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寒烟渡霞是为保护,却更像是桎梏。
强大的保护秘术保护着王国每一个子民的性命,使其免受任何外敌的各种侵害,亦维持着王国繁荣昌盛,却独独让扶桑族族人的修为天生便受到制衡,他们无法修习强大幻术,却又不得不因其秘宝被推上权力的顶峰,承受本不该有的痛苦。
但扶桑族必须登上王位,是为了护佑镜月国的子民,亦是为了国运昌盛,只有寒烟渡霞的持有者居于王位时,王国的兴盛才能继续,反之,王国便会陷入动荡。
镜月国每一位王国的掌权者都会竭力阻止幻族的谋逆,可她父王却因其对幻族宠妃的偏爱,甚至想将她的储君之位废除。
本该由母妃引导她如何运用体内的寒烟渡霞,可母妃却为了保住她的储君之位而死,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此刻,寒烟渡霞已然在她体内破碎,她苦苦追寻的秘密果真成了吞噬她鬼魅。
其实有那么多的疑点,一个化作兔子的精怪,在中了那般危险的术法后却仍安然无恙,就那样装作无害地接近了她,教给她一切,让她一步一步靠近心中所求,她早该料到他所图定然不轨,只可惜为了救出族人,她太过急切地想登上王位,让她刻意忽略了那些疑虑。
宣离是她在绝望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现在她要为自己盲目的相信付出代价。
宣离就那样嘲讽地站在赤娅的眼前,他感知到保护着整片国度的寒烟渡霞已然破碎,他的眸中尽是贪婪与快意,亦是嘲笑她的不甘。
几乎是同一时刻,赤娅眼睁睁地看着自她体内源源不断涌出的黑气如同恶鬼般向她的族人扑去,生生撕扯出他们的魄灵,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尽数吞噬,在她面前,一个又一个的族人倒地而死。
然后,似乎是觉得赤娅的痛苦还不够,宣离扬起手,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他的手中落下来,落在了赤娅的眼前。
那是一张几乎烧毁的傀儡符,除却上方深重的怨气,仍是残存着些许符上原本的气息。
那上方附着的气息,是伊莱。
那一日杀死伊莱的记忆无法抑制地翻涌起来,最终落在了他冰蓝色的眼眸中,她猝然明白了为何那时他那样哀怜地看着她,可眸中却唯有解脱。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噬骨的恨意从她的心间急剧蔓延起来,让她目眦欲裂。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适得其反,曾以为脱离的假象并非假象,所认为的现实却是真正的假象。
真是可笑至极。
记忆到此便凭空而散,但不必再知晓更多,根据方才与扶桑族赤娅的交手,已经足够勾黎推断出后来发生的一切。
在赤娅的记忆之中,那个唤做“宣离”的人似乎与某种诡异的黑气纠缠在一起,那团黑气以大量魄灵为食,但与普通以物食的精怪不同,它似是具有极强的法力与掠夺能力,那种诡异而强大的力量让它近乎轻易间便能毁灭一整个国度。
且,他能敏锐地觉察出,他们二者身上有着莫名的联系,那团黑气的力量有着相当一部分让渡给了宣离。
所以先前在遇到赤娅前身受重伤时的宣离,仍能安然无恙。
勾黎皱了皱眉,在他脑海中,他似乎从未看见过,亦或是听说过那样的东西。
它很陌生。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眸,眼中闪过一瞬的猜疑,但他不动声色地压下了那个念头,仍是继续思索着方才记忆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萨雅帕郡地处凡妖二界的交界,纵然镜月国的魄灵已然被尽数侵吞,但平日往来二界之间的无数过客亦是能够让宣离及那黑气肆意掠夺。
但,此般行事有一个坏处,若是毫无边际地对经过者的魄灵进行掠夺,不过多久,萨雅帕郡便会彻底成为荒无人烟之所,纵然有人想要往来凡妖二界,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绕开萨雅帕郡,那便意味着,他们将再无魄灵可夺。
