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
她攥了攥拳,正转头打算先回避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似迫近的雨气。
远远的,就能叫人感受到,并产生关于他的想象。
“钟弥。”
被点名的人脚步顿住,下一秒,慢慢转过头来,落落大方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同他说:“我看到你有朋友在,怕打扰到你们,打算等会儿过去。”
那个女人比沈弗峥还着急,立马识趣地解释:“不不不,我称不上沈先生的朋友,之前徐总介绍我过来,给沈先生当过导游。”
不过也就当了小半天。
当时介绍她过来的徐总将她往沈弗峥面前大力推荐:“您之后有需要直接联系小简,您放心,小简她啊什么都懂。”
电话她主动留给了沈弗峥司机。
但之后一次都没人联系她。
今天她提着精致伴手礼过来,话也说得很讨巧,说那天之后,沈弗峥都没有再联系她来当导游,她回去想了想,可能自己之前的工作没做好,日后一定会多多的学习精进。
“听说您最近要离开州市了,我准备了一点小礼物,是州市的特色点心,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要攒齐这八样也挺不容易的,我昨天下午排了一下午的队,一点小小的心意,当给您这趟州市之行划一个还算有意义的结尾。”
沈弗峥微微点了一下头,不冷不淡地回说了句谢谢。
钟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沈弗峥看见她像撞破什么事似的转身,鬼鬼祟祟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他指尖轻轻敲着杯子,等她一有迈步的兆头,就立刻喊了她一声。
现在那位资深导游跟钟弥解释,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学钟弥,但可以确定,她没有钟弥那种表示不在乎的精髓。
“沈先生,这位小姐是您朋友吧?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
隔了两秒,钟弥听见沈弗峥的回答。
“她算你半个同行。”
钟弥看过去,与他对视。
那人明明歪斜着身子,撑手支着下颌,却仍给人一种端矜之感,仿佛这样的人,生来就存在于某种秩序中,稳定从容,跟戏弄这类词不相关。
可细细回忆,这人跟自己第一次见面说的话就透着逗弄的意味。
――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可她从没有察觉。
人走了,钟弥还呆呆的。
沈弗峥抬抬下巴,让她坐。
钟弥放下包,坐他对面的丝绒沙发,服务生过来问询她需要喝点什么。
钟弥答:“一杯柠檬水就好。”
眼睫一垂,她便瞧见桌上那份精心准备的点心礼盒。
刚刚钟弥过来,看过那位资深导游的正面,很漂亮,但五官不容易记住。因为这种身材好到男女通杀的美人,女人味太足,穿深v紧身裙站面前,深谷幽壑,暗香盈盈,只看脸实在浪费。
钟弥作为同性,都不止欣赏了脸。
“你之前说有人给你介绍的资深导游很无聊,我还以为是年纪很大的那种,所以你不喜欢,没想到是这种――资深。”
那个“深”字,被咬得音稍重。
然后她便很自然想起他之前说的话,面对这种玲珑浮凸的美女,他居然说人家无聊,还做了形容,外国人讲唐代史。
沈弗峥轻翘唇角,仿佛她说了无比可爱的话。
那笑容让钟弥有些坐立难安,她微微侧过头,去看桌上放点心的小盒子,仿食盒的包装,盖子透明,能看清里头的摆样儿。
钟弥惭愧,至今她都没有耐心去排队给什么人一次性买齐这八样东西。
“真用心。”
此刻彼此之间如有一丝安静,那种道不明的暧昧就会像菌群落进培养液里,一发不可收拾地扩散。
所以钟弥平淡地继续说着:“这种资深导游,别说是引经据典,上下五千年,就是照本宣科,读游客手册,也不会让人觉得无聊吧。”
沈弗峥反问她:“是吗?”
钟弥也反问他:“不是吗?”
沈弗峥没有表情幅度,而她说的时候微瞪眼,有点儿稚气较真。
这种废话往往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于是钟弥说:“你的喜好还挺难琢磨的……”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不无聊?但没必要了,因为她觉得沈弗峥能听懂话外的意思,绕与不绕,他都听得懂,就像那位资深导游临走前还要说一句“您之后来州市,需要导游的话,还可以找我。”
但应与不应,是两码事。
不止那位资深导游。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一举一动也都太透明了。
她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
外头下雨了。
雨点落在窗上,因自身单薄,无法干脆下坠,动弹不得地覆在一层透明玻璃上,被动成一枚标本,被人观察。
服务生给她端来一杯柠檬水。
钟弥伸手,略扶住杯壁道谢,也是这个角度,她看见对面沈弗峥的杯子里泡的茶。
是茶汤清碧的六安瓜片。
“你喜欢喝这个?”
沈弗峥回答:“以前没喝过,那次送你去宝缎坊拿衣服,店里的人泡了一杯给我,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他泡茶的杯子是咖啡杯,钟弥望周围,确定了这的确是个西式的咖啡座,陈列柜上咖啡豆品类很多,但不像随便能拿出六安瓜片的地方,她很好奇:“谁帮你用这个杯子泡的?”
“我问他们有没有这种茶,他们叫我稍等,然后就这么拿来给了我,我没那么爱喝茶,用什么杯子,也没那么多讲究。”
钟弥低声说:“还挺稀奇。”
带优雅手柄的咖啡杯里泡六安瓜片。
“稀奇不好么?”他淡淡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面朝落地窗外看雨。
大雨时的天光是瞬时变动的,明暗闪接虽然并不明显,但只要留心观察,还是可以看出帧与帧之间的光影差别。
帧,听起来像是电影名词。
她意识到自己在美化。
就像所有离别,人们总觉得离别具有脱离日常的诗意。
而诗行词篇里,离别往往是相思的上阙。
钟弥低下头,也去捧杯子喝水。
唇舌经由柠檬水潮润,她抿一抿,微微的酸,似攒出一点可供滥用的勇气,问对面那个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新鲜?”
