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逐溪在张文杰家吃饭!”
“许逐溪要给张文杰做媳妇!”
“许逐溪家把许逐溪送给张文杰啦!”
“许逐溪以后要跟张文杰生娃娃!”
他们哄笑着,男孩女孩站成一圈,围着许逐溪拍手哄嚷,从老师走出教室门开始,到听见上课铃声响起。仿佛找到个什么最最新鲜有趣的玩意,稀罕的不得了。
许逐溪咬牙低头听着,难堪的说不出话来,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怒声喊着:“你们胡说八道!”她气的伸手要去推开围在她旁边的人,他们就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见她要从座位上跑走,就又嬉笑着围拢过来,牢牢地把她包在中间。
见她气的整张脸通红,还要曲解:“呀!许逐溪害羞啦!”
可偏偏张文杰似乎也这么认为,他眉毛一扬,得意洋洋地坐在最后边,高声说:“许逐溪,哼,那当然了,她整天在我家吃饭!吃我家的……她要是给我写作业,我才同意,就她那个样子,凶巴巴的,谁喜欢啊?”
许逐溪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把他的小人书从桌兜里翻出来,全部撕烂,再扔到脚底下狠狠踩几脚,才能解气。
什么是整天在张家吃饭,一个月也就七八次,是整天吗?
难道是白吃白拿吗?难道他的小人书,不全是拿爷爷付给张家的饭钱买的吗?
她每次都躲在暗处看,一张一张钱票数的清清楚楚的,有钱还有粮票,难道张家不是靠着这个,才能在过年的时候比以前割买更多的肉的吗?!
她的嗓子又干又痛,紧紧咬着下嘴唇,干裂的嘴唇留了血,血的味道通过舌尖传到脑子里,她打了个激灵,从幻想里抽神回来。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她这么做了,不过是最后反倒要让爷爷上张家去赔礼道歉。
大人们晓得了,不会对几个孩子的嬉笑放在心上,反也只会觉得,爸妈都不在身边,她竟然怎么还能这么不懂事。
又或是,这孩子野的很,男孩子都敢打。
而自己除了张家,也没什么再好的去处了。其他家…不是没有其他家,可他们总要跟自己说话,好想不说,就是冷落了自己这个客人一样。说来说去,最后又还是绕回自己那对南下打工的父母,这张那张记不住的脸庞,男的女的混在一起,朝自己笑得两道眉毛弯弯。
“你爸妈今年回来吗?”
“听说你爸妈给你生了小弟弟?”
“今年你爸妈总要领你走的吧?”
“逐溪哦——你爸妈不要你了。”
“你以后要是一个人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她死死地掐着手心,低着头,却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湿了书包。
许逐溪有时候特别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一激动,就开始嗓子干痒鼻子发酸,不能铿锵有力地跟人吵架,反而忍不住要呜咽流眼泪。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懂事,为什么总要想着大人们已经很累了,不要再给他们惹事。
也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孩,要是是男孩的话,是不是就能跟爸妈一起走了。
更恨为什么这个社会人们都更喜欢男孩子,女孩子怎么了呢?跟男孩子比起来,就哪里很差劲吗?
见许逐溪哭了,闹事的这群孩子怕老师来了要批评人的,就一拥都散开了,装的安安静静地坐回在位子上。可是下节课看着许逐溪不哭了,他们就又像吸血的苍蝇那样,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重新把许逐溪围在中间。
许逐溪很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原来会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个事情,是四岁的时候。
她早慧的厉害,牵着爷爷的手,目送着才生产的母亲怀里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跟着父亲上了车。然后那辆大巴车就走的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
她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原来是个男孩子,就可以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
六岁的时候,她去爬院子里的一棵大树,笑着跳下来,扑到爷爷怀里。
让路过的一个婶子瞧见了,停在院门口,探身进来,“老许啊,你这样养姑娘可不行,小姑娘家的,爬树,跟个野孩子一样,让人看见了可就当没什么教养了。”
爷爷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两个人面面相对许久,他伸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溪溪啊——我们不爬树了——”
“哦。”
后来许逐溪抱了小凳子坐在巷子口,仰头看巷子口的那棵大树,树干粗壮,两个成年人合臂都聚拢不起来,有三个男孩子在底下上蹿下跳的,坐在树枝上,揪着树叶玩。
