回到佛殿,说是要与他一道译经,实则时时坐立不安,最后竟在蒲团上睡了过去。
身上盖着一袭厚重的僧袍,定是他给她披上的。
在他身边,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心安。
朝露起身,垂着头低低道:
“襄哥哥,我梦见有人要杀我。”
“女施主,可是起了杀心?”
她一惊,抬眼看到洛襄仍闭着双目,正手持佛珠,一颗一颗在指腹捻过。
他虽并未在看她,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何不可?”她有几分心虚,小声回道。
洛襄睁开眼,沉沉的目色落在她眼中,淡声说道:
“杀戮无能止战。今生你杀他,来世他再来杀你……宿世业缘,如此轮回,因果相报,永堕无间。”
朝露是死过一次的人,凡事皆已看淡,不以为意地说道:
“你们佛家重因果,想让人苦修今生,以求来世得果。可是哥哥,我只想求这一世的快活,不想管来世业火滔天。”
上一世太苦了,能重来一次,哪怕造再多的业障,她都只想过得随心所欲一些。
想到此处,她灵机一动,凑到洛襄身边,扯了扯他散开的袈裟边角。
“哥哥,我没什么佛性,不如,你收我为徒,我与师父一道修行,你来教教我?”
她想着,若是有佛子护着她,她不必再任人宰割。
闻此言,洛襄薄唇轻抿。
小姑娘身子柔软,直往他身上靠,小手叠在他肩头,支颐着她精巧的小巴。一双含笑的眸子,正摄魂似地望着他,在等他回应。
他眉头一皱,轻斥一声:
“真是胡闹。”
语罢,就起身将她晾在一边。
又是胡闹。朝露扑了个空,心中顿生有几分哀怨。她心想,前世,他明明还邀她一道修行呢。
彼时,她有所耳闻,佛家有些隐秘的宗门,确有男女一世双修,共登极乐佛国的法门。
她便当场笑他因这一夜露水,生了欲念,有了劣根,心思不纯,讽他道:
“和尚,破戒破上瘾了?是想夜夜与我同修吗?”
他似是默不作声,又似轻声叹息,最后低低念了一句: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现在想来,或许他真的只是想渡化她而已。
若是当时与他一道离开乌兹,哪怕剃光了头做个比丘尼,跟着佛子清修,青灯古佛一世,也好过死在李曜手里,不得善终。
朝露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
“襄哥哥,你明日真的不和我一道离开王庭吗?”
洛襄摇头,神色坚决。
“那我在宫外等着你,可以吗?”她追问道。
“等我做什么?”他轻蹙眉头,面露不认可的意味。
朝露垂首不答,在案上随意挑拣着洛襄翻译的经文,玉指轻轻弹了弹纸张,忽然仰头朝他认真地说道:
“我别无所长,就是通晓西域诸国语言还有汉文。往后余生,我可以跟着哥哥修行,一起编译经文,走遍西域。”
前世,她与他相处数月,知晓他毕生之志,是著书立说,编译经文,将大乘佛法经西域传至中土。
若是没有她害他破戒,他会成为万人景仰的佛子,渡世间一切苦厄;他所编译的经书卷帙,会流传天下,为万世颂念。
而她,同样被困于深宫,囿于一隅,执于一端,折了羽翼,一直没机会去看看这天地广阔。
今生,当初他和她未尽之事,所思所愿,她想可以和他一起去达成。
朝露目露憧憬,继续道:
“我听闻西域有一佛国,名曰高昌。高昌王城城门前有一座世尊像,通体金身塑就,肩与城墙同高。每当日出,佛像金碧辉煌,有玄猿献果,麋鹿衔花,如佛祖亲临。我一直想去亲眼看看……”
“还有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和田玉石,渠勒国的红宝石榴……”
“从前我跟父王说我想去西域其他地方看看,他总是跟我说,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夫君才是她们的归宿。我便想,我自己的心意,便不作数么?”
