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长长的一段文字,蓝微按下发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等到他的回复,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心与他同在。
收起手机的时候,鼻尖掉落沁凉,她抬起头看到天上洒落下的鹅毛。
下雪了。
蓝微伸出手去接下一枚雪花。
江榆舟,宁北今年下雪了。
你也会很快回来的,对吗?
春节结束后,蓝微照常去上班。
东方视野已经播出有一阵了,反响很不错,再加上之前蓝微和郑导合作的纪录片,郑导大加称赞,台长也很器重她,说如果纪录片播出效果好的话,可以专门出一档寻人栏目,由蓝微负责。
徐磬开玩笑说,这是蓝微的转型之作。
有了领导的赏识和大力推荐,再加上自己能力过硬,更重要的是宋主任这档子一出,上面领导对此事很关注,台里面临改革,台长又是一个大刀阔斧的,谢伊那几个平时不做正事的在会上挨了几顿批,面临撤职危险,那些墙头草同事们闻风而动,看蓝微势头猛烈,纷纷倒戈。
谢伊心里自然是不服气,但眼下形势不同以往,她就算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也不敢对蓝微造次。
而蓝微对谢伊的种种,从前没放在心上,现在也不会,将来更不会。
那天下班后,蓝微加了会儿班,最近她加班比以前更不要命了,连柳榕都讲她,没见过她这种结婚以后比结婚以前还要拼的。蓝微惯常笑笑没有回答。
“江榆舟还没回来吗?”柳榕放低声问她。
蓝微打字的动作一顿,无言的苦涩闷进喉咙深处。
“哎。”柳榕叹出一声,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柳榕不说,蓝微也知道的,外面传的话她都有耳闻,只是现在已经不像以前,没人敢到她耳边来说。
很多人说她不好听的,以为嫁了一个钻石王老五,没想到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说不定到最后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
下班回家,在城市高楼林立的天空中,她瞥到了一轮金黄的满月,高高悬在凄凉的云层里。
这是除夕以后的第二次满月。
她把车停在一条巷子口,那里零零散散开着几家店,灯影照在漆黑的马路上,昨天沈芸舒念叨着说想吃梨,蓝微想买点水果带回家给她吃。
买完水果,一回头,看见一家纹身店,开在巷子的最角落里,那招牌矗立在昏暗中,闪着鬼魅的光,名字也很古怪,叫“JIA”。
蓝微脚下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等到推开门才意识到自己走了进去。
这家纹身店和别的纹身店不一样的是,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服务,老板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面容英俊,是少见的那种好看。
蓝微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移开。
“想文什么图案?”男人放下手里的书,看过来。
蓝微把水果放在桌上,问道:“你这里能设计图案吗?”
“可以。”
蓝微把构想讲给男人听。
过了不大会儿,男人把画好的草图给她看。
蓝微点点头,表示满意。
刀在皮肤上游走,仿佛能听到滋滋的电流声。
蓝微忍着疼痛仰起头盯着天花板。
……
半个小时以后,蓝微从纹身店里走出来,路灯下,她低下头,掀开手腕,那个丑陋的疤痕上面盖着一个纹身图案:一只漂亮的蓝鸟,停在一艘小船上。
图案上方刻着一串字母:jiangyuzhou。
疼痛会永远铭记今天。
*
那是一个和往常一样,平凡又普通的日子。
日历本上,春分已过。
这个冬天,雪落下了几场,是近几年来最多的。
今天又下雪了,早上起来世界白茫茫一片,蓝微靠在窗边看了会儿雪景,下楼和沈芸舒用了早饭。
出门前,沈芸舒嘱她开车小心,蓝微对她挥挥手,妈,我走了。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改口的,好像一切都很自然而然。
许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天色昏暗,早上中午和晚上没有任何区分。
