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与李曜狭路相逢,她寝食难安。前世一箭之仇,今生她必要他血债血偿。
庭院中,邹云几人虽不知她用意,但也很快应下。
朝露面上极冷的笑意漫开来。
李曜呀李曜,前世,你用邹云征服西域,今生,我用他杀你,如此,是否也算因果报应呢?
……
殿门“嘎吱”一声开了。
朝露回头,看到数名武僧簇拥着洛襄从中走了出来。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他的眉目间透着一丝淡淡的苍白,在月色下显得犹为虚弱。
她收起心绪,上前道:
“既然你已将我三哥送去别处,还请告之所在,我好前去找他。”
洛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往寺门外走去。她却似是看到,他与她错身之际,那泛着青色的薄唇上,有道血痕隐在纹隙中。
朝露张了张口,见他如此冷漠,便也不发一言,默默与众人一道下山。
万籁俱寂,山道崎岖,在夜色中怪石嶙峋,坑坑洼洼,更是极为难走。
朝露走在前面,偶一回身,望见缘起和洛襄,走在最后面。她心下犹疑,但是念及洛襄冷淡的声色,便也忍住不去过问。
一行人刚出了山门,传来一阵急促且细碎的脚步声。
朝露循声望去,原是秋叶和几个掩护她出城的胡姬,一个时辰前扭捏着不肯入佛寺,此时全跑来了。
秋叶打头,婀娜身姿行至她面前,含笑的眼尾翘起得老高,道:
“朝露,我在山门前看到有人上来抓你,便把你们的马放跑了。那些傻子看到是王庭的军马,便追了过去。他们可有发现你?”
“好一招声东击西。”朝露赞道,“若非你诱敌,那些人还不肯走呢。”
秋叶得意一笑,兴冲冲道:
“我怕是那些人还会折返,舔着老脸特地进这寺中来告之你。事不宜迟,还是快走吧。”
邹云皱眉道:
“如今一时半会儿没了马,可如何走?”
朝露心一横,掠过众人的目光,走向落在后头的洛襄。她挑了挑眉尾,朝他娇声道:
“送佛送到西,哥哥不会不肯吧?”
洛襄垂眸颔首,算是没有拒绝。
朝露跟着僧众来到歧城的一处驿站。
只见另有几个僧侣照看着香车宝马,一应俱全,似是早已备下的。在雕金的马车中,她看到前几日在偏殿中替了她的毗月。
小姑娘见了她,声泪俱下,伏地不起,哭喊着叫她:
“殿下……”
朝露看也不看她,径直掠过了毗月,一眼望见了马车后面她的坐骑雪云驹。
洛襄竟帮她把她最爱的雪云驹带出了王庭。
不仅如此,他似是知道她自那夜后腿间酸麻,不大能骑得了马,特地为被当成是她的毗月备下了舒适的马车。
朝露面上一热,抬眸盯了一会儿洛襄,似是要从他淡漠的神情中找到一丝端倪:
“哥哥,可真是有心了……”
见他面无表情,她抿了抿唇,当着他的面,硬是忍着腿根的酸痛上了马。
身上本就异常宽大的海清在马上漫开来,开叉的袍角随风扬起,露出踏在马镫上小半截脂玉般白腻的小腿。
一刹那,几道目光齐齐呆住,又缓缓移开。月华下,气氛登时莫名旖旎了些许。
洛襄皱眉,瞥了一眼缘起,终于开口道:
“找一件新衣来。”
“不必佛子挂心。”邹云抢先一步,朝秋叶挤了挤眼色。秋叶心领神会,递上了出城前早已备好的胡袍,推着朝露去马车后边更换。
“朝露,我瞧佛子,怎么怪吓人的……”秋叶趁她换衣之时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那面色,怎么像极了我那些服了散的客人?”
“服了散?”朝露不解。
“就是那种药啊……”秋叶睁大了眼,歪头看着她,朝她耳语几句。
“绝无可能。”朝露摆摆手,从马车后头走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忆及,上一个月圆之夜,洛襄在王庭熄了灯的佛殿,也像是犯了什么病似的,一身凶煞难以控制。
翌日,缘起还煞有介事地一再勒令她,万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今夜也恰好是十五月圆,难道洛襄也是发病了?
