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萍还是笑着,把许逐溪推到所有人面前。
“看好不好看?”
众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里雾里的,只是点头,“挺好看的。”
“那可不?”李翠萍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许逐溪的胳膊,不让她动,“我这项链是我结婚的时候,我娘给我压箱底的,让她一眼就看上了,你说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一个的,都虚荣的要命。”
她忙给众人介绍起许逐溪来,“这就是县政府看门那个老许家的孙女——你们都晓得了吧?爸妈不要她,跑到外面打工,电话都不接,哪里都联系不上,她爷爷都死了,你说这么大个孩子,还不懂点事,住在孤儿院里头,以后都不知道什么光景,还张口就跟我要我脖子上的项链——”
共事这么久了,众人自然都心里晓得李翠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许逐溪就是个院子里的孤儿,李翠萍却怎么着都是同事,以后还要共事的。
有可怜孩子,看不上李翠萍的却也只是不出声,冷笑着扫了她一眼。
也有三三两两顺着李翠萍的话往下说的。
“是了,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要有家里的大人教育着。”
许逐溪死死地咬着牙,一言不发,泪水难堪的从脸上滑落下来,她想张口说话,怕抽噎着泄了气,又怕出声反驳,只会被李翠萍追着往下说她撒谎成性。
所有人里,她只认识张姨,她祈求地泪眼朦胧的看过去,只瞧见一个偏侧过去的侧脸,张皇地躲避她。
“呼——”
南淮意猛地惊醒,他睡着了,在这样的寒风中。他伸手摸了一把脸,全是泪水。
张姨——
南淮意已经想不起来她具体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了。
她是个好人。
只是不过是世间一个普通的好人。
也总是要生存的。
或许只是怕,要被自己缠上,可是家里也养不了多的一口人罢了。
他站起身,扶着墙壁,按着记忆里的位子,贴到窗户上,果然看到一个缩在椅子上的身影,目光定定地锁住。
天意要他今天来到这里再想起这些,因此他决定做一件事情,才算是对得起自己。
第五章
南淮意从后墙原路翻出去。
孤儿院开始吃午饭了,他也有些饿了,在孤儿院对面街上的一家面馆找了位子坐下,对着门口,开始吃面。
李翠萍下午是从来能不待在孤儿院就回家的。
一个周五天,她差不多有四天下午都是早早就回了家的。
孤儿院另有两个,家不在这里,本身就住在孤儿院,所以索性送水推舟做个人情,每晚都留在孤儿院值班,顺便赚点额外的补贴。
南淮意慢慢地吃面,吃完结了饭钱,缩在巷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孤儿院的门口。
他这辈子,托胎生了个男孩儿。
爷爷南兴华又是部队里的,抓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到队里扔给别人操练,这里头,又独南淮意一个不嫌苦不嫌累的,非但不抱怨,还很积极热心地想要跟着爷爷去队里接受操练。
“向爷爷学习,我想做个像爷爷您这样的人。”
说这种话的本事,早八百年,打他上辈子四岁开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好好!”南兴华连连拍手,乐得跟几个老战友凑在一起炫耀,“我这小孙子,别的不说,就这个劲头,是最像我的了。”
南淮意上辈子死在让人摁着打了一顿,还捅了刀子,能摔摔打打地把拳头功夫练起来,是件求之不易的好事。
李翠萍出来了。
南淮意站直了身子,眸光一沉,抬脚跟在她身后走。
看她过马路,那双皮高跟踩着“噔噔噔——”的,她炫耀过许多次,说是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全省只有十几双,贵的不得了。
临就走到了水泥路的尽头,安县水泥浇筑的路很有限,主要是城区里边,其他的地方都还是泥路。
李翠萍停下来,皱着眉头,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说着什么,扶着旁边屋子的墙壁,伸手把皮鞋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换了布鞋,再把皮鞋装进自己的挎包,才又哼着不知道什么调子走了。
南淮意跟着她,一直到她进了院子,把院门关了。
翻墙入户这事,他已经做的很拿手了。
要是让南兴华晓得他在部队里练的攀登的功夫,拿来翻墙,估计要气死。
他这么想着,然后轻巧地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墙角堆着几个冬天里藏着的萝卜,上面盖着个大铁盆。
南淮意伸手拿了那铁盆,慢慢地靠近李翠萍。
她背对着,正忙活着把院门锁起来。她是预备要在家里炖肉的,肉香藏不住,飘出去让邻里左右闻见了,说不定要上门来问。就是打趣几句,李翠萍都是懒得应付的。
只能她刻薄别人的,向来怎么能有别人敢刻薄她的份。
淮意一眯眼,看准时机,把铁盆高高举起,狠狠地扣在她脑袋上去,听着她脑袋盖撞上盆底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淮意手腕用力,压着铁盆摁在她头上,要她挣脱不出来,抬腿用力往她腿弯儿上一踹。
去你的释怀!