还是那个婶子,她笑眯眯的,眉梢上都带着喜悦。
她为他们喝彩:“太棒了!你们几个可真勇敢!以后都了不得的。”
哦,许逐溪想,原来只有男孩子可以爬树。
于是她慢慢就明白了。
到后来,去别人家吃饭,她就很自觉地站起来。
洗碗,一般都不会要她做的。
她只是帮着把碗筷收拾摞起来放到灶台边上。
男孩子是可以吃完饭,撂了碗筷,或是跑出去玩,或是钻进房子里写作业看小人书。
女孩子是不可以的,如果她不帮着端碗送筷子擦桌子,巷口的几个婶子聚在一起,聊起她,会说。
“哦,老许家那个孙女,我跟你说,懒得很,吃了饭,筷子一撂,就什么都不管了。”
“你想她跟老许住在一起,老许整天又忙着,也没个爸妈管。”
只有张姨会夸她勤快,虽然后面的附带的话语,并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许逐溪想着,双手合拢放在嘴边,慢慢地呼了一口热气,搓着手,翻开书包。
第四章
南淮意晚上回了招待所,把身上换下来的卫衣泡在水里洗了,皮衣叠起来收进箱子。
在西北这个刮着狂风飘着雪的季节,不穿棉袄出门能要了人命。
上楼路过供销社的时候,他推门进去,买了一件绿色棉袄,款式看起来像件军大衣。
他倒不是冷,他身上的那件皮衣,内衬是极厚的一层皮毛,扫在人脖子上,都觉得暖呼呼的,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在这里,太扎眼了。
改革开放以后,华国翻天覆地。
可是变动的地区是有限的,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有飘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最起码安县没有。
在他的记忆里,在去市里上高中以前,他穿着的还一直是手工做的,从缝纫机里缝出来的棉袄。里面是挑了做旁的衣服零碎剩下来的花色布头,拼凑着缝在一起,中间塞着弹出来的棉花,外边是拣了略显素净的红色或是蓝色的格子布。
穿着很臃肿,也不够暖和。
不过大家都这么穿,区别不过是有的人装的棉花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而已。
他第二天没露面,像之前那样,只是躲在暗处看。
倒不是他不想。
只是他意识到,放寒假了。
招待所开在小学对面那条街上,他早上在楼下早餐店喝豆浆的时候,抬头见着小学教学楼还没有灯光亮起。
许是见他一直盯着那边看,早餐店老板端油条过来的时候,笑着说:“娃们都放假了,昨天小学给放的假,通知书都领了。”
“哦,谢谢。”南淮意两口并着豆浆把油条吃了,钱放在桌上,就走了。
所以,他只是像前几日那样,躲在暗处看,看自己走在爷爷的自行车另一侧,扬着被冻的通红的脸蛋,两只手一块扶着自行车座,迎着寒风一头扎进去往前边走。
爷爷是在县政府做门卫的。
等到周末放假了,就一并把她带过去,在那个很小却很暖和,有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里看书,是南淮意如今回忆从前,所能够想到的一生中最温馨幸福的时光。
他双手插兜,遥遥地站在街口,看着祖孙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铁大门后边,又站了一会儿,觉得寒意慢慢从双腿蔓延上来,冻得人身体发僵,他才迈步离开了。
南淮意呼了一口热气,水在冷气中结成雾。
不是很想回招待所,也没什么别的念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仰头眯起眼睛,盯着这个铁质的钉在墙上的牌子看了很久。
安县福利院。
伸手推了一下大门,冰冷的很,冻得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收回手,没推动,锁着的,挂着根铁链子。
南淮意绕着墙壁,走了一圈,到了院子的正后面。
身上这件绿棉袄太长了,穿着它爬墙不方便,南淮意索性脱下来,一扬胳膊,把棉袄甩进去。
后边的墙壁要比院子正前面矮上些许,他左脚踩着后院铁门的一个空隙架子上,右脚在墙壁砖上一蹭,双手向上一攀,就骑在了墙头,避开地上的绿棉袄,双脚分开,往旁边灵活一跃跳到地上,捡起棉袄,拍掉上面沾着的草末和尘土,拣了个角落盘腿坐下了。
这个时候是没有监控的。
南淮意隐约记得,好像是他考完高中走的那一年,福利院才安了监控。
又是冬天,院里的孩子们都不大出来,就是出来活动,也是在前院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没人能发现这里凭空多了个他。
南淮意闭上眼睛,身子向后靠在墙上,清晰地听着屋子里传来的读书的声音。
是张姨。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点阳光泄进来的连片的云,伸手把领子立起来,扣上最上边的铜质的纽扣,脖子缩进去,把自己整个的裹在寒风中的冰冷的角落里。
他是不大愿意回忆从前的。
今天鬼使神差的走到这里,就像是心里的防线裂成了蜂巢,记忆一点一点地从孔洞里面挤出来,一股脑地全部涌到他面前,要他看着,要他想着,要他一丁点都忘不了。
南淮意忽然想起来,他上辈子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也是一个冬天,盘腿坐在桥洞底下的角落里,也是贴着墙壁。只不过那会儿,身上没有一件暖和的大衣,整个人也像个漏了气的风箱,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临死前,两只手捂着腹部叫人用刀子捅开的窟窿,盯着黑沉沉的血,从身上流出来,慢慢流下去,顺着砖缝的缝隙,流进了河里。
