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看娘娘……嗯?”司绒正冥思苦想呢,她还真摸不准皇后是什么意思,即便有什么微妙的想法,也自个儿给自个儿摁下了,免得落个自作多情。
手就突然一暖,被封暄牵在了手里,她默了默,把手抽回来,半笑道:“殿下,玩儿呢?”
封暄手里空空,不是滋味儿,他没有再往前,定在了原地,看司绒自顾地往前走,她似乎没有为他停下的意思。
湖上有风来,月圆,一轮饱满的弧挂在天边,倒映在粼粼千片的湖里,就是一粒明润的白珠,他看着湖里那颗白珠,在明错光线里,仿佛缀在她干净小巧的耳垂下。
他忽然想把湖里的白珠、天上的圆月都给她。
也想让她朝自己走一步。
“司绒,进城玩儿吗?”
“夜半纵火?”司绒已经走出了四五步,闻言转回身,在月色里望向他。
“嗯。”
“去,迫不及待。”能亲眼看着李迷笛的心血被一把火烧干净,当然过瘾。
封暄这会儿便朝她伸出手,并往手上落一眼。
就这么个动作,让两人都有片刻凝滞。封暄没做过这事儿,倒老手得好似个撩拨人心的惯犯,眼神放在她身上,整个威慑力略微拔起来,为这显露几分幼稚的动作撑腰,伸得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
司绒偏不过去,也往他掌心落一眼,装着看不懂的样子:“殿下要什么?”
封暄的眼神陡然危险,但还是忍了,对她说:“来。”
司绒这才轻轻笑了一声,裙裾荡起了一地月辉,来到他身前,把手覆上去,穿过他的五指,而后封暄迅速合拢,把她往身旁一带。
行了,握住了,踏实了。
月色如水,两人忽远忽近,像是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过天河的伴侣,看起来都在较劲儿,却隐约地碰出了有情人的亲昵。
身后的拱门里,现出两道人影,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畔小径那头。
“这两个孩子,”皇后转过身子,搭着花姑姑的手往里走,“还有得磨。”
“娘娘不要担心太过了,有得磨也比殿下不愿磨好,这高处孤冷,就怕殿下没个体己人。”花姑姑说的是掏心话。
“体己人,他们俩离体己人还远着。”皇后摇头。
“殿下自小聪颖,姻缘也必定顺遂。”花姑姑从小看太子长大,心里当真高兴。
“暄儿是聪明,就是太聪明了,脑子动得太多的人都有个毛病――忽略心声。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机关算尽都要得到,你看他克制冷情,其实只承袭了我们纪家的冷面皮,实则他们封家人,都是天生的掠夺者,偏还都出情种。”
花姑姑跟随皇后多年,知道皇后只是想倾诉,她静静地听,并不插话。
皇后顿了顿,手里的团扇贴在身前:“司绒一看便知是个骄傲的性子,不可能任他拿捏,两个人太刚强,会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若碰伤了能彼此爱惜倒也好了,只怕暄儿手段硬,把计用在阿悍尔上头,到头来消磨了感情,司绒不肯再给他机会。”
“这孩子啊,人生就是走得太顺了,生下来就是储君,天下名士倾尽心力教导,文韬武略样样要拿第一。你记得他小时候吗,才八岁,射箭射得没老二老三远,面上不说,回到东宫日夜都在练,那墙都是斑驳的,十五岁时一战定势,北昭上上下下,没人敢逆他半句话。”
“太顺了!没栽过跟头,就不知道缘分缘分,缘难求,分难守,这是世间最不可控的东西,”皇后把团扇一挥,“他迟早要栽一回。”
花姑姑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殿下和公主都是有福之人,娘娘不要太操心,您累了一日,奴婢一会儿给您捶一锤腿。”
皇后点头:“嗯,那边还是淑妃守着?”
花姑姑应是:“几个太医都是咱们的人,还有殿下派的侍卫一刻不离地看着皇上,出不了事。”
皇后露出松泛之色:“她爱守就让她守吧,一会儿叫小厨房上点吃的,这行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奴婢给您捏面疙瘩,上点豆腐砖,咱们悄悄地吃。”
*
皎皎的月色铺在湖畔小路上,又铺到了宽阔的马道,再一路延伸至灯火不夜的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小巷中驶出来。
司绒撩开车帘一角,看西南角那起伏不定的火光与灰烟交织,这火势在满京城纵横交错的锦街灯龙里,就像乍然迸开一朵不起眼的小黄花,那涌上天际又散于气流中的,既是北昭朝堂的隐患,也是司绒胸口压的一口浊气。
没有人能把手握在阿悍尔公主的脖子上。
她与李迷笛在今夜之后,梁子是彻底结死了,或者说,在他把手握上司绒脖颈的那一刻,司绒就没有兴趣再与他维持表面的平和。
坏人要做到底,不可留一线。
这冲天的火光只是司绒送他的第一份礼,司绒还要送一柄利剑搅入他的心脏,这柄剑,就握在太子殿下手里。
司绒不介意做一个掌握两面消息的坏蛋,但她同时是一个极佳的合作伙伴,除非一方背弃盟约,否则她不会中途更换合作对象。李迷笛说的话乍听起来挺吸引人,与他联手,阿悍尔、李迷笛、阿勒分别从北东南三面发兵北昭,一口一口吃下这头睡狮,且不论这难度有多大,光论李迷笛此人,让他坐大,就如同让一尾阴狠的蛇尾缠上自己的脖颈,甩之不去。
况且,反杀封暄……司绒看着那渐渐低下去的火光,没由来的,有点抵触这四个字。
但――真刀真枪地反杀不行,下午的账还是要算一算的。
司绒放下帘子,回头看封暄:“我帮了殿下这个大忙,殿下拿什么谢我?”