去你的放下!
淮意从活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也以为自己放下了。
可是他今天坐在孤儿院的那个角落,想起那个下午,他就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放下。
书上总是说宽容,人要宽容。
南淮意就逼着自己学书里的道理。
“要做个宽容的人。”
好的,要做个宽容的人。
“苦难会让我们更强大。”
好的,苦难会让我们更强大。
“苦难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
好的,苦难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
去你的苦难!去你的考验!
淮意在心里吼着告诉自己,哪儿有什么应该经受的苦难,有谁不想幸福快乐美满地过一辈子。都不过是苦的活不下去了,才骗骗自己,诶呀每个人都是要经受苦难的,不过苦难的考验形式不一样——实际上呢?有的人这辈子就是苦到家了,这辈子都好不了;有的人就是泡在蜜罐里活了一辈子,没见上天要怎么考验他了?!
说是释怀,说是放过,不过是报复不了,又或者报复回来了,没有能力处理自己报复之后痛快的后果。
南淮意放不下,他这辈子都放不下。
他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不给自己出了心里的怨气,那才是他背叛了自己。
他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活着的,没有人替他打算,从来都是他自己替自己打算的!
南淮意每这么一想,手上的力道就重上一分,直到手里忽然什么都摸不住了,衣领子从他手心里划出去。他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右手一松,铁盆落到她腿上,砸下去弹了一下,转了几圈,反扣到地上去了。
“呼——呼——”
南淮意倒退了几步,碰到院子里贴着屋墙的石桌,顺势坐下。
精神的刺激远比生理的刺激要对人产生的影响大得多。
他就那样身子后仰,双臂撑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他起来,俯下身子,把那铁盆盖到她脑袋上去,捡起从她胳膊上滑下来的袋子,拿出里面那双皮鞋,轻轻松松用力一掰,小臂青筋凸起,就将皮鞋从中间掰断了,扔到地上,踩上去。
想了一会儿,南淮意又往前走了几步,越过躺在地上的李翠萍的身体,把钥匙取了出来,推开院门。先是开了一条缝,见着四下无人经过,他拽起李翠萍的一条胳膊,把她拖到门口。捡起铁盆,从她脑袋上,盖到她腰腹处,将她下半身遮盖住。
做完这些,南淮意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去了。
他心里说不出来的畅快,兴奋的整个人从脖子红到脸颊,红通通的一片,年轻又炽热。
却在巷口正遇着了个熟悉的探头探脑的身影。
是许逐溪。
是九岁的许逐溪。
许逐溪瞧清了他的脸庞,才认出他来,眼睛瞪得溜圆,吓得就要跑。
可已经晚了。
南淮意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拎了回来,像是提溜个什么小鸡崽子似的。
许逐溪这次学乖了,兴许是知道挣脱不得,安安分分地被这人提溜着,拉着往巷子里边走。
她有点懊恼。
她是跑回来拿作业的,经过巷子的时候,听着巷子里头传来的不知道什么古怪的声响,只是好奇地刚多留了这么几步。
南淮意全然不知道许逐溪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
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灵魂的缘故。他每次瞧见了许逐溪,就总是很想跟她靠近些。两个人走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一起,他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不自觉地高兴起来。
可是不管是不是,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要给年幼的自己看一看,看一看如今的成果。
他是最晓得自己的人。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害怕的。
因为这些都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和祈愿。
她从小就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人在的,哪怕自己是虚伪、自私、卑劣,哪怕自己做了所有的坏事,都能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然后选择陪着自己一直走下去。
可是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所以她只能自己偷偷地藏在放学的路上,朝张文杰扔石子。却不敢当众冲出来,狠狠揍张文杰一顿,或者是划花他的脸。
她缺乏这样的潇洒的勇气。
说的好听一点,她是世故而周全;说的坦白一点,她承认,自己懦弱。
因为没有人与她站在一起,没有人支持的怯弱。
南淮意牵着许逐溪的手,站到李翠萍院门前,停在院门那道木门槛前边。
他炫耀似的指着地面,俯身看许逐溪,语气很轻柔。
“你讨厌她对吗?”
