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屋子人里头,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蓝微,自打他进来,她只是略微回了回头,而后便没有了别的动作,既不起身,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吃着小火温温煮着的,也是众多餐前冷盘里的唯一一道热的菜,鲍鱼参汤。
宁北人讲究,喜欢什么滋补的汤里都加点参,好像吃了会长生不老似的,那些达官贵人最爱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
江榆舟在旁边坐下,蓝微感到气氛有些压抑,好像这一屋子的乌云都降在她头顶上,她低着头舀汤喝,这汤是真苦,她受不了一切苦的东西,小时候有回生病,喝中药,喝了一半偷偷倒掉,后来被保姆发现告诉了池敏,扣了她一个月的零用钱,没办法只好主动吃,那之后她再也不看中医,不吃中药,现在想起来都是童年阴影。
这么难喝的参汤真有人喝吗,要是放在平时她连碰都不碰,但也实在不想抬头去夹别的菜,只能假装很爱喝的往嘴里塞。
他们桌上聊的生意经,股票投资指数涨跌,她都一概不懂,之前为了写台本,查了很多资料,要说懂还真不懂,就像临考前的复习,纯粹是抱佛脚,考完就忘了,痛苦的回忆此生都不愿想起来。
就在她托着头快要听瞌睡的时候,方于淼突然说,他有个朋友有一批货要进来,就是额度上批不下来,想请江榆舟帮个忙,明里暗里表示事成之后能给好处。
这说是个小帮忙,其实并不小,弄不好还会出事,进出口就那么几件事,外汇、税率、额度指标……每一条都是红线,如果换个胃口大的或许就接了,毕竟是油水丰厚的差事,可偏偏江榆舟看得清,他喜欢赚钱却又最看轻钱,就像他说的,投资就是冒险,眼光很重要,看准了就下,胆子要大,换句话说,他不是什么都接的那种贪得无厌的人。
和这样的人,想要硬碰硬很难。
可见,这事帮忙是假,拉他下水是真。
就连蓝微也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心跳扑通扑通起来,确乎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鸿门宴,也是江榆舟的鸿门宴。
江榆舟靠向椅背,微微眯起眼,歪头看着方于淼。
那目光审视又清醒,带着点儿嘲弄。没有人经得住被他这样看超过一秒的,显然,单凭方于淼想要压住他,那是不可能的事,反而被他压得一动不能动。
江榆舟不想接话就不接,没人敢逼他。
片刻,他偏过头,下巴指了指另一边的宋文华,“你跟宋主任比跟我交情好,怎么不找他?”
淡淡的一句话,气势压人,方于淼登时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像他们这种聪明人说话,都是话里套着话,不能只听表面,但这话,光只是表面也不难发现,江榆舟不满方于淼的抖机灵,给了他一个下马威,顺便把幕后的这位宋主任拎了出来。想给他挖坑的人,还没生过。
江榆舟就是这么一个人,最好别惹他,惹到他,那对方也别想好过。
宋文华被看破了,心里堵得慌,想找点事引开注意力。
“蓝微啊。”宋文华拿出领导的架子,“刚才你这一轮敬过来,就差我这没敬,你自己说要怎么罚吧。”
方于淼帮衬道,“该罚、该罚。”
这一屋子的人好像分成了三路,一路是看不清形势的,跟那墙头草似的,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这会儿宋文华发话了,自然得捧着他的臭脚,跟着方于淼后边起哄叫罚。
这第二路就是谁也不站,默默看戏的一批。
最后这一路是以徐磬和郑导为首,站在蓝微这头的,这会儿帮着解围,说今天大伙儿就聚个餐,用不着搞这套。但到底人少势不强,很快便被那几个看热闹指望事大的压了过去。
真正让宋文华担心的不是徐磬,也不是郑导,而是坐在蓝微旁边的江榆舟,只要他不开口,甚至和他一样,爱美色一点,蓝微今晚就真的被拿捏住了,量她也不敢甩脸子给谁瞧。
宋文华还是自信的认为,江榆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跟他伤了和气,就算外面风言风语,男人跟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江榆舟是男人,贪图美色也正常,他是聪明人,不至于为了个女人跟这个圈子的其他人叫板,落到把自己的前途身家都豁出去的地步。
宋文华余光瞥向江榆舟,正如他所料,后者轻晃着酒杯,对正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
宋文华放下心来,勾起酒杯倒上酒,又示意服务生给蓝微的杯子里倒酒,特意嘱咐:“满上。”
随即拿起杯子晃了晃说,“我的要求很简单,你就当着大伙儿的面,跟我喝个交杯酒。”
年过半百的男人脸上满是褶子,肥头大耳,看着蓝微嘴角都要咧到耳根,满眼浑浊世俗,一说话,酒气冲天。
蓝微没有动,压着胃里潮天的恶心,想着对策。
一屋子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徐磬开口道,“宋主任,没必要玩这么大。”
“你闭嘴!”宋文华突然朝她吼道。
徐磬被噎了下,她想骂,最后还是忍住了,郑导看不下去,也想起来说话,旁边已经有人淡淡开了口。
“我看该闭嘴的人是你。”
一桌子人全都朝江榆舟看去。
他目光笔直锐利,像刀片一样锋利,自有一种不怒自威感,“说是给我接风洗尘,却在这儿拿女下属开玩笑,宋主任到底是想让我下不来台,还是让你们台长下不来台?”
