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云也跟进了屋子,“这是好事呀,至少大人您可以将功补过了。”
顿了顿,她突然想到什么,热烈的语气又变得万分小心,“是我连累了大人,早知道,就不乱出主意了。”
许遵不说话,而是定定地看向她。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将门窗皆掩上。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面容憔悴的许大人,还是很好看。
“不要胡乱自责,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即便不说,我可能也会这样做。”许遵开口,声音柔软了几分,“去官家面前,怕不怕?”
桑云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一开始,只是想替大人你说话,想着,实在不行,我就一头磕死在开封府前,我就不信他们不让我见官家,那么多百姓看着呢,官家不是仁君吗?到了官家面前,我发现官家也没有那么可怕,就说了很多很多。可回来一想,伴君如伴虎啊,我就还挺害怕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而许遵只听见了「她要一头磕死在开封府前」这句。
许遵内心深处涌上一股冲动,多年的冷静在此刻毁于一旦。
他一把抱住眼前之人,动作笨拙,却把自己所有暗藏的情感都交付于这个拥抱里了。
桑云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时,亦圈住许遵的腰。
皂角的味道混杂着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直往许遵的鼻子里钻。
许遵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下午,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他,在母亲的箱笼里,翻出的一册春宫图,册子窄窄的,内容却丰富,还染着一股子淡淡幽香,许遵从未闻过这种香料,却下意识脸红心跳。
桑云敏锐地察觉出许遵的变化,从他怀中抬起头,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一张通红娇艳的脸,带着不自然的红晕,犹如待放的红莲,许遵情不自禁低下头去,想要去采撷这朵红莲。
桑云羞涩地闭上眼,正等着什么,突然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儿,忙将许遵一把推开。
“怎么了?”许遵轻声问。
“大,大人,您该去洗个澡了。”桑云说完,脸红着,一把拉开门,跑了出去。
光线洒进来,许遵慢慢回过神来,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在阴暗潮湿的牢里待了一日,身上的气味儿自然不好闻。
不过,向来都是他许遵挑剔别人,今日,居然被这个丫头嫌弃了?还真是风水轮流转,许遵想着想着,不禁羞恼。
待他沐浴过后,桑云再靠近时,许遵却是怎么都不肯理她了,还将她和几个捕快一道派出去,再寻关于当年那个被丢弃的孩子的线索。
兵分两道——钟大带着一队人马,去找国公府当年出去的老仆人。桑云则于另几个捕快,再探白云寺,即疑似当年收留过那孩子的寺庙。
忙活了一整日,果真有新收获。
与桑云一组的那几个捕快,回到大理寺时,一直夸桑云:“不愧是官家赏识的女捕快,桑姑娘一出手,果真不一样。”
原本,白云寺是捕快们探过的。据寺内人所说,当年确实收留过一个躺在竹篮子里,自上流漂下的男婴。但他们只把孩子养到五六岁,孩子就自个儿溜出门玩时,走丢了,所以当时,这条线索才会断。
“桑姑娘厉害,看到一个小师傅吃独食,就上前去诈他,那小师傅不经诈,说了实情。国公府的人早就来过了,捐了一笔香火钱,教他们这么说的。”一个捕快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白云寺又不是什么名寺,香火一直不旺,那小师傅吃的饭菜里居然有蘑菇,这在素斋里可是上食。我还仔细看过了,并非山上的野菇,而是市面上卖的那种。那小师傅也确实不经诈,一下子就道出实情,其实那孩子确实在庙里被养到五六岁。但那一年,他并非走丢,而是掉入河中淹死了,尸骨就埋在山后。我自作主张,已经叫兄弟们去挖了。”桑云得意地看向许遵,似乎是在等待夸奖。
唐朝时,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偷情,因一玉枕,而丑闻被曝光。今日,桑云能因一碗蘑菇,从别人口中探寻实情,确实很值得夸一夸。
但偏偏,许遵还记着上午的事儿,所以只冷冷吐出一句:“运气好而已。”
不多时,钟大那一队人马也回来了。
国公府的下人守口如瓶,无论用什么方法,都问不出线索,从前的老仆人也找不到其住处。不过,他们却意外从公主府探得一个消息——王诜的一名妾室染了重病,宝安公主召御医会诊,临走时,还给了几名御医一人一匣子珠宝。
“其中有个御医喜欢炫耀,我们捉住他,不过吓唬几句,他就说了实话。原来那个小妾,根本不是染了重病,而是被驸马打的。公主给他们珠宝,也是希望他们守口如瓶的意思。”钟大晃了晃手中的一支钗,“这是那御医塞给我的,又希望我能替他守口如瓶,我瞧着,这玩意儿民间可做不出这么精致的花样,就算做得出,也不多见,应该是宫中的巧匠所制。”