许逐溪呆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这种场景,她曾经躲在被窝里,因李翠萍的话哭的泪眼朦胧的时候,曾经就这样幻想过。她幻想过自己有个哥哥,替自己冲出来,狠狠地教训这片所有恶意地关心自己的“长辈”。
可只是在被窝里一个人做梦似的偷偷幻想而已,平时见了,她还是要很乖地微笑着上去打招呼,恭恭敬敬地说一声李姨好。
南淮意蹲下身子,摸摸许逐溪的脑袋,揉了两下。
他十五岁,身量却很修长,远高出别人一大截。
许逐溪九岁,个子却很低。
所以他蹲下身子,和许逐溪是刚好齐平的。
他站起来,索性弯腰一个用力,把自己抱起来,一只手穿过腿弯,拢着许逐溪的两条腿,另一只手护在腰上,免得闪了身子,然后把许逐溪放在自己的肩头做好。
临就要走出巷子口,许逐溪仿佛大梦初醒,她的两只胳膊下意识地环在南淮意的脖颈上,轻轻地虚虚地环着,免得自己掉下来,侧过头,隐约还能看到门口半露出来的李翠萍的身子。
南淮意只觉得脖子忽地一紧。
“……她死了吗?”
许逐溪的声音轻轻地飘下来。
“她没有。”
南淮意这样回答。
他很自然地抱着许逐溪回了家,自然地从门口土坑里摸出钥匙,自然地用一只手打开门,又关上门。
“是要拿作业吗?”
他虽然这么问,却仿佛早就知道一样,将许逐溪放到炕上,长臂一伸捞过书包,放到许逐溪眼前,“要拿哪一本?”
许逐溪低头抽了一本,抱在怀里,忽然朝南淮意伸出手。
南淮意从善如流,俯身朝着许逐溪的方向,任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捏了一下。
“还有李翠萍的丈夫对吗?他总是跟你说些让你心里很难受的话,我都知道。”
南淮意笑着,紧紧地握住许逐溪的手,把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别怕,我会帮你报仇的。所有的,他们所有对你不好的人,我都知道,你想要怎么做,你想要怎么样报复他们,你心里想过的那些都跟我说好不好?”
许逐溪还是有些愣愣的,但她的眼眸却很亮,像是在发光。
又像是很复杂,眸光里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想法。
“我是为了你来的!”
南淮意坚定地告诉她:“我是为了你来的。”
第六章
许家老大带着媳妇回来了。
消息像是自己长了腿,扒着窗户钻进左邻右舍的耳朵里。
天好不容易放了晴,几个婶子坐在巷子口老树底下晒得暖洋洋的,聊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
“说是赚了不少钱,你没见着昨天在市场上割了那么多肉,回的时候都找人雇了车抬回来的。”
“我是见老许在市场上买香料,一袋子花椒,手里还提了两桶油。”
一个婶子狐疑地问:“你说那南边打工,就真的这么赚钱?”
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个大爷,瞧着五六十多岁,砸吧着嘴里的烟袋,悠哉游哉地走到几个人面前站定,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他吐了个烟圈:“打工赚钱有什么好的?”
几个婶子齐齐看向他,带了些埋怨。
“老李你走路怎么都不带声响的,活活要吓死个人。”
老李又砸吧口水烟,“就他老许——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姑娘嫁出去了咱们就不说,大儿子本来好端端地吃着公家粮,让他那婆娘撺掇着跑出去打工,一年才回来这么一次。那小儿子,在首都念书,听着名声好得不得了,那以后还能回咱们这种地方来?”
他换了个姿势站着,“许家老大那两口子,扔下个丫头给老许带着,儿子倒是带在自己身上——你们等着看吧,那以后老许有个三长两短的,出个啥事,都没人管他——”
老李说完,见没人接他的话茬,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烟袋晃了几下,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慢慢走远了,往巷子里头回家去了。
里头一个婶子像是对他特看不上眼,朝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就他儿子顶用。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整天在街上游手好闲的,也不找个正经活计。我前两天在街上遇着银花,提了巴掌大点的那么一块肉。我说跟着我买点糖去,银花身上那都没什么钱了,全让那儿子败光了,还是我硬给塞了一把。”
“是了。”另外一个婶子点头,“老李那纯是看老许看的眼酸。咱们这地界,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你更别说,老许家这小儿子,念的是首都的大学,这说出去,都是光宗耀祖一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