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累极了的幻觉,真的是三哥。
洛枭被她的力道震了一下,无力的右脚后撤一步, 才支撑起身子。他扔下了血迹斑斑的长刀,将她紧紧搂住, 杀气升腾的面上顿时柔和些许,轻声道:
“露珠儿别怕,三哥来了。”
朝露揽着他的臂弯, 上上下下摸了摸他四处, 抽噎道:
“三哥怎么来了, 你的伤可好了?”
“全好了,不必担心。”洛枭咳了几声, 背过身去,幽声道,“之前邹云跟我约好今日带你出城。我一直担心你出事,便在峡口这条必经之路上等你。”
“我若是再不来,你就要困死在这里了。”
洛枭拾起掉落在地的长刀,用鲜血浸湿的绑带缠在手腕处抽紧了,一身杀气凛然不散。
“当日在王庭,你说一日之后在城外与我汇合,我足足等了三日你都未来。你答应我说你会好好的。”洛枭锐利的眸光扫了一眼逃亡中衣衫破碎,走路一瘸一拐的朝露,沉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好’?”
“三哥,我这不还是逃出来了吗?”朝露心虚地垂下头,扯了扯他的袖口。
“我在城外听到有人传言,说乌兹王女诱惑佛子,要受佛门审判。”洛枭眯起眼,抬起手臂,刀刃直指朝露背后的洛襄,“什么诱惑佛子?我看,根本是他沉迷美色,蛊惑于你。”
“三哥,不是的!”朝露拽紧洛枭的袖口,想要让他将刀放下。
洛枭任她挡在面前,迟迟未放下刀,厉声逼问道:
“告诉三哥,他到底哪根手指动了你?”
朝露一怔,脑中飞速一转,摇头急声道:
“没有!是我们演了一场戏给洛须靡看。”
朝露将当夜情形细细告之于洛枭,只是绝口不提秘药一事。
她不敢告诉他。以三哥的脾气,非得砍断洛襄的手指不可。
洛枭闻言,劲腕忽而将刀一转,臂上一股青筋暴凸,腕间的狼图腾刺青割裂开来。
他眼中的落寞陡然转为森森冷意,琥珀色的眸子直直望着洛襄,在晨曦中透着锋刃般的凌厉:
“佛子对王女,就真的没有非分之想?”
朝露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气得直跺脚,面色发红。她咬着唇,重重低喝道:
“三哥!”
他到底在说什么呀?朝露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要有,也是她对佛子有非分之想。
她心中大为不解,只觉三哥今日和平日大为不同,有几分异样,此时几乎是口不择言。
朝露刚想拉走洛枭,却听到一直默不作声的洛襄忽然开口道:
“王女救我于危难,我却深陷她于不义。待回到莎车国我的道场无量寺,必会将此事澄清世人,还她以清白公道。”
“届时,我自会向天下请罪。”
洛枭侧目,冰冷的目光久久盯着眼前气势凛然的僧人。
一时之间,山风烈烈。
二人对望如对峙,一个黑青玄袍,一个玉白袈裟,相对而立,其势比呼啸而过的风更为凛冽,分毫不逊,难分伯仲。
俄而,洛枭浓眉稍舒,面上冷意不减,哼了一声道:
“如此最好。若是让我知道你敢欺负露珠儿一分一毫,就算是佛子,我也照样杀得。”
朝露终于轻舒出一口气。
洛枭定是故意恐吓,想要探出当夜真相,还好她有所隐瞒。她心中却有几分讶异。方才洛襄说要向天下请罪,那是什么意思?
朝露还来不及细思,便觉一只手轻拍她的肩,将她的身子掰了过来。
“露珠儿,以后这种事万不可再做。如此……”洛枭正凝视着她,犹疑几息后,别过头道,“如此有损姑娘家清誉,即便是为了救那和尚,那也不成!我告诉过你,父王身前已和莎车国国主为你定下一门亲事,你已经有了未婚夫婿,从此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莎车国?”朝露若有所思,拂袖退去一侧,娇嗔道,“三哥,我之前都跟你说了我不嫁人。死也不嫁,宁可去庙里做姑子也不嫁!”
洛枭哭笑不得。他知道,他自小便惯坏这个妹妹,养成了她极为骄纵的性子。本来,他洛枭的妹妹,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把天地掀翻了都有他来收拾。可如今,国破家亡,他再也护不住她,只得先将她送去莎车国找她未婚夫婿庇护。
若非父王溘然身故,他本想护她一世恣意,今日却不得不让她暂且收一收性子。
本是万千宠爱的王女,今日却要被迫离开乌兹,去国离乡,他心中不由诸般滋味涌上心头。
要是他能带她走就好了。
可他不能。
洛枭垂眸,本来锐意万般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他柔声道:
“露珠儿受委屈了。”
朝露自是不知道洛枭此刻心中所想,笑盈盈地搂着洛枭的臂弯,摇头道:
“只要能见到三哥,一点都不委屈。”
她只觉今日洛枭对佛子敌意甚大,见他此时不再针对他,她便一面小声劝解,一面将洛枭执刀指着洛襄的手臂缓缓放下:
“三哥,是佛子救我躲过一劫,没被追兵捉住的。三哥可别怪错好人。”
洛枭这才从沉吟中回过神来,收刀入鞘。
“一码归一码。今日,若非佛子相救,我们兄妹俩早就中了洛须靡的圈套。”洛枭大步走向沉默的洛襄,垂刀拱手道,“我洛枭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今日你派僧众相护,是我欠你一条命。”
“不负三王子所托。我佛不会见死不救。”洛襄淡淡回礼道,“此地不宜久留,恐追兵极易返复,请三王子和王女速速撤离。”
朝露缓缓抬眼,看向洛襄。她凝望着他侧身而立的背影,立着不动,突然问道:
“既然同去莎车,佛子何不与我们一道走?”