许遵接过钗一看,确认道:“确实是宫中的手艺。”
“不过,就算知道了驸马打人,又有什么用呢?这个驸马不是经常打人吗?上次那个夏儿不也是?咱们兄弟几个,还保护着她爹和她呢。”钟大道。
许遵目光落向手上的钗,想了想,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有个疑问,想请教几名御医。明日一早,我们就去太医署。”
第171章 终于破案了
翌日,清早。
太医署内,众学生席地而坐,正在听一位民间来的名医讲课。
许遵等人绕过课堂,在署内的另几间屋子内,找到当值的几位太医,也正是昨儿去公主府上的几位。
“在下大理寺卿许遵,今日拜访诸位御医,是有个疑问,想请教诸位。”许遵先行了一礼。
诸位御医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回了礼。
许遵拿出公主的簪子,一御医见之色变,许遵走到他跟前,请了他去隔壁屋子详谈。
“于太医不用怕,我今日来,不是问关于那位小妾的病情,而是...驸马的病情。”许遵故意顿了顿,眼见于太医的面色由紧张到放松,再到紧张。
“许大人,您就放过我吧。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呢,何必抓住我不放呢?我家道中落,上下老小都指望我过日子呢,我不想得罪谁呐。”于太医露出求饶的意思。
“许某也想,只是于太医贿赂我大理寺的人,恐怕就算我想放过你,我手下之人也不答应呐。”许遵微微一笑,话音一转,“不过于太医放心,我就问几个问题,绝对不提你的名字。”
“真的?”于太医悔得肠子都青了。
“自然是真的。”许遵郑重道。
“那你问吧。”于太医往椅子上一坐,放弃抵抗,“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太医,你觉得驸马爷有病吗?”许遵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突然问出这一句。
于太医被唬了一跳,看了四周一眼,“驸马爷能有什么病?身子康健得很,倒是公主身子病弱,一直找我们调理来着,还想怀个孩子呢。”
“我的意思是...”许遵压低声音,指了指头部,“这儿,有没有病?”
于太医一愣,慢慢反应过来,“许大人的意思是...癫症?”
“看来,于太医早有怀疑。”许遵接道。
“什么怀疑不怀疑呀,这件事儿啊,大家心里都有数。回回驸马爷发疯,在家里打人又砸东西,公主都让我们开些安神养心的药。驸马爷坏一阵子,好一阵子,不过在外人面前很少发作。所以除了我们,很少有人知道这事儿。”于太医直接说道。
这回,轮到许遵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猜测,竟是太医们早就达成共识的事儿。
他回想起公主及国公夫妇的态度,似乎明白了什么。
“似乎最近,驸马爷这个病发作得更勤了。”于太医又道,“反正他这个病又折腾不了别人,管他呢。”
眼见于太医一副不愿多管闲事,只想赚点小钱钱,回家孝敬老母亲的样子,许遵也没有多为难他。
出了屋子,许遵发现自己手下几人,正坐在地上,听名医讲课,听入了迷。
“痴者,乃天生的病症。癫者,一半为后天,是受到一些外在刺激所导致的病变,另一半也是天生。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这个大地上所有生长的万物,包括我们人,都像我们的祖先,也就是本种。本种若有癫病,那么,子孙也可能会有。”
“痴者,不可救。癫者,需根据病症,对症下药,或针灸,或通过一些心学的疗法,对病人进行诊治,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许遵顿住脚步,对这位名医起了兴趣。
他一直等到名医讲完课,才上前自报家门,想要请教名医一些问题。
“老先生,许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若有病人为癫者,他时而风度翩翩,时而暴躁狂悖。但当他恢复风度翩翩姿态时,似乎不记得自己暴躁狂悖时犯下的错误了,这是为何?”
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想了想,才缓缓答道:“听起来,像是离魂症,或是鬼疰。”
“鬼疰?”许遵皱眉。
“是,据说体内住着非人的东西,会使人幻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老先生回道。
“老先生也信这个世上有鬼?”许遵又问。
老先生摇摇头,“不过是世人解释不了一些现象,感到恐慌,这才说有鬼。老夫认为,鬼疰不过是人受到一些刺激后,无法接受,这才想象了另一个自己,来接受这种刺激,时间久了,体内就住进了两个自己。若能和平相处还好,若是不能,便会造成一些事故。”
“原来如此,先生不愧是民间神医,许某受教。”许遵恍然大悟,随后向老先生行礼。
许遵平生很少佩服什么人,这位神医算作一个。
钟大几人看见许遵,忙跑了过来,关心起许遵的问话结果。
许遵看向神医离开的背影,低声道:“我想,这个案子已经破了。”
“破了?那咱们兄弟几个没白忙活,我就说这个御医有问题。”钟大沾沾自喜。
还是桑云懂得察大人的言,观大人的色,在一旁小声道:“既是破了案,大人为何不高兴?”