因而他们建造了鬼市,以用魄灵改造后的血藤盘踞在镜月国的地底,在诡谲的拍卖中,不知不觉地地夺去一批买客的魄灵,用以滋养自身所需。
在售物奇诡且危险重重的鬼市中,纵使丢了几条人命,本就无比常见。
偌大六界间,仍是会有着无数听闻鬼市之名,却仍旧存着侥幸心理的买客源源不断地前往鬼市寻宝,人心的贪念本就是无可遏制的,即便明晓前方是深渊,亦是会有人为了欲念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至于赤娅,她的魂魄早已被摄魂铃困住,只能如傀儡般永远地困在鬼市之中,被宣离操控着,掌管鬼市的一切,再也掀不起任何的风浪。
一切都已无比明晰,勾黎皱紧了眉,却并非是冷嘲,他反复思索着在赤娅记忆中看到的一切,最终停留在雪兔右腿上泛着魔气的伤口上。
记忆中,似乎也有一人,在被他屠戮时,有着同样的伤口……神族长老――符白。
他不能确定宣离身侧的黑气究竟是何物,却清晰地记得,在他屠戮神族的那一日,符白领着些许神族侥幸逃脱时,右腿亦是中了一击,而他所中之术,同样是废除修为之术。
符白与宣离之间,除却容貌,遭遇近乎相同,纵使他无法全然确定,但也已有八成。
莫名的,勾黎微微侧目,望向仍是昏迷不醒的少女,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面色亦是苍白如纸,仿若有什么鲜活的东西,正从她体内快速流失着。
若宣离真是符白所化,那么所谓的收集神器碎片,重振神族光耀,也不过是他们利用她的借口。
他们让她好好修道,仁爱天下,甚至让她在找寻神器的途中背负了那般多的危险,而自身却与未知的奇诡之物相勾连,用禁术肆意汲取着力量,所作所为,无一不与教导她的一切相悖。
勾黎不由冷哼一声,寒夜般的眼瞳中平白染上一层薄怒。只怕重塑神器的那一日,不是为了安定天下,而是为了他们自身的私欲罢了。
他无端想起了她腕间深可见骨的伤口,想起她几度为了救人而让自身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忽的就感到有几许讽刺,原本平静的心间亦是骤然开始变得烦闷。
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即便她日后能够看到赤娅的记忆,她也不会知晓符白与宣离之间的呼应,更不会知道,此处让她几乎丢了性命的地方,极有可能便是她平日里最为敬爱的神族长老所造。
她什么也不会知道,再度醒来后,她仍是会像先前一样,乖顺地寻找下一片神器碎片。
这让他感到无比烦闷。
只是不过一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别扭地迫使自己移开了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但心下的烦闷感却是丝毫不减。
纵然她是被神族所利用又如何?那本就与他毫无关系,他本不该对此事有任何的波动。他如是想,刻意让自己忽略自身对神族的嫌恶。
但沉寂良久,他还是做出了相反的行为。
勾黎轻声念出法诀,指尖凝出一诀,赤娅身上尚未消散的一缕黑气便径自被他的力量攥取,而后,他依照着记忆,仿制出与伊莱所受的相同的傀儡符,轻轻放在了少女的掌心。
他现下的身份不便直接告知于她,待她醒后,她自会开始着手调查有关傀儡符上附着的黑气来源。
就当是她“救”过他的报答。
旋即,勾黎扬了扬手,幽蓝光晕从指尖迅速漫出,在顷刻间附着在桃夭以及白缪和林青州三人的额间,光芒暗淡下去的那一刻,他轻声开口道:“云沐。”
方才的法诀过后,他们三人再度醒来时,只会记得是他们一起联合打败了扶桑族,夺得了神器碎片,不会记得任何有关今日的一切。
“属下在。”
缠绕在他腕间的小蛇蓦然间于他旁侧现形,小童恭敬行礼,垂头等候着命令。
“将他们带出鬼市。”
“是。”云沐即刻应道,但正在他打算将面前的三具神族子弟的身体扛走时,他却陡然听见魔尊大人的声音顿了顿,然后幽幽补了一句:“不,把她留下。”