“道不同。我自有去处。”洛襄回看一眼纹风不动的洛枭,催促道,“事不宜迟,请三王子快马加鞭,即刻离开。”
朝露有几分泄气。
洛枭却在此时道:
“不急。”他从腰间解下一只酒囊,慢悠悠地拔开盖头,一股浓厚的酒味弥漫开来。
“三哥,你都受了伤怎么还可以这般饮酒?把酒囊给我!”朝露去夺那酒囊,洛枭人高马大,要躲开本是轻而易举,可他并未避退,任她抢走,反倒笑呵呵地低声道:
“上回出征,我带回了露珠儿最爱的玉珠葡萄酒。一直没来得及给你……”
朝露拿起开口的酒囊在眼前晃了晃,顿时酒香四溢。
三哥即便逃亡在外,却也一直记得她最爱喝的酒是玉珠,里面是每季最初一摘的鲜葡萄酿制,加入枸杞、肉苁、丁香、玫瑰等入味,口感层次丰厚,芳香独特,是她自幼以来的心头好。
奔波一路的朝露唇齿干燥,不由咽了咽口水,没忍住举起酒囊饮了一口。
一旁的洛襄蓦然抬眸,平静无波的眼中有一瞬的荡动,目光落在素手握着的酒囊上,一直没有移开。
不过片刻,洛襄便眼见着少女拿着酒囊的手慢慢松开,半刻后缓缓失了力气,静静伏在洛枭肩头,昏了过去。
洛襄垂眸,了然一般轻叹一声,听到洛枭用极为郑重且恭肃的语气朝他道:
“佛子在上,今日我有一事相求。”
二人的目光一同落在娇弱无力的少女身上。洛襄眸光微动,问道:
“你是想要让我照顾她?”
洛枭没料到他洞若观火,一下子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由侧目道:
“你一早知道?”
洛襄声色淡淡,回道:
“三王子精于兵术,百战不殆,连我都能察觉到追兵已在五里之外,你不可能没发现,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处饮酒聊天。”
“因为,你必是有对应之策。”洛襄直直望向面色凝重的洛枭,道出,“你的万全之策,就是以己身为饵,使得王女能够顺利逃脱。”
“不愧是佛子。你既然能看出我的用意,我便明说了。”洛枭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朝露的睡靥上,向来凶悍的面色隐隐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露珠儿是我掌上明珠,我今日想将她托付给你。”
洛襄摇摇头,拒绝道:
“再行数里,就是蒲城,我的僧众本可护得你二人周全,三王子何必如此?”
洛枭迎风而立,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你派来保护我的一百僧众,我分毫未动,就在蒲城。佛子不该与整个乌兹为敌,我也不会为我的家事拖累佛子。”
“况且,洛须靡要抓的人是我,只要我在外一日,露珠儿受我牵连,一生都会为追兵所扰,被迫逃亡,不得安生。”
“可王女一直以来,只是想跟她的三哥在一道。你可有问过她的意思?”洛襄望着少女睡梦中微微蹙起的眉头,道,“她已成人,所思所想,自有她一番道理。你不该瞒着她做此决定。”
洛枭笑了笑,不知是苦涩还是欣慰:
“若非如此,以她的脾气,她不会肯的。”
少女乌发如缎,垂落他的肩头。洛枭静静看了许久,不肯移开目光,不由抬起手指,想要为她拂开挡住面颊的碎发。却在看到自己的满手血腥之时,默默收回了手。
洛枭轻声道:
“她应该一生平安喜乐,儿孙满堂,不该随我颠沛流离。”
语罢,洛枭眼眶莫名有几分发烫,转头望向沉默的洛襄,道:
“方才,你不肯与我们一道去莎车,也是想要替我们拦住追兵吧。”
洛枭嗤笑一声,不屑道:
“我敬你是个英雄,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这和尚,手无缚鸡之力,要留在此处也是送死。不如我亲自领军前去,尚有与之一战的突围之力。”
洛襄知他心意已决,目色低垂,问道:
“为何是我?”