许遵看向她,“因为这个案子过于特殊了。”
说完,许遵转身出了太医署,打算入宫,求见官家。
桑云还在原地愣着,反复回味大人说的这句「过于特殊」。这个案子特殊在哪儿?是因为死的都是大人物,凶手也是大人物吗?
入了宫,官家在花园内见许遵,瞧他步履匆匆的样子,沉声问了声:“案子有进展了?”
“是。”许遵拱手道。
“说来听听。”官家站在桥上,正往河里丢鱼食。
许遵皱眉,犹豫片刻,才将手下人如何找到王诜胞弟尸骨,以及公主府召御医的事儿详细说来。
官家停止喂鱼,转身看向许遵,声音发冷,“你的意思是说,朕的妹妹,以及国公夫妇有意为驸马脱罪,都是帮凶?”
“是,也不是。”许遵道,“臣觉得,宝安公主及国公夫妇,只是觉得驸马患有癫症这件事,过于丢脸,故而选择隐瞒,才一错再错,并不是故意想做帮凶。毕竟,大宋律法规定,癫狂之人犯罪,可不受处罚。但若参与谋逆、杀人等罪行,是否赦免,则需请示官家。官家一句话,便可让驸马免于受责,他们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官家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朕知道了,你且回吧。”
第172章 桑云的排面
过了几日,官家下旨,命人重新厚葬在「五行杀人案」中惨死的四位官员,又从国库中拨出重金,安抚死者家属。
在公布的案情里,案子的主犯,是驸马王诜的胞弟,他因不满自己被抛弃。故而策划此惊天杀人案,想要报复朝廷,报复整个国家。至于驸马王诜,原本官家想要将他贬离汴京,宝安公主屡次求情,官家只得作罢。
而真相,只有大理寺的一众人才知道。
这一日,许遵坐在办事处,正在写结案陈词,桑云悄悄溜进来,将一封请帖放在桌上后,又打算悄悄出去。
“等等,你是当我看不见吗?”许遵抬头,冷冷道,又指着请帖问她:“这是什么?”
桑云挠挠头,特别乖巧地回道:“我把耳目馆重新修缮了一遍,打算将官家赐的牌匾挂上去,感觉很有排面。所以就想着,邀大家一道来,为我庆祝庆祝。”
“哦。”许遵放下笔,斜睨她道:“官家赐的牌匾有排面,我写的牌匾,就很丢人了?”
“不不不。”桑云慌忙摆手,“我是打算把官家赐的,挂外面,招揽客人,把您写的,挂里面,您可是自己人。”
许遵对她这个解释,略感满意。
“大人,我知道王诜这一倒,您可就少了一个大客户了,少赚好多钱,所以我想着,用官家的名义好做事嘛,多赚点钱,贴补给您。”桑云讨好地说道。
“这倒不至于,我堂堂大理寺卿,伯爵府二公子,会需要一个女人贴补?”许遵嘴上嫌弃,面上却止不住露出笑意。
桑云心中得意,感觉许大人是越来越好哄了。他这样子接话,就是原谅自己喽?
她这人,有一特点,特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见许遵这座冰山动摇了,便好奇地问起案子的事儿。毕竟,大理寺内部说什么的都有,但真相,估摸着,只有许遵知道得最全面、最清楚。
“其实我想知道,驸马爷为什么要搞这一出?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桑云问道。
许遵也早将桑云视作自己人,她问了,自己不妨将知道的就说了。
“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从他所遭遇的事情,大约能推测一二。”
“国公虽受到官家重视,但手上没实权,王诜打小,就背负上了振兴家族的包袱。国公夫妇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希望他好好念书,走科举路子,做一个能报效朝廷的人。王诜自小爱山川河流,爱自由,偏偏被人逼着念书科考,而他也确实出落成一个才华横溢之人。眼看着,他终于能报效国家了,却被选作宝安公主的驸马,按照我朝的规矩,被选作驸马的男子。虽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但仕途却是彻底毁了。打那以后,他的性子应该就变得偏激了。”
“所以,他一方面按照大家对他的期待,做风度翩翩的驸马爷。但另一方面,骨子里的怨气化作了另一个他,他这么做,是要,是要...”桑云猜到了什么,忙捂住嘴,不敢说出口。
许遵却不在意,“他是要毁掉国家,但用错了方法,信了一些邪术。”
“这件事,官家知道吗?”桑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许遵摇摇头,“或许知道,但知道得不够详细。不过既有公主求情,他便不会有事。只是,他日后怕是要被关在公主府一辈子了。”
“宝安公主真是个痴情人。”桑云叹道。
“或许是内疚,也或许是真的爱。王诜牺牲了自由,换取功名,以为能建功立业之时,又被驸马的身份毁掉仕途,他内心恐怕极其憎恶皇权,或者说,整个社会。他憎恶皇权,便同样憎恶公主,但公主对他日复一日的包容与付出,他也都看在眼里。我想,王诜内心怕是煎熬得很,疯掉,并不足为奇。”许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