封暄手搁在另一侧窗沿上,大半身子隐在靠背中,只露出一道棱岸的颌骨。
他一刻钟前接了消息,找到了对她下手的人,这人身份有点不对劲,此时心里想着事儿,便睨了她一眼:“你出人,孤善后,谈什么谢不谢。”
“司绒为的是出气,对殿下来说,是把一个能成为北昭附骨之疽的隐患扼杀在微末之时,怎么算都是殿下赚啊。你派去跟着德尔的那队人,在蜘蛛窝里捞什么东西我就不问了,那算我送你的,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大方。”
封暄听出意思了,他搁下心里那团乱麻,看过来:“说得对,你帮了孤一个大忙,想要什么?”
“不急,”司绒突然微微一笑,眼睛里有一层漂亮的光膜,她倏地翻身往上,面对面地对封暄说,“我再送你一个消息,你会感谢我的。”
“今夜突然这样殷勤,”封暄把手罩在她后腰,“孤先问问,孤付得起这价吗?”
“殿下这就见外了,我们之间还谈价吗。”
“不如先说你要什么,孤再决定听不听你这消息。”
“那简单,我要殿下别动,”她俯身,嘴唇靠在他耳边,“殿下在盯着阿悍尔,却不知道,北昭也被暗中盯上了。”
放了这个钩子,司绒忽然就刹住了话头,转而挑开他领口,手指沿着他颌线往下走,点在了他喉结上,话锋一转:“下午好玩儿吗?”
封暄慢慢地松开手,搭在她腿侧,胸口微微震一下,隐约地笑出了气音,如果她的好胜心都用在此处,封暄并不介意让她一直赢下去。
但话还是撂在这儿了,他慢悠悠道:“司绒,你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毫不自知地对他敞开了怀。
人前司绒过不了自个儿这个坎,人后她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手还在往下游移:“火在哪儿呢?”
游到了地方,她不敢真碰,就在附近游走,两人鼻尖相抵,她眼帘半垂,漾出半明不灭的蛊人眼波,轻轻地问出一句来:“在这儿吗?”
封暄喉间滚动,阖了阖眼,手背青筋迸起,此时外头由远及近传来车马人声,是到了城门口。
这个时辰,京里十四座城门关了十三座,只留福昕门供上头的人急出急入,要出城的手里都得有三衙共同批准的条子,或是上头特发的腰牌才行。
城门口人声喧哗,老蒙远远瞧着驱车而来的九山,拧出一个笑,嘿,太子亲自来了,今儿要逮这条鱼,来头还不小。
他一手一个地提着手下兵蛋:“查仔细着点儿!毛蛋,去请后头的爷往边上等等,前边儿还得查呢。”
又扯嗓子嚎了一声:“天干物燥,小心走了火!”
