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灯光。
南淮意警觉起来,左手向后扶在腰间的枪把上。
第八十一章 九九八十一
南淮意一个迈步进去。
他还什么都没做。
倒吓得床上躺在被子里的人猛然惊醒了。
坐起身, 把被子从脸上掀开,头发乱糟糟的一团。
是许逐溪。
南淮意松开手,把枪把往下按回腰间, 重新扣好锁扣。
其实大概率是不会有事的,毕竟这里戒备森严,一般人是闯不进来的, 他只是下意识的习惯性动作。
“怎么待在我床上?”他无奈地侧身在床边坐下,伸手帮她把贴在额头前边的头发理顺, 探身按下床头旁边的开关,整个屋子霎时间亮堂起来。
“你回来啦!”许逐溪抱着被子坐直。
“嗯。”南淮意一边回答,一边从她手腕上把发绳拿下来, 他一条腿立在地上,一条腿屈膝跪在床上,弯腰探身到她身后,勉强拢了拢头发,替她用发绳绑了个简单的马尾, “怎么不开空调?还蒙在被子里, 身上出了一身汗, 小心感冒了。”
“哪有这么容易感冒……”许逐溪嘟囔着。
他们俩个人相处的模式, 似乎和从前并无什么差别。
她有点不甘心,揪住他的衣摆,想要说些什么。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眉宇间透露出来的疲惫无所藏身,许逐溪感到心疼, “快点休息……你看起来也太累了……”
南淮意说:“我连夜赶路回来的。”
他忽然卸了劲儿, 下巴搁在她的肩膀,虚虚地靠在她怀里。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卖惨。
“……不要赶路, 万一……”
南淮意低低地笑出声,胸腔震得许逐溪只觉得肩膀发麻,侧头要去看他,只右脸颊贴了一脑袋很硬的头发,扎得她脸疼。
他起身,揪住她的耳朵,“我回来是为了教训你,胆子大得敢喝酒……”
许逐溪这个时候猛然就变得无比灵活了。
南淮意话音未落,她就嗖——地一下无比顺滑地从床上溜了下来,急得险些没穿好拖鞋,几步就蹦到了门口,还留下一句,“快点睡觉啦!”
南淮意乐不可支,仰面躺下。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即便她不给他什么回答,不给他什么承诺。
只要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匆匆进洗手间冲了个澡,刷牙洗脸,一切完毕。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不对劲。
床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枕头和一条被子。
还有舒舒服服躺在被子里的许逐溪,探出个脑袋看着他。
“逐溪——”
“啊?怎么啦?!”
许逐溪朝他招手,“早点休息啦!”
面上全然一副无辜的不知所以的样子。
一分钟以后。
南淮意带着水汽躺进了被子里。
他靠在床头软垫上,侧头看她,“……只这么一次。”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许逐溪瘪瘪嘴,不以为然,问道:“……那以后我们结婚了,我们两个人也不能躺在一起吗?必须要分开在两间屋子里睡觉吗?”
“砰——”
南淮意砸到了地上。
许逐溪立马起身,作势要爬到床边来看他,被南淮意起身一只手摁了回去,“不要乱动——在被子里躺好。”
“哼——”许逐溪踢了下被子,“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笑容掩盖不住的促狭。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许逐溪靠过来。
暖烘烘的体温。
柔软的身体。
南淮意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又慢慢放松,认真回忆了一会儿,“大部分都记得,不过也有很多不记得的了,毕竟事情都太远了。”
许逐溪问:“那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爬树吗?”