云沐一怔,抬起眸顺着勾黎的目光望去,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她瑟缩着身子,看着无比虚弱。
云沐接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勾黎,又看了看少女,却在勾黎觉察到他目光的前一秒立刻知趣地闭上了嘴,只不过一刹,他的身体便与白缪和林青州的身形一道消失在了巢穴中。
漫天的黑气终于在赤娅的躯体上散尽,她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即刻腐败下去,最终化作了一具白森森的枯骨。
却是在同一时刻,不知是否是因为扶桑族身灭,无法继续操控巢穴中的傀儡,又或是因为桃夭身上某种柔和气息在不住流失着,竟是在霎那间,牢笼处原本呆滞而麻木的人族在一瞬涌动起来,如同失了控一般,以诡异的速度腾身而起,开始不断撞击着牢笼的玄铁。
他们的双眸赤红,布满血丝,却是带着无尽的贪念与求生的渴望,竟是在顷刻间便冲破了牢笼的玄铁。
纵然他们已然失了心智,但他们仍本能地渴望着,能够得到少女身上那股温暖力量的照拂,这样他们缺失的魄灵便能被疗愈,他们仍有机会变回常人。
于是那些密集的人潮从牢笼中一瞬间鱼贯而出,不断蠕动着,拼命地拥挤着向前,想要向昏倒在地的桃夭靠近。
勾黎微微侧目,将旁侧的一切动向都收入眼底,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些如虫子一般蠕动的东西,只是俯身下去,轻轻把少女打横抱起,而后,如同蔑视般的,轻轻动了动左手的指尖。
瞬息之间,炽沸的厉火旋即在周遭熊熊燃烧起来,妖异的蓝紫色火舌无声地舔舐着巢穴内的一切,将整片巢穴映得通明。
傀儡一般的人族在火光缭绕中声嘶力竭地悲鸣着,身影于焰火中一点点扭曲起来,最终化为骨血交融的一摊焦黑。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斑驳的石壁,身后是鬼火肆虐,而他的眸中却恰似寒潭。
这些缺失魄灵的卑贱之物,似乎并不明白就在几刻前,这位天真的神女甚至还在想着怎样拯救他们,让他们脱离这片苦海。可他们却只想杀了她,夺取她身上的力量。他的唇角忽的勾起一抹讥讽,甚至连自己都未发觉。
不住有人扑倒在他的袍角,本能地祈求着勾黎会对他们施以援手,但他没有低眸,只是不耐地念了句法诀,那些下意识的呼救便在顷刻间化作飞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的鲜血。
他的眼瞳中倒映着蓝紫色的火光,鲜血从他的脸颊滴淌而下,但他的面上却是没有任何的神情,只是无比漠然地,从一具具尸体上跨了过去。
终于,勾黎的脚步在石壁之外顿住,耳畔的一切喧嚣都在那一刻归于了寂静,再也没有一丝声响,仿若石壁内的一切都被隔绝了起来。
那个炼狱般的景象与他无关。
在某一瞬,怀中的少女似乎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她无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衣袂,勾黎垂下目光,少女紧紧蹙着眉,触目惊心的血迹自额角在她脸上蜿蜒着,却并不让人觉得可怖。
她像是自血泊中生长出来的荆棘,无论周遭有多肮脏,都无法掩盖她自身的坚韧。
鬼使神差地,勾黎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摩挲过她脸上每一处被血沾染过的地方,直到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来到她的唇畔,他却突然怔了一下,仿若触电般地迅速收回了手。
勾黎有些别扭地别过目光,只在指尖捏出一诀,用术法消除了她脸上的血迹。
但她本不该被迫沾染上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他想。
第35章 假象