今天蓝微也和往常一样加班到深夜,将将十点四十分,楼里人都走光了,她才起身。
下楼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蓝微拿出手机看了眼,沈芸舒发信息说给她做了夜宵放在锅里,她回复:【好的,谢谢妈。】
银装素裹的夜晚,灯光融进白雪里,总也忍不住地想起十年前巴黎那个夜晚。蓝微轻轻呼出一口冷气,将双手插进羽绒衣的口袋里,步下台阶,脚下有未化完的积雪,咯吱作响。
蓝微突然很想在这雪夜里走走,她戴着一顶白色羊绒帽,围巾松松垮垮系在细长的脖子上,羽绒衣是粉色的,衣服帽沿一圈飘逸的绒毛被风吹的东摇西晃。她双手插着兜慢悠悠走着,橘黄的路灯打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咯吱”——身后传来脚踩冰面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向后望去,却不见人影。
对面有一家便利商店还开着门,蓝微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叮咚,玻璃门打开,清脆悦耳的一声:“欢迎光临。”
蓝微经过门口的时候拿了一个篮子,在货架前停停走走,专心挑着东西,里面开着空调,有些热了,她懒得摘下帽子,东西放了半篮,时间过去二十分钟,走去收银台付款。
叮咚,门再次打开,进来一个人,停在身后,蓝微侧着身,没有注意。把篮子放到柜台上时,动作幅度偏大,撞到了旁边的人,她下意识道了声歉:“对不起。”
“没关系。”醇厚低沉的嗓音撞在耳边。
她的心也被猛烈撞击了一下,倏尔转过头,看着那人面带微笑宠溺地看着她,灯光在他眼底漾出柔和的光亮。
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在她眼里涌动,她张了张嘴,他却伸手抱住了她:“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她的脸被灯光照得通红,埋在他怀里,领口处浸着夜的凉意,“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通知一声?”
他低低笑,嗓音震荡着胸腔。
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捂着嘴偷笑,像是憋了好久:“姐姐,这位先生在门口等了你好久,从你刚进门的时候就跟着你了,你都没发现吗?”
蓝微仰起脸看他,才一个半月没见,他似乎经历了不少,脸部线条看上去更硬朗了,眼神也更利更坚毅了。只是看着她的目光还是没变。
“你瘦了好多。”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让你担心了。”
蓝微摇摇头。
江榆舟付了钱,一手拎着她买的一堆东西,另一只手牵着她,走出便利店。
蓝微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如果是一场梦,她情愿不要醒来。
江榆舟带着她走了长长一段路,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没有问他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只要他回来就好,没有什么比他回来更重要的。
车停在巷子口,梧桐叶已经掉光了,那辆机车静静地停在树下。
蓝微愣住。这一幕,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她惊讶地看着他。
江榆舟什么也没说,捞起头盔塞进她怀里,蓝微摘下帽子放进他手里,把头盔戴上去,江榆舟俯身去帮她扣安全扣,低声说:“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跨年。”
他说的是跨年。
蓝微轻轻眨了眨眼,没让眼泪掉出来。
她乖乖点了点头。
他笑着,在起身时,手掌隔着头盔在她头顶轻轻摸了摸,垂眸看着她,“应得那么快,不怕我把你卖了。”
她弯着眼朝他笑:“不怕。”
江榆舟低着头,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笑,什么也没说。
一个仰着头,一个垂着眼,两人站在路灯下相互对视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会儿,蓝微开口:“我发给你的信息,你看了吗?”