微风入室,烛火明灭。
洛襄颔首,静静听着少女心驰神往地诉说心事。
“你所言不虚。”他眉目持重,道,“无论男子女子,都该有依自己心意而活的机缘。对于女子而言,世道更是艰难,所限甚多,要随心而活,极为不易。”
“出宫之后,西域甚大,天下甚广,你自会有机缘……”
朝露长睫微微颤动,难掩眸底寸寸明光:
“那我明日,便等着哥哥。”
她说得极尽婉转,低垂的眉眼漏下一缕余光观察他的反应。
洛襄面无表情,良久静立,唯有宽大的衣袂随风鼓动不止。
他淡淡回道:
“女施主既有济世之心,今后自可与有缘人并肩天下,游历四方。”
言下之意,他不会是那个有缘人。
“我已入佛门,断绝七情,此生既无亲缘,亦无情缘。”
他不会有妹妹,更不会有爱侣。戒律有悖,清规不容。
这数十日以来,已是他放纵了,耽溺了。
本不该如此的。
送佛送到西,明日出宫之后,便是就此了结。
朝露张了张口,始终没有再有言语。
她方才所说,不过像是一小块碎石,投入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波澜,毫无回声。
此间,洛襄一直背对着她,不曾回头。他很快调转话头,又道:
“你三哥应是已收到我僧众的报信,正在赶回乌兹,若是快马加鞭,明日会在城外接你。”
三哥要来接她了。她心潮澎湃了一瞬,却仍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朝露侧身一望,看到他面对着佛龛,双手合十,神色肃穆,俯身一拜,道: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望女施主今后一生圆满,一世自在。”
朝露先是微微一怔,转而勾唇一笑。
旁人的临别赠言,一般无非是平安顺遂,大富大贵。
他却祝她自在圆满。
朝露静静望着佛子在神佛前低眉,为她虔诚诵念。她看了许久,眼圈发红,心下酸涩,面上却笑着应道:
“好。”
他不知道,这一世,她或能得自在,也始终无法圆满。
***
朝露一夜宿在佛殿,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入暮。
身上仍然盖着洛襄的僧袍,他已不见踪影。
朝露起身来到前殿。
隔着一面壁画影墙,宝殿中,神佛前,跪满近百个比丘、比丘尼,正齐声诵经,一派的庄严肃穆。
少年佛子洛襄坐在正中的宝华莲座,被一众远道而来的西域高僧和弟子围坐在中心,正在为佛门弟子讲经。
他娓娓道来,聆听的高僧有些长须发白,有些破衣蔽体,时不时以额点地,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诸僧皆是昂首沉浸玄妙之中,无不似醉似迷,如入化境。
朝露不由想起佛经中,维摩诘居士与诸菩萨、众罗汉议经,有天女腾云驾雾,携飞花而来,散乱四处,绚丽纷呈。
此情此景,让人不忍打破。
正出神,眼前出现一个比丘尼,个子小小的,捧着蜡黄色的海清和伽帽,悄声递到她面前。
朝露接过衣帽,再抬头望去,晚课结束的洛襄已被高僧簇拥着跨过佛殿门槛,玉白身影泛着髑嗷遥渐渐远去。
小比丘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目露讶异。
她抹了抹泪,很快换上了海清,浓密的长发用了数根簪子才盘好收拢在伽帽中。她偏过头,看到小比丘尼伸出手指,好奇地点了点她卸下的钗环。
“送给你。”她将那支金钗递过去。
“我不能收。我是佛门中人,不动贪念。”小比丘尼慌忙摆手拒绝。
“佛也该有七情六欲。若是没有人的情感,如何普度众生?”她坚持道,“今日你不收,我便不走了。”
小比丘尼不明就里,眨了眨眼,张口结舌。她迟疑之下,还是收下了金钗,放入怀中藏好。
“女施主跟我来。”
朝露跟着数百比丘和比丘尼的队伍后头,穿过整座王庭,来到城门口。
白塔穹顶,雕花门廊,明黄墙体,青蓝花纹,在眼中一一掠过。
城门洞壁映入眼帘,幽长且深邃。经过这最后一道,便是城外了。三哥应是就在前面等着她的。
她马上就可以逃出王庭了。她利用佛子的目的已达到,她不该回头,不必回头。朝露不断对自己说道。
她低垂着头,任由守卫粗粗翻了翻她的衣衫,便放行了。
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一队美姬舞女端着白玉酒壶酒盏,莺莺燕燕,从另一侧扭着身子走过。
为首一女雪肤娇貌,美艳异常,手捧一樽三面兽首的长颈酒壶。朝露直直望了过去,脑中似有一道惊雷劈下。
那酒,她认得,是天竺秘酒。
前世,洛须靡特地寻来,要她逼着佛子饮下,趁机与之交欢。
那张清俊的面庞染上贲张血色,极力克制却难以压抑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身后传来城门“嘎吱”一声启动的声音。今日王宴,王庭宵禁。
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中间那道缝隙透出来的光线越来越窄,越来越暗。
朝露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掉头往回跑。
在城门完全合拢前,她跻身再入王庭,将一身素色海清扯去。
除了她洛朝露,任何人都不能让佛子破戒。
她既想得自在,也想要圆满。
第17章 清白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洛朝露一路狂奔回到自己宫中。
毗月找不见她,正瘫坐在毡毯上直掉眼泪。此时见她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毗月的神色有几分茫然,从地上爬起来,抽噎道:
“殿下去哪儿了?吓死我了。”
朝露急着赶赴今夜王宴,快走几步坐在妆奁前开始梳妆。她透过铜镜,却看到毗月满脸泪痕,瑟瑟发抖。她心中有了几分莫名,转过头问道:
“你哭什么?”