宋文华脸色一阵白惨。
江榆舟站起身,“这餐饭我是吃不下去了,各位敬请自便。”
他拎起大衣离开之前顿了顿脚步,淡淡看向蓝微。
见蓝微还愣着,他轻轻皱了皱眉,下巴幅度极小的偏了下,像是在说“还不走?”
蓝微反应过来,忙起身抓起包走到江榆舟身边。
他低头看向她,旁若无人拉起手,堂而皇之的将人带离了包厢。
*
蓝微几乎是被江榆舟提溜着出了电梯。
他似乎火气挺大的,刚在包厢里的事情像是演的一样,蓝微也莫名的火上来,狠狠甩开他的手。
江榆舟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
她心里仿佛有一桶委屈,这会儿全都绷不住地要往外涌,还是觉得不解气,踩着高跟鞋到他面前,踢他的腿,又用包砸他,“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特别解气,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明天所有人都会说蓝微勾引江榆舟,等节目播出之后,你会成为焦点,会成为社会关注的名人,你想过我吗?”
酒意熏红了眼眶,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江榆舟一动不动任她挥舞着拳头,和从前一模一样,蓝微打得累了,还是不消气,别哭别骂:“你跟宋文华有什么区别,你们站在最高的位置,拥有这社会最顶尖的资源,你们当然可以颐气指使,要我们这些连活着都觉得困难的人,舔着你们,任由你们支配,江榆舟,你也和他们一样,虚伪狡猾……”
江榆舟犹豫了一下,张开手臂伸手揽住了她,将她紧紧贴在胸膛口,那是心脏的位置,是全身上下温度最高的地方,他垂下头,手掌贴着她的长发抚摸,试图平复她的情绪。
眼泪将他的胸口打湿,打湿的地方贴着她的脸,混杂着他身上的荷尔蒙,一下子让她镇定了下来,蓝微渐渐安静下来。
这才发现,她的手指攥紧着他身后的衣服,他们几乎贴在了一起。
她忽然感到呼吸压抑。
江榆舟冷静的声音很快将她拉回现实中:“能平静下来听我讲吗?”
蓝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片刻,她问道:“你能松手吗?”
江榆舟怔了怔,然后松开了她。
停了停,他解释说:“我抱你是为了让你平复心情。”
蓝微按着手臂舒展了一下筋骨,一边走一边说,“我知道。”
江榆舟走在她旁边,没说话,她侧头看了看他,胸口那块被她眼泪打湿的印记有些明显,她从包里取出纸巾递过去,示意他擦一下。
江榆舟没接。
蓝微将纸巾塞了回去。
“不好意思,”她撩了一下头发,“我刚刚没控制好情绪,不该冲你发脾气。但是,”她顿了顿,想到,“你干嘛跟我解释这么多?”
江榆舟难得的噎了一下。
蓝微低头翻着包,拿出手机,上头挂着言恺南的信息,问她在哪儿。
蓝微想着自己的车还在单位,今晚喝了酒不方便开车,便给发了个定位过去。
再走几步就是酒店门口了,她停下了脚步,转身对江榆舟说:“你想说什么,在这儿说了吧,过会儿有人来接我。”
大门口人进来,带进来一股风,吹动着他前额的发,顶灯光照打下来,他眼眸漆黑明亮,原来真有人的眼睛生得像黑曜石一样透亮。
蓝微恍惚了一下,听他说道,“宋文华是有仇必报的性格,今天摆的这局,我们两个都不到或者有一人没到,都代表没打算明面上摊牌。”
冷风吹得鼻尖又红又冻,蓝微轻轻吸了吸鼻子,“那你为什么要来?”
他双手抄在兜里,垂眸看着她,明明是那么清冷的人,目光在酒店顶灯照射下竟有些温柔的感觉。
“你来了,我岂有不来的理。”
“你完全不必来这一趟。”她不明白他的逻辑。
“姓宋的针对的是我,”她冷静的说,“你没必要和这种小人为敌。”
“那你呢?”他定定注视着她,“我放心把你扔在这里?”