“因为你是佛子,在西域有无上权利,百万信众任你差遣,连一国君主都不如你势力强劲。只有你才能护得住她一落魄王女。而且……”洛枭顿了顿,眯起狭长的眼,道,“你执掌西域佛门,受万人供奉,必不会对她动什么歪心思。”
洛枭深思熟虑,自有打算。因佛子是这万人供奉,便有万人替他看着佛子的诸言诸行。正是为此,他才能放心将朝露暂时交予他照看。
方才他故意句句对佛子出言相激,反复试探,也深觉此人行事磊落,并无破绽。
更何况,此时此地,他也再无第二人可托付的了。
洛枭上前,紧紧扣住他坚硬如山石的肩,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以佛祖之名发誓,从今以后要护她一生一世。”
见对面之人迟迟不肯回话,洛枭浓眉紧皱,声音不由急切起来:
“怎么,你不肯答应吗?”
第31章 争执
天穹处阴云笼罩, 即使已近破晓,此刻却显得夜色犹深。
洛朝露是在疾驰的雪云驹上醒来的。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 神思恍惚。她目之所及, 是身侧随风涌起的雪色僧袍。
身后手握缰绳驭马的男人见她醒来,腿胯向后撤了稍许,只是回道:
“离蒲城还有半日路程。先在此歇息片刻。”
朝露听到洛襄的声音, 微微一怔。她不由偏过头, 从他起起伏伏的胸膛望至他被远山雪色映得清朗的容色。
他不是不想与她同行吗,怎么仍在与她共乘一骑?
她环顾四周,只见万里荒原苍茫,毫无人迹, 问道:
“我三哥呢?”
缰绳一松, 马蹄渐渐慢了下来。
洛襄并未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先行纵身下马。他将马匹牵至一处树荫下立定,朝马上的她伸出手去。
朝露将双腿跨去马背一侧, 托着他伸出的手,下马的时候才觉骑马多时大腿内侧酸胀不已,像是被磨破了皮似的火辣辣地疼。
双脚踩空的时候, 她感到支撑她的那只手尤为劲道,几乎可以单臂将她整个人环抱而起。
待她安然落地, 那双劲臂已然退却,连衣上的折痕都不曾留下。
空寂的林间忽闻一声明显的“咕噜”声。
朝露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逃出王庭, 奔波一天未有饮食, 这会儿确有几分饥意。
她摸了摸空空的肚子, 抬眼看了看洛襄,不知他听到没有。想到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就在面前,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未几,她低垂的眼帘底下出现一只宽大的手掌。掌中是小半块薄纸包着的馕饼。
“这是哪里来的?”她有几分惊异,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洛襄整平了膝上垂落的僧袍,一本正经地缓缓道来:
“幼时随师尊连日参加法会,时常需诵经一日一夜不休。师尊怕我年纪小挨饿受不住,会偷偷把小块的馕塞给我。从此,我便时常随身带些馕饼备着。”
朝露惊得合不拢嘴。世人敬若神明,不染俗尘的佛子竟会在袖中私藏吃食。
原来,他也是凡人呀。
一想到洛襄在万人来朝的法会上论述经文妙法,寥寥数语可以引得无数高僧如闻仙乐,倾倒一片,他却偶尔在无人处端庄地吃馕充饥。朝露难掩笑意,纤手将馕饼撕开一半,拈在指尖,递到他唇边,小声道:
“你也吃罢。”
少女有几分凉意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燥热未散的唇,正含笑望着他。洛襄复又闭上了眼,道:
“我不饿。”
还需时日才能到蒲城,追兵会潜伏在各个大小城镇,他们不能走官道,只能行野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能在路上和其他僧众汇合,恐数日不得进食。他身上并未带干粮,只有这小块馕饼作充饥。
朝露“哦”了一声,于是自己浅浅咬了一口。
馕里的馅子竟是风干的玫瑰花瓣。不如乌兹王庭中做的那般甜腻,闻起来倒是有股沁人的淡香,混着他久存于怀里的檀香,尝到嘴里却是一丝花瓣的清苦之气。
像极了洛襄的口味。
她暗暗将这个味道记在心底,将馕饼对半撕开两半,她将另一半的馕饼递给洛襄,道:
“我三哥行军打仗,身上也常备着肉干。你不能吃肉只能吃馕,我吃他的肉干就好。”
洛襄沉默,并未伸手接过那半块馕,而是抬眸望向唇角还沾着碎末的少女。
他蹙着眉,淡淡开口道:
“你三哥将你托付于我,自己回去拦截追兵。”
他没有接过的馕掉落在地,油黄的松软酥边沾了些泥。
少女呆在原地。
这一刻,静得风声也全无。她像是连气息都没了似的,面色可见的一点一点发白。
倏而,她抬眸,镇定自若地开始叙述道:
“洛木齐此次所带之兵最多不过千人,且为了找我分散在各处,战力极为不均。我三哥有精兵亲卫一百,再加上你送去护他的三百武僧……”她心下一算,唇齿凝滞,沉默了须臾,“虽然、虽然三哥兵力不及一半,但他久经沙场,以一当百也不再话下。若是战略得当,依据山势地形伏击,未必不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