“那次看你和赵景泽比赛爬树想起来一些。”南淮意忍不住微微一笑,“不过我自己早都不记得了,长大以后,也没有多少时间能做自己了。”
没有力气和世界抗争了。
所以看到永远保持着这样的热情的许逐溪。
南淮意只觉得灵魂都在战栗。
尤其是,当这样一个鲜活的灵魂是因为他才能够保存下来的时候。
“小时候,有一次看见弟弟,我想把他从床上推下来……”
“我记得的。那又怎么样呢?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又没有做什么。”
南淮意无声地在心里说,只是当时没有办法恨父母,只能把这样的恨意短暂地转接到对比巨大的另一个客体身上。
孩子总是不能接受父母可能并不爱自己的这一事情的,因为如果这个事情成为现实的话,那么自己的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连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并不期待自己的到来。
人们总说,记忆无痕。
那是因为人们潜意识地对自己进行保护,将一切苦难的晦暗不明的时光记忆,都悄然地磨平浅化,让它们尽可能地淡出人们的记忆中。
是人们主动地选择了遗忘。
但是一旦打开笼子,你才会发现,所有的痛苦和恐惧,一切一切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苦,它们从来就没有消失,永远地停留在那里,只是被短暂地掩埋到了记忆的深处。
重新把它们翻出来是痛苦的。
可是当有了另外一个亲密的灵魂,一个可以毫无负担地分享自己所有的恶的那面的灵魂,把一切的一切再次讲述出来,竟然变得那么轻松。因为没有任何的负担,不必担心承担异样的眼光,不必惧怕可能到来的亲密关系的破裂,不用害怕任何一个人又要离自己而去,不需要伪装社会性的一面。
因为本来就是同样的灵魂。
只是灵魂被碎成了无数片,洒落在海滩上,另一个灵魂走过,将每一片慢慢拾起来,拼凑到一起,怀着激动的温柔的心,对每一片碎片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有了好多的你。”
只要一句话,轻轻的一句话,无数在时光长河里颠簸的划伤的伤口,尽数在爱的抚摸下愈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又像是已经走过了所有的一生,两个灵魂相遇,一个看向过去,一个看向未来。
“我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南淮意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个问题的。
“二十九岁。”
许逐溪的心脏猛然缩了一下,握紧了被子的一角,偏开头不去看他,“是……是怎么样去世的?”
她的语气很轻,很柔,竭力避免伤害他。
她又后悔了,“我还是不问了……你不要想了。”
二十九岁。
一个很年轻的年纪。
大概率不会是正常去世。
南淮意摇摇头,“没关系。”
他已经不在意了,已经过了那么久。
十五年了,足以放下所有的不甘心。
他拽了拽她的被角,“大学毕业以后,我去一家私企做了会计。有次陪老板出去谈生意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因为做生意破产的其他公司的老板,他和我的上司之间,有一些误会。又因为破产,什么都失去了,所以整个人变得神智不大清醒,拿着刀子,把我们俩个都杀了。”
许逐溪忽地坐起身,朝他挪了挪,“……没有人出来制止吗?”
南淮意安抚地把她搂在怀中,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是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他先开车冲出来,把我们的车撞倒了桥下边去……也可能不是他开的车吧,总之就是把我们撞到了下边,所以我们才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许逐溪轻轻地在他侧脸颊亲了一下,“不想了……不要难过,现在一切都已经好了。”
南淮意朝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重复道:“是的,现在一切都好了。”
他是没有梦想的。
当年从安县到省城读高中,再到大学毕业工作。
他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
找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活着的工作。
至于梦想,只短暂地停留在他的语文作文。
只要能够提高作文分数,他的梦想可以随时随地改变。
可是许逐溪不一样。
她有梦想,她有抗争的热情和勇气。
她要为了处于家暴中的境地不公的女性发声。
南淮意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他是否曾经也为任何的事情愤怒过。
他不记得了。
但是没关系。
只要看到许逐溪。
只要还和她待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他的灵魂仍然还有炽热的温度。
“怎么办?”
“嗯?”
“我好卑劣。”许逐溪抓着他的睡衣袖子。
“不要这么说!”南淮意的语气严厉,将衣袖从她的手里抽走。
“你那天和我说,我们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我当时其实很高兴。”许逐溪的眼眶红红的,“因为我其实很担心……我很怕你有一天不爱我,或者我们之间会发生别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们是一个人就不会,我们一定会很好很好地在一起。”
“可是那样……”说到这儿,她已经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那样对你多不公平……你没有能够做自己的事情,全部都是为了我。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那对你,就太不公平了。”
这是许逐溪纠结至今的原因。
“可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南淮意无奈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珠,“不要哭,逐溪……为你做的一切,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他有意哄她,“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打算以后赚了钱,不打算给我花吗?那你要把你赚的钱给谁?”