她那会儿还苦中作乐,想着血流进去,散不开,万一有人喝水,发现水的颜色不对,该有多害怕。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哪儿能呢。一个人就算流干了身上的血,又有多少,可一条河流的水,又有多少,血流进去,用不了一秒,就什么都散没了。跟她这个人一样,飘在人群里找不出来,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忽而屋子里又唤了一道声音,冷厉的刻薄的。
南淮意猛地睁开眼,怔怔地在半空中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这道声音,是——李姨。
她甚至能准确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李翠萍。
她是九岁的时候,住进福利院的。
也就是,过完这个年的新春。
没有人养她,除了福利院,她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也没法在别的地方活下来。
所以她住进了福利院。
这个年头,福利院都是公有的,在福利院工作的人大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心。这里的工作是有编制的,跟所有的工作单位一样,都仅仅是工作单位而已。
有的人觉得这里工作清闲,还是跟一群孩子待在一起,好事儿;有的人觉得待在这里整天要伺候一群孩子,操的心多,在这里工作,说出去,派头也不如在政府单位上班那么响亮,也没人上门来求自己办事好能耍威风,所以不是什么好工作,嫌弃的很。
就像大多数人看待自己的工作那样,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也没什么分别。
张姨或许不是前者,但李翠萍一定是后者。
她整天磕着瓜子,往办公室自己的椅子上面一缩,嫌恶地瞥着每一个从自己眼前经过的孤儿。平时绝不出来,除非轮到她值班,她才皱着眉头,额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拿着根竹子做的教棍,在桌子上敲敲打打。
像是福利院的这些孩子们身上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她深怕谁靠她靠的近了,就要把那脏东西沾到她身上。所以她从不伸手触碰任何一个孩子,要是有必要,就用她手里那根教棍,细长细长的,头还没有削平,狠狠地戳你一下,尖声厉气的,“干什么呢?!”
秋冬天还好,穿的还算厚实,夏天就惨了,被那竹子戳在手臂上,戳的生疼,皮肤嫩一点的,直接就被那尖锐的竹子头戳出血来;或是照着手臂小腿,她像是专挑着裸露的皮肤,狠狠地甩一棍子,抽出红红的一道印。
她是烦透了自己被分到这里工作,跟她一个中专出来的同学,家里都找了关系安排到了县上的有头有脸的单位,就她到了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孤儿院,要伺候一群没爹没娘养的孩子。
在孤儿院所有孩子中间,李翠萍尤其的喜欢“关照”许逐溪。
这种关照就像是一座大山,又像是一座照不进一点光亮的牢笼,死死地把许逐溪关在里面,让她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喘不过气来。
等到许逐溪高中毕业,她摸着自己刻在用圆规刻在文具盒的那三个字——李翠萍,她才忽而能准确地定义这是什么。
这是折磨。
对,就是赤裸裸的不带一点遮掩的折磨。
可惜住在孤儿院的孩子,是没有爹妈的,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亲人的。
这就代表着,没有人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撑腰。
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可以做任意的事情,比如,把自己的恶意发泄在这些无辜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身上。这些一出生就在这里的孩子,这些甚至有的将工作人员当作亲人的孩子,他们只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所以才惹得别人的不高兴。
可许逐溪不是一出生就在这里的,所以她坚定地清楚地知道。
自己没有错,而是李翠萍。
李翠萍总是招招手,像是招呼一只小狗,让她抱着凳子,坐到她脚边来。
她笑眯眯的,像是无数个放学的下午。
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能吃人的。
“你爸妈真这么狠心把你扔了啊?”
“你看你,姨早就跟你说了,你爸妈不要你,你爷死了,你就只能来孤儿院。他们都是没爹没娘的,你看你,明明有爹有娘,啧——就是你爹娘不要你。”
为表对许逐溪同情又喜欢极了,李翠萍从脖子里解下自己的项链,挂在许逐溪脖子上,掐着她的肩膀,强迫她转了一圈。忽而站起身,拉起她的手,出了屋子,走进旁边的办公室。
所有的孤儿院的阿姨都正坐在里面烤火唠家常,见她进来了,都是一愣,“怎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