蓝微没答话,她想不通。在她的观念里,江榆舟是个只论胜负成败的人,就像徐磬说的那样,他能到如今这个位置,没点手段和魄力是不可能的。
意气用事绝对不是江榆舟的作风。
他早已不是以前她认识的那个江榆舟了。
就像她也已经不是他熟悉的蓝微一样。
他没有理由为她这么做,那天在车上他的话,她也只当是意乱情迷荷尔蒙上头时随口一句承词,做不得数。
“你还是不明白。”隔了会儿,他开口。
蓝微理智分析道,“你不是最讲投资回报率的吗?你大可以在暗中做些手段,为什么要主动把自己暴露出来,这不是明智的做法。”
江榆舟看着她,少了清冷和自持,有一瞬间,蓝微觉得自己像是要被他吸进眼里去了。
在她怔忪中,江榆舟开口了:“如果我不主动,你就会被动,把你置于显眼的位置,受他欺负,受他攻击,我要为这所谓的明智和理智,把你扔在那里不管。”
“你只需要往前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来替你走完,”江榆舟指尖勾到她的发丝,将那缕头发别到了她耳后,低声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这一步,叫做勇气。”
蓝微忽然感到心跳加快,头顶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来,喃喃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顶灯的光线落在他眼底,那双曾经无数次惊艳到她的眼睛。
漆黑深邃的瞳孔倒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大概是为了——”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声音低沉的让人心痛。
“给我们之间画上一个句号,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28章 2022.12.19
他在说什么?
蓝微突然听不懂了。
虽然对他说过希望安安静静呆在这里, 不要打扰她的生活这样的话,可是他的出现已经影响到了她的生活,并且开始动摇的时候, 他突然单方面决定结束,她只能在没做好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迫接受。
然而此刻, 蓝微还没察觉到这丝不舒服和无法接受的情绪从何而来,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 在听到江榆舟的话时,内心的失落和委屈悄悄冒头。
只是惊异又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已经过了刨根究底的年纪,她尊重他的选择,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最好的结果。
蓝微攥紧手心,一瞬之后,恢复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和情绪地点了点头,“好。”
她的回答太快也太利落, 一如她理智凉薄的性格。
灯光打在身上, 给江榆舟白皙的肤色更添了一层冷感。他动了动喉结, 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却欲言又止,半垂下眼帘遮掩心底的情绪。
蓝微双手抄在羽绒衣口袋里,和他相对站着,谁也没看谁,沉默像色调清冷的月辉, 寂寂无声地铺在他们之间。
几息之后, 江榆舟开口,“有时间把证据整理出来拿给我。”
他的语气像公务会话, 不带私人感情。
“好。”蓝微轻点了点头。
似乎没什么话说了,她想就此道别,言恺南也该到了,“要是没其他事的话,”蓝微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勾了勾颊边的乱发,顺势朝门口看去,“我先……”
到嘴边的话一顿。
江榆舟也侧过了头,随即眉心蹙起。
言恺南从大门口走进来,也看见了他们,一怔,而后大步走向蓝微,“可心。”
他走到江榆舟和蓝微中间,挡开了两人,像是没看见江榆舟一样,接过她手里的包,宠溺地揉揉她的头,“我家可心辛苦了。”
江榆舟双手抄进口袋里,冷淡地看着他们。
身后的注视如影随形,不可忽视。言恺南回过了头,轻轻皱了皱眉,露出点意外的表情,“江老板怎么还没走?”
江榆舟轻呵一声,抬脚步过去,到言恺南面前,强大凌人的气场压下来,就连言恺南也为之一怔。
下一秒,江榆舟拉起蓝微的手,言恺南挡在他面前,差不多高的两人相对站着,一时之间气氛凝固了起来。
“江榆舟,”言恺南咬牙怒视着他,“你带走试试。”
江榆舟垂眼看向他手上,淡淡的,“包给我。”
言恺南没动。
江榆舟懒得和他对线,拉着蓝微从言恺南侧面离开。
言恺南脚步一转,再次堵住去路。
江榆舟这才不爽了起来,半掀起眼皮散漫掠过他,而后勾了勾唇角,冷笑了下,“你认为以她的性格,真想跟你走,还会任凭我牵着走么?”
他的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像是枪子儿击中言恺南的心脏,砸碎了他那在爱情中脆弱不堪一击的尊严。
言恺南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榆舟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情绪的,伸出手,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将蓝微的包,从言恺南手里摘过。
言恺南僵着身,一动不动看着她。
“恺南啊,”蓝微叹口气,不忍心去看他的眼睛,像是哄小孩一样哄道,“你先回去,我跟他还有话要说,过后再去找你。”
没等她说完,江榆舟拉着她走了,步伐很大,力道更大,攥得她手都疼了,好像有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蓝微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病,被他扯着跌跌撞撞走出酒店大门,他的车停在远处僻静少有路灯的地段,他拉着她往那走。
“江榆舟,你发什么疯病?!”蓝微用力甩开缚在她手上的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