他点点头,“看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相视而笑。
机车的马达声在空旷的街上拉长刺耳,车速很快,早春的风凌厉,漫过脸颊,染着雪的气息,他们仿佛回到十六七岁的年纪,放纵又恣意。蓝微伏在江榆舟的背上,突然反应过来,他今晚为何穿了一件冲锋衣。
十六岁的天空离得他们还是太遥远,眼下的一切却是最好。
老火车站还是没变,铁轨静默屹立在江边,货轮泊在桥下,轮船顶上和桥面铁轨上覆着一层白雪。岸边的芦苇肆意,山峦沉静,高架桥两边长长的路灯燃起一条长龙似的灯带,他们一路从这条长龙之上飞驰而下,雪又开始下了,飘荡着,无声无息落进江水。
江榆舟把车停在路中央,周围空旷安静,没有一辆车,也再不会有火车经过,货轮的汽笛更不会在晚上响起。
他单脚点地,摘下头盔,放眼远眺。蓝微下了车,将头盔放在车座上,江水就在脚下,连着头顶那片苍穹,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大地上。
她却并没有觉得太冷。山风吹过,拂起长发,身旁有人走近,她转过头,头发刮在脸上,来不及去摘,她的笑容在长发里,和那岸边的芦苇一样,肆意生长,明媚夺目。
江榆舟看了看手表,“还有一分钟。”
蓝微听懂他的意思,仰起脸,“要一起喊吗?”
他笑着,突然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蓝微吓得往后倒退了一步,“你干什么?”还没从嘴里蹦出来,便见他掏出了一枚戒指,闪着光亮,一颗巨大的钻石。
蓝微捂住嘴巴。
江榆舟深呼吸了几下,抬起头注视她,温柔坚定。
“没有好好跟你求婚是我最大的遗憾,一直在想要怎么策划,安排一堆人来看,弄得轰轰烈烈兴师动众,可结婚是那么私人的事情,是只能容纳得下我们两个人的故事,我想和你安安静静的,找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不用去给别人看我们过得多幸福。这次我真的以为会回不来,遗书都写好了,请我在那边的朋友帮我带回来,对他说,我人生中的一件事我的太太已经帮我完成,还有两件事,一件是还有对我母亲的孝未尽,最后也最重要的事是我的太太,未能和她长相厮守是我一生遗憾。若我无法平安回去,就让她另择他人,好在我们没有孩子,不至拖累。只要她能幸福,我都支持。这辈子是我负了她。”
“微微,我冒了一个很大的险,就像赌徒,我在赌,拿我的前途和生命,做了这场置换。这个险,就像你说的,是不得不过的坎,好在九死一生,终于回来了,以后,我答应你,再也不做这样危险的事,让你担惊受怕。”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现在我的脑子是乱的,”江榆舟擦了擦眼角,泪光里,对她笑着,“那天看到你的信息,我就想第一时间赶回你身边了,我知道还不行,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好,手续没有走完,我要耐着性子一点点做完,小心谨慎,每说一句话都要慎重思考,性差踏错就会沦为阶下囚,我想活着回来见你,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这三十年来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求生欲。后来又等了一星期,他们放了我,我请人从法国定制的求婚戒也到了,一刻不停歇地回到你身边。”
“微微,从十六岁的夏天走到二十九岁的春天,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你要嫁给我吗?”
男人抬着头,热烈动容地望着她。
脚下江水翻腾,蓝微早已泣不成声,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手腕伸过去给他看。
哽咽道:“我的答案,写在这里了。”
她拉起衣袖。
路灯炽烈地打在白皙的手腕上,纹身清晰可见。
江榆舟喉结滚动,手指抚上去,轻轻摸着,“疼吗?”
她是那么怕疼的一个人,连耳洞都不打,她说过不喜欢在身上留下痕迹,却在这曾经最深的伤口上文上了只属于他的纹身。
江榆舟垂着眼将戒指推进纤细的指根,站起身,用力抱住她。
低头,伴随着江浪声,在她耳边说道:“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你家以前那套房子,我想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你。”
蓝微怔然抬头。
男人眼里倒映着星光和灯影,深情望着她。
雪渐渐下大了,消融在这片夜景之中。
滔滔江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川流不息。从十六岁起就喜欢的人,隆冬漫长也要跨越山河去见她。
只要冬天没有消失,雪花就一定会落在它想去的地方。过去、现在、将来,年轻炙热的心,永远跳动不停歇,就像这绵延不绝的江水,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