朝露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洛襄清癯的身影,心中百念交集。
说起来,洛襄定是以为那夜她是挟恩以报,厌恶她所作所为。可今夜若不是洛襄提前将洛枭撤离,并留在寺中保护她,怕是她和三哥此时都凶多吉少,更何谈团圆和后事呢。
他助她良多,她却言辞相激,肆意妄为,不肯收敛前世的本性,一再触及他的底线。
朝露目中微光一动,心生愧疚。邹云此刻却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
“恐怕追兵不时便至。现下人多马少,我们需有几人分马共骑。殿下金枝玉叶,不如和毗月和秋叶姑娘一道坐马车罢。”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不必了。”
朝露在众人讶然的神色中回头,看到洛襄此时正朝她走过来。
两人的目光相触,四目相对,一个暗沉,一个明亮。
在场的僧众眼中闪过异色,恨得咬牙。他们围了上去,不准她靠近佛子。
洛襄从阻隔二人的重重人影中走出来,面有倦色,神容却是今生以来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声线更有几分喑哑:
“洛朝露,我接下来的话,你且听好。”
他头一回唤她的名字。
第28章 中计(修)
夜里的驿站寂静异常。
几扇破旧的木门漏了风, “咿呀咿呀”作响,马匹蹬蹄, 嘶鸣声不断。
朝露觉察到此刻洛襄有些异样, 跟上他的脚步,二人来到驿站僻静的黄土墙下。
塞外辽阔的天际,满天繁星汇做一条发光的银河, 横亘夜空, 流泻而下。点点星光的归处,尽数隐没于一双冷清清的眸子。
洛朝露望着洛襄映满星辰的漆黑瞳仁,也看到了他眼中自己一闪而逝的轮廓:
“襄哥哥想说什么?”
洛襄却没有在看她。他举头望向苍穹,肃然道:
“歧城以南有一道峡口, 蜿蜒百里。穿过这道峡口, 再往西便是莎车国边镇蒲城,你三哥正在蒲城等着你。”
“我护送你去峡口,你从此一直往西走, 不要回头。”
朝露问道:
“那你呢?”
洛襄敛眸,垂落的袖袍随风摆动,在夜色下如同云卷云舒, 抓不住,摸不到。
“追兵在歧城各处都有眼哨, 不出几刻就会发现你们的行踪。我和我的人会在峡口拦住追兵。否则,你们毫无胜算。”
“不可。”朝露一把扯住他漫开的袖口,疾声道, “要走一起走。”
洛襄摇了摇头, 清俊的眉眼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浓烈, 音色低沉:
“你听好,追兵不出半个时辰会找到驿站。现下马匹不够, 双人共骑速度过慢,极易被追上。这是唯一万无一失的办法。”
朝露一愣。
原来,自从他离开寺中,下山一路沉着脸的时候,就在筹谋这一出。
“万无一失?”她哼笑一声,逼近洛襄一步,径直来到他胸口。挺翘的鼻尖几乎触到他颈下微敞的襟口,“我是万无一失,可你呢?”
洛襄侧身,避开她的目光,回道:
“我自有主张,你不必管。”
见他避着她,朝露偏要转过去,面朝着他道:
“寺中他们没找到我,肯定已怀疑上了你。这里是歧城,他们是不敢动佛子,可到了野外,无人之处,难保他们不会为了洛须靡的军令对你下狠杀手。”
“死在这片荒原里的牲畜和来往商队太多,峡口尽是成片的枯骨。”她冷笑道,“若是名震西域的佛子为了救我也化作其中的一g黄土,我倒成了千古罪人了。”
“死生轮转,与你无由。”洛襄淡淡道。
朝露盯着他幽邃的目色,迟迟不发一言。
她一直深知,洛襄是一个目标清晰的人。
十岁受戒,在西域各国的大经会上雄辩群僧,以绝世辩经之才扬名天下,一步一步登顶,既是天资,亦是后天的执著。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就会正式受封佛子。
一直以来,他言语温和,行事从容。
此刻却是少见的强势,不容她拒绝的一意孤行。
他下定了决心,不会再更改。
朝露反倒笑了笑,她抬起手,拂了拂他落在他肩头一层浅浅的风沙,声色婉转:
“哥哥,我不想再欠你人情了,朝露怕还不清呢……”她踮起脚尖,朝他的下颔贴去。她能感到自己呼出的浅息,经由他的侧颈回流至唇间,变得有几分灼热。:
“救命之恩,上回就有人要我以身相许,你之后要我怎么还呀?”