许逐溪破涕为笑,嗔道:“我才没有这么说。”
“好了,不要哭,你要是真的要公平,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
南淮意轻轻地用自己的额头抵住许逐溪的额头。
“和我在一起吧,逐溪,好吗?”
“和我在一起以后,慢慢对我好吧。”
“好。”
许逐溪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第八十二章 番外一
南淮意一大早就出去了。
静悄悄的。
他出门的时候, 许逐溪还没有醒。
趁着家里别的人都还不知道他回来,他要做件大事。
南淮意忽然发觉出陈矢生意做的广,于他而言, 还有另外一重好处。
做事方便了许多。
两人碰面的时候,陈矢还打着哈欠。
“怎么了?你这才七点多就把我叫出来。”
等听完南淮意说的话,陈矢的瞌睡一下子全跑的无影无踪了。
“结扎?!”
他瞠目结舌, 上上下下打量着南淮意,宛若见到了什么新奇人物。
“你要结扎?你们家他们能同意?!”
南淮意任凭他随意打量, “如果我要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你先上车再说,去你开的那家医院。”
“哦行, 我上车。”
陈矢着实是被这个消息吓得不清,迷迷糊糊地开了后座的车门,一只脚踩了上去,又想起来什么,撤回来, 关上车门, 再开了前边的车门, 再上车, 坐好副驾驶,开始系安全带。
南淮意皱眉看他,“你昨晚喝酒喝多了?”
“我昨晚?”陈矢摇头,“我昨晚没喝酒。”
“那你今天为什么像赵景泽似的?”
“我是——”
陈矢无话可说,盖住眼睛, 过了半晌才放下手, 总算清醒了。
“我只是被你的话吓了一跳而已。”
“怎么?”南淮意目视前方,转着方向盘, “你那儿做不了这个手术?”
“那倒不是,这也不是个什么大手术。”
陈矢的话说的隐晦,“只是结扎……就是有人,也常是女性……”
南淮意没有说话。
结扎手术很快。
流程也很简单。
先检查了一下身体状况,稍微化验了一下。
等到各项指标结果出来,南淮意就脱了衣服,躺在了手术台上。
陈矢在手术室门外等,他仰头看着亮起来的手术中三个字。
他没有询问,南淮意也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他忽然要做结扎手术呢?
陈矢这才意识到,他应该在来的路上询问的,或者在化验检查的时候。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所能想到的最恶劣的可能性是。
南淮意该不会是……
有了私生子了吧?
这是件比较少见的事情。
但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并不算罕见。
有自己主动看上的。
有别人主动迎上来的。
还有别人有意塞过来的。
各种各样的料想不到的方式和途径。
陈矢的脑海里各种想法漫天飞舞,他一向是个善于联想的人。
一般这样的人也很容易有新点子,比较适合做老板。
当然了,南淮意的做法的目的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不想让许逐溪承受生育的压力和痛苦。
南淮意也没有把这个想法分享给别人的打算。
没有必要。
即便是陈矢、赵景泽等一干好友,他们毕竟都是男的。
对于男的来说。
这就是他们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以吃药啊。”
“可以用避孕套啊。”
他们这么说。
南淮意很肯定。
即便不这么说。
他们流露出的眼神中所传达出来的意思。
也无非就两种。
一种是不理解。
另一种是好奇。
好奇这个背后的女人是有什么魔力。
而他没有兴趣和他们交流。
也自认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放弃自己“引以为傲”的“生育”能力。
所以他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了,不需要过问别人的意见。
做手术也很快。
局部麻醉以后,切开一个小口打结输精管。
手术就结束了。
南淮意还有一个扫尾的工作需要陈矢帮忙完成。
“帮我做个假病历。”
陈矢问:“什么?”
“就写我因为意外丧失了生育能力。”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