这响亮亮的声音炸在司绒耳边,她脑子一嗡,立刻停住了手,先时勾人的气焰熄得好快,电光火石间就换上了乖巧安分的面容。
九山在外面勒马叫停。
“吁――――”
长长的声音遮掩了晦涩的裂帛声。
她想退,封暄不会让她下去。
司绒惊得想打人,手却被反扣住了,封暄一手握着她双腕,牢牢地扣在她背后。
他找着了方向,把她提起往下压,挨在她耳畔把话呵气儿似的说出来。
“公主没听着吗,小心走了火。”
作者有话说:
皇后:什么都逃不过为娘的眼睛。
第29章 玩脱失控
这夜, 京城不太平。
西南角成片的低矮民房处,几道流影目标明确,在屋顶上跳跃起伏,每经停一处, 低矮的屋檐鳞瓦上就腾起滚滚浓烟。
不到半个时辰便火龙啸天, 潜火队无声驻在街道外, 把起火的街道围了一个圈,云梯搭在完好无事的高楼上,所有潜火兵沉默望着火光处,蓄势待发, 他们收到的指令是――火势不蔓延到旁街, 就不上水囊与唧筒。
火光里,禁军有条不紊, 拿湿布捂着口鼻,一个个往外拎人, 裤子还没穿好的嫖|客、花容失色的暗门妓、头发凌乱的乞儿、烧了半截胡子的老翁都被搡在火圈外的空地上,禁军来回走动,对着册子数人头。
哭喊声震天。
*
西南角爆发的火势蔓延不到城门口。
福昕门下,气氛宛如张到极致的弓弦, 只要一弹,就能荡出凛冽杀机。
一辆简朴的马车正被十来个兵蛋围着检查,驱马车的仆从防备深深, 马车里忽然探出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手里提着只钱袋:“各位兵爷都辛苦了,这大半夜的, 当差委实不易, 小小意思……给小爷们打点好酒, 喝了好暖身。”
*
百步开外的马车里,同样是一触即发的春色。
潮湿的呼吸被压得极低,两人都不发出声音,侍卫们都自发地散在二十步开外,拔刀冷立,默契地做出悍然护主的模样。
司绒听不到外边的交谈声,但她知道这是在城门口,不远处即是流动的人潮,她把撩拨和引诱放在钩子之后,想要借此让封暄尝尝欲求不得的味道,谁会想到马车停在城门口了呢?她什么算账的心思都没了,此刻只想从封暄的手中逃出来。
太危险了。
封暄兵临城下。
他在城门口用强兵刀剑扯开了一片狩猎场,猎杀对她出手的恶徒,在马车里也以铁臂大手为缚,把她牢牢地禁锢住了。
哪个都别想逃。
他的手劲儿半点都没松,把她的手牢牢扣在背后,扣得司绒没有地方支力,只能用双脚脚尖费力地顶着地面,因为只要往下掉一点,一点点,她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继续说。”封暄的手已经烫得不得了,腕脉底下的力道就贴着她脚踝跳动,让司绒心惊胆战。
她踮得费力,拿双手揪着他衣领:“松开我,我便告诉你。”
“那不能。”
“那殿下就等着真正的兵临城下吧。”她也犟着一股气,眼里的光膜写满倔强。
她不知道,越是倔强,越引人攀折摧毁。
“孤提醒你,人在弱势时千万别试着威胁和激怒对手,你说此刻是孤先死,还是你先败。”他望入她眼里,享受着她的无措,因为是她先动的手,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制高点,反击。
反击得十分熟手,他对她的观察和探究都没有白费,因为熟悉了她的反应,连呵在她耳畔的气都恰到好处。
司绒把脚尖踮得发麻,浑身紧绷,和肩上的力道作着对抗,在这种又急又羞的处境里把彼此的体温都烘高了。
好可耻!
她的眼神和气力都在反抗他。
可是她的身子在欢迎他。
她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极力抗拒,一部分本真迎合,这矛盾感把她凌迟了,凌迟了一遍又一遍。
马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有一种长途跋涉的竭力感,这是她自己的原因,她知道,正因为知道,反而加速了意识的沦陷。
封暄是个浑蛋。
她在心里这么想,可她学乖了,面上可怜地把他望着:“等出了城吧,求你,求你。”
封暄不吃这套,他甚至觉得她说的“求你”,本质上是“想掐死你”,不过没关系,求你,掐死你,咬你,吻你,都可以,他不介意。
只要是她,都可以。
肩上再度一沉,司绒腿肚子在微颤,她心跳剧烈,想要休息,想要大口呼吸,想要放松下来,可是放松意味着投降,等待败将的只有被贯穿这个后果,那――她一定会死在这逼仄的空间里。
她慌得捧住了封暄的脸,同样颤抖的声音暴露了情绪:“有人觊觎唐羊关以东的沿海六城,北昭东面海域里,潜伏着你看不到的杀机。”
唐羊关。
封暄棱岸的下颌线再度绷紧,昏光下有股苍冷的压迫感,司绒以为他会追问详情,但他只问:“跟对你动手的那人有关吗?”
“啊?”司绒好混乱,她的心神和力气全部用来抬高自己的身体,小腿开始发麻,因为血液流通不顺畅,呼吸越来越急促,反应也越来越慢,她知道这样的状态面对冷静敏锐的封暄会致命,但她的身体处境更致命。
过了会儿,才说:“就是他,李迷笛的本事不止在阿蒙山,他的手伸到了海域上,你能不能别摁我。”
“我不动,”封暄说着不动,实则全是哄人的,他抬起她下巴,“阿悍尔和阿蒙山什么关系?”
司绒摇头:“李迷笛要从阿悍尔买铜铁,阿悍尔没卖,彼时不知道他要组建战船队,如果北昭没有内线给他提供这些东西,那么他的支援就在海外。”
封暄暂时放过了阿悍尔,接着问:“李迷笛,他和山南海域的阿勒什么关系?”
“?”司绒的腿麻到失去了知觉。
她掉下去了。
她感觉到了。
她死了。
“我恨你……”
封暄吻了吻她潋滟的眼角,不再问了,他不喜欢在这时候让她想别的人,别的事,只要想着他就可以。
外头的网,该收了。
封暄蓦地一抬头,眸底寒厉,扬声对外说:“老蒙,京中的秋景可好?”
马车外,老蒙的声音铜钟一样,荡开酽酽夜色:“云懒弄秋意,卧染一山红啊,秋景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