“殿下回来就好……”毗月垂下头去。
朝露愈发疑惑,猛地一瞥,看到毗月下颔有一道血痕,接下来无论怎么问她都不肯再说话,只是支支吾吾指了指寝宫深处。
天色渐暗,四处有宫灯燃起,仍是压不住沉沉夜色。
朝露心下一动,随手拿起一根簪子握在手中,朝内缓步走去。还未走几步,却见云母屏风后面突然窜出一道黑影,闪至她面前。
电光火石之间,她向前挥动簪尖的手腕已被那人牢牢钳住。
那人好似知道她的出招路数,一只手打掉她手中利器,将她扣在身前,另一只手掌捂住她的唇。
身后那人呼出的热息有几分似曾相识,在她耳后幽幽拂过:
“是我。”
朝露听到声音,惊起回头望去。
背后之人一身夜行衣,左衽玄袍,胸甲未卸,其上似仍有斑斑血迹。
宫灯下,光影攒动。男人高鼻深目,轮廓如刻,极为出挑的五官,在眼前清晰起来。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望着她,笑意昭然:
“露珠儿身手差了些。把我教你的都忘了?”
身形影动间,一绺发从他两道玛瑙额饰间挑出来垂下,衬得其人散漫又不羁。薄薄的眼睑耷拉着,声音也懒懒的。
她恍惚了一下,才喊道:
“三哥!”
她的双手不由拽紧男人的双臂,仰面望着他。
眼前之人,身材高大,肩背魁梧,已是成年的身形,却还是少年人俊朗的样貌。毕竟是乌兹王军中常年带兵的王子大将,举手投足间难掩一股杀伐多年的锐气。
前世,她生前最后一次在大梁碰上乌兹使臣来朝,李曜却不准她与三哥相见。最后,她想方设法买通了内侍,隔着宫门遥遥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记忆中在大漠所向披靡的猛将,一身伤病,步履蹒跚,被落在了使臣队伍的最后头,连马都要人扶着才能骑上。
今生这个时候,三哥还是这般意气风发。只是因长途跋涉,比之记忆中少时的模样,下颚消瘦了不少,棱骨更为分明。
她忍不住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此刻的洛枭低下头望着默声掉泪的妹妹,在箭袖上擦了擦手掌中的血迹,稳稳地将一步之外的她拥入怀中,轻声道:
“都要出嫁的人了,怎还这般孩子气?”
他下颔都长了青色的胡茬,显得有几分落拓不羁,此时说得这般风轻云淡,好似不像方死里逃生的亡命之徒。
朝露扑入他怀中,他的胸膛一如从前那般宽阔紧实。她眨眼抖落羽睫上的泪珠,小声道:
“三哥惯会取笑我的。你怎会来了?”
“我性子急,左等右等你都不来,便就先入城来找你了。”洛枭扯去伪装的络腮胡和唇须,大喇喇地倚在墙角。
他不知混入哪队朝见的使臣中,冒险进宫来寻她来了。
朝露轻声道:
“三哥,王庭太危险了,他们都在抓你呢。”
“没什么能拦住我的,我来带你走。你的侍女说不见你,可把我急得……嘶……”洛枭捂了捂一侧臂膀。
朝露一看,他的左臂划出了一道口子,仍在渗血,将夜行衣泅染成更深的墨色,惊道:
“三哥,你受伤了?”
“我无大碍,”洛枭轻哼道,“有个禁军杂碎,甚是厉害,追了我一路……别说了,赶紧出宫吧。”语罢,他催促她,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