她一丝一毫都不想再欠他人情。她故意撩拨,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避嫌放弃。
就在她等着洛襄如寻常那般避开,可他却任由她的面颊若有若无地抵在他肩头。
“并无之后。”他渊深的目光有如广袤的夜幕,沉沉落在她的额头、她的眉眼。男人低醇的声音扬在风中,幽幽散去,“我与女施主,今夜一别,或一生不得再见。”
“我最后能为女施主做的,仅此一事。”洛襄最后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她,闭上了双目,道,“我既说过会送你和你三哥团聚,必不食言。”
朝露一怔,不禁莞尔。
他好像只有这个理由。
面对她,他都在用同一个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渡过难关,多番回护。
这个理由,就像一座高塔,将他牢牢封闭其中,让她看不见,触不到。
“哥哥,你刚才可是唤我名字的。”朝露在他胸前仰起头,眼尾微挑,笑得狡然,“既然是最后一面,你再叫我一声朝露,我就让你救我。”
沉默间,两人交织的气息回荡在风中,流转的灼意久久不散。
熟悉的字眼在舌尖凝滞良久,他终是开了口:
“朝露。”
宛若一声轻叹。
“不行,太生硬了。再叫一声。”她不依不饶。
“朝露。”他没有犹豫,又唤了一声。
朝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轻声道:
“朝露是我的闺名。哥哥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过我闺名的男子。”
闻言,她看到洛襄缓缓睁开了眼,落了霜一般寡白的面上似是微微一笑,刹那间如同云雪初霁。
这是今生她第一回 看到他笑。
即便前世朝夕相处,他都不曾对她笑过,望向她的模样永远是眉头紧锁,薄唇轻抿。
洛襄似乎,与前世有些许不一样了。
朝露本来只是在无人处小意戏弄于他。她还未回味其中意味,他那抹微茫的笑意却稍纵即逝。
耳边紧接着传来一阵沉重且急切的脚步声。
“殿下!”邹云的声音响起,“驿站东五里,发现有人追来。”
朝露朝洛襄眨了眨眼,笑道:
“哥哥,那你驾马最后送我一程?”
见他沉默不语,朝露立在他身前,一双明眸柔情似水,秀气的眉高高扬起,道:
“我腿疼骑不动马……最后一回,你也不肯依我?”
她此句的重音咬在“腿疼”和“骑不动”几个字眼。她确信,就凭他为她备下了马车,因为那夜的缘故,他断不会拒绝于她。
洛襄颔首,兀自来到雪云驹前。朝露便也得意地跟了过去。
她知道的,只要是洛襄没有开口拒绝的,便是由着她的。
她望着洛襄在马前熟练地调整辔头,忽而顿了一顿,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看到他抿了抿唇,似在犹疑,用极轻的声音问道:
“可需侧坐?”
朝露愣了愣,反应过来。
她才没有那么娇气呢。和前世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前世最后那一夜才是真的磨人。
朝露垂着头红着脸,随手勾起了鬓边一缕碎发,硬要不服输地笑着回道:
“跟哥哥一道,怎么坐都好。”
洛襄默不作声,率先上了马背。他坐在马上靠后的位置,揽起缰绳,微微俯下身,修长的手从袖中伸出,递到她面前。
朝露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他温润的掌心,五指一瞬被他收拢在手中。接着身子腾空一轻,他将她捞上马前坐定。
僧众敢怒不敢言,心底暗骂几句“妖女”,邹云等人只摇了摇头,纷纷上了各自的马匹。
一队人马风驰电掣地驶向歧城以南。
马上,洛襄微微弓身,似是极力克制着不与她身体相贴,只是宽大的袍袖偶尔拂过她的臂间。
朝露被他环在身前,男人熟悉的气息沉稳有力,将她笼罩其中。
她只消稍稍抬头,就可以看到他沉毅的侧脸,嗅到他身上令人安定的檀香。
奔马中,他硬挺的下颚时不时轻触她柔软的肩头。一呼一吸贴着她的脸颊流动,很快消散在了疾驰的风中。
朝露觉得,这一刻像是偷来的,并不真切。
她看到马缰在她的臂侧不断晃动,俄而,那绳越来越松弛无力。她等了片刻,默默接过了他已握不紧的缰绳,朝后靠了靠,轻声道:
“襄哥哥,你若是累了,我来驾马也好。”
洛襄低垂的头已无知无觉抵在了她的颈侧,越来越浊重的灼息在她肌肤间泛起一缕缕酥麻。
“到了峡口,叫醒我。”他声音低哑,仍然很是坚决。
“好。”她面色平静,满口应下。
朝露一踢马腹,猛摔缰绳。耳边呼啸的风声带来了男人越来越沉滞的呼吸声。
她怎么舍得叫醒他。
她贪心不足,想要和他多待一刻也是好的。
……
沉寂多时的歧城千佛寺又冲入数百个乌兹甲兵。
为首的大将气冲冲地率人再回到寺中。面对已人走楼空的大殿,他吹胡子瞪眼,气得一脚踹翻了正中的佛龛。
歧城的各个眼哨尽数来报,并无王女踪迹,他左思右想,仍是怀疑人就在这千佛寺里藏身。
穷尽兵力将此破庙掀了个遍,终有人来报:
“报告将军,僧舍中搜到一条密道,直通正殿。”
大将捋了捋唇边小须,忽然忆及方才在正殿中就差佛子身侧未有搜查。他明白过来,一拍大腿,恨恨道:
“一群秃驴竟敢耍我?!”
一个手下递上一封密函,与他低声耳语道:
“王上有令,将军不必顾虑。凡阻拦者,皆可杀之。”
大将眯眼一笑,心中大快,拔出腰刀朝半空一挥,吼着向全军发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