月色惨淡, 星辰寥落,视野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一切的光亮仿若在此都寂灭了, 唯有在她眼前不住狂舞的黑气,带着刺骨的冷意,让人犹坠冰窟。
意识是模糊的,桃夭只知道自己似是悬浮在空中, 她无可抑制地蜷缩成一团, 双手环住自己, 却始终抵抗不了那难耐的寒意。
接着,她的身躯在空中顿了一下, 毫无征兆地开始急剧下坠。
桃夭下意识地想要惊呼出声,可咽喉处却像是被人用力扼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呼喊。
恍然间, 她的视野前猝然多出了一抹白光, 与无尽的血色交织着, 却是破碎的,像是什么东西的裂痕。
无数影像自裂痕中的那抹白光中闪过,蓦然一刹,桃夭看见了血色长空, 然后是撕扯着她血肉的蛇潮,但那都如剪影般在她眼前飞速掠过,她竭力想抓住些什么, 可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
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将桃夭缠紧,她挣扎着, 却越陷越深,她的手手直直地伸着, 然后,她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带着不属于此地的实感,将她一瞬从虚幻的梦境中拉出。
身躯亦是在同一刻传来一阵温暖,无止尽的下坠骤停。
眼皮分明沉重地睁不开,但视野朦胧间,她仍是依稀看到一道身影,那人的身影隐匿于黑暗中,面容看得并不真切,却莫名带着一缕熟悉。
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清幽的香气,她不知道是谁,但意外的觉得安全,她于是无意识地往那人的怀中缩了缩,意识在顷刻间涣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中仍是带着一圈圈的昏黑,甚至连意识都仍是迷离的,她用了许久,才让自己勉强聚起一抹心神,视野亦是开始一点一点聚焦起来。
杏色的帐幔,简朴的陈设。她认得这里,这里就是她在向萨雅帕郡出发前和师兄师姐一起居住过的客栈。
向她席卷而来的冰刃与幽火鲜明地在脑海中扭动着,仍是历历在目,让桃夭骤然有些狐疑起来。
她分明记得,自己当时仍是与那女子缠斗着,如何又回到了这里?
似乎是有什么回应了她的疑虑,一段记忆在那一刹那涌上心头,记忆中的她在施法不久后便等到了赶来援助她的师兄师姐,他们三人一同布阵将此处的血藤与女子彻底降服,她也由此得到了第二片神器碎片。
那明明是自她脑海深处涌出的记忆,却奇怪地带着一种不真实感,恍若是海面上瑰丽而脆弱的浮沫。
在某一瞬,她的脑海中莫名出现了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曾看清过的身影,与蓝紫色的火光交缠着,一瞬间在她心间变得分外清晰。
他是谁?
桃夭晃了晃有些隐隐作痛的头,艰难地撑起身子,而后,她的视线却是在接触到床畔的那一瞬怔了怔,让她几乎忘却了猜疑。
少年就那样趴在床位一角,衣衫却是破碎的,带着血迹,但他的呼吸平稳,看着似乎是睡着了。
他一定在这里守了许久吧。桃夭的心不禁软了软,准备下床给他披上一件衣裳。
却是在下一刻,仿若有什么骤然开始撕扯着疼痛的神经,她扶了扶额,踉跄了一下,记忆似乎缺失了一块,方才那道与火光交织的身影原本还历历在目,现下却忽的模糊了。
什么是真相,什么是假象?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去怀疑。
而后的一刹,胸腔之间极端的痛楚彻底占据了她的意识,让她几度昏迷,在她意识消散的前一刻,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衣衫中,似乎有什么异常的气息,与她在顾斐以及那女子身上觉察出的一般无二,但她没能赶得上触碰那物,便又一次无法抑制地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