沈弗峥放下杯子说:“你这话也很新鲜。”
也。
钟弥了然。
她去翻自己带来的包,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取出其中的东西,放手心里,摊到沈弗峥面前。
“你不是让我帮你看手相吗?我帮你算过了,你命犯孤星,易遇邪气,小桃木是辟邪的,这个无事牌送给你。”
沈弗峥从她手心收过来。
这种耐得住年月的木料都很有灵性,新有新的样子,旧有旧的样子,痕迹无法说谎,他手上这个显然是后者。
沈弗峥复述她的判词,命犯孤星,嘴角随即弯了弯,他好笑地问她:“看手相都不需要我把手摊开吗?”
钟弥面不改色:“都说了我全凭胡说,哪需要那么多依据啊。”
他笑容更深。
东西是个挂件,但无事牌没什么花哨纹路,只要料子好,也不那么讲究设计和雕工,没什么赏玩意趣,图个意头好罢了。
可沈弗峥却提着编绳,前后翻面,仔细打量,仿佛拿到出土文物似的在慢慢研究。
钟弥却不想再多待。
“你今天走,我就不送你了,本来我们也没熟到那种程度,我先回家了,祝你一路顺风。”她说着拿包起身。
沈弗峥留她:“我下午走,中午一起吃顿饭?楼上就有餐厅,本地菜做得还不错。”
钟弥得承认,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具备拉扯的力量,她甚至不知道他说的“下午走”和之前说的“不急这两天”,是否都是临时起意的一句更改,挪动的脚步就像被牵引住一样。
但钟弥知道,他做这样的决定很简单,甚至没有半丝犹豫纠结。
他太游刃有余。
这种游刃有余太超纲,甚至推翻了钟弥对游刃有余这四个字的认知,她曾以为游刃有余是一种灵活,实际上,最好的游刃有余是让人察觉不到灵活。
只是自然妥帖,无法反驳。
但是可以拒绝。
所以钟弥摇头说:“不了,沈先生自己享用吧。”
有时候电影不上不下放到后段,即使此刻剧情的悬念无比吸引人,看垂死挣扎的进度条也该知道,这故事要烂尾了。
没有什么空余再去发展了。
沈弗峥没有强迫她,或者再出言挽留什么,他一直很尊重人,只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跟钟弥说:“外面在下雨,我让老林送你。带伞了么?”
这酒店附近的确不怎么好打车,尤其是大雨天。
钟弥看一眼自己的包:“带了。”
“那就好,再等一会儿,老林马上就来。”
从酒店门口往外走那段路,即使撑着伞,也挡不住雨气蔓延。
沿着环岛路,老林将那辆挂京A牌的黑色A6缓缓开近。
关于这车,关于这车主人的种种,钟弥脑子里像短时间速播了一段纪录片,毫无旁白,画面快速叠换到目不暇接。
最后停在这个潮湿的青灰雨天。
雨点在伞面上敲得噼里啪啦,今天穿裙子是错误决定,小腿早被扫湿,一片裙角湿透粘在腿上。
手指抓紧伞柄,她觉得自己就像死死撑着这张薄布的纤细伞骨,既虚张声势,又难堪风雨。
或许是不甘心。
有些有因无果的相逢,不是艳遇却胜似艳遇,钟弥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可能得花点功夫才能把这个男人淡忘干净,所以也不想当那个被轻易抛诸脑后的人。
临收伞上车前,她忽然回眸说:“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沈弗峥站在车边,朝钟弥望过来,他面容隔着茫茫雨雾看不清明,但钟弥听到他的声音,在这暴雨天里突兀的温柔,应着她的话说。
“是吗,那钟小姐同我有缘。”
C
傍晚雨停。
天色渐暗,路面依旧潮湿。
从酒店回来后,钟弥下午睡了长长一觉,但多梦,导致睡醒了也不太精神,走到戏馆门口,脑海里跳脱一瞬,她停下脚步。
她想到某个画面,戏散场后送走沈弗峥的车子,她久久站在戏馆门口,努力想一个形容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此时此刻,她微微仰头看馥华堂的招牌。
终于想到那个词了,心里却隐隐难受。
原来是曲终人散。
第13章 解冻感 久侯故人归
八月里数场雨扫清暑热。
入九月, 早间温度明显衰下来,起小风,吹进室内都蕴着一股清凉气, 拂上皮肤似一层透明冷纱。
钟弥穿短袖裙子下楼,被打扫卫生的淑敏姨喊回去, 添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
说早晚气温低,当心感冒。
出门前, 她检查一遍包包里的身份证复印件和体检报告, 按先前约定,今天得去实习机构办入职手续。
七八点出了太阳,天气不错。
州市的公交也难得准时,从手机里刷了出行码,钟弥就近找位置坐下, 屏幕里即时弹出一条扣费短信。
她将长框一抹消除, 戴上蓝牙耳机,点开音乐软件,看着车窗外随公交启动渐渐后退的风景。
快到商业楼时, 阳光一晃, 她倚窗瞧见那个于她而言, 有一点特殊意义的公交站牌。
记忆里雨幕连天,那人就是在这里送她去宝缎坊取旗袍。
至于那件旗袍么?
昨天晚上淑敏姨收拾换季衣物, 钟弥已经叫她存箱收好。
应该不会再穿了。
上次过来面试是周末, 钟弥还当这栋商业楼清冷,今天周一, 实打实遇上早高峰, 甚至第一批电梯她都没挤上去, 只能等另一部电梯下行载客。
钟弥的手机这时候响了。
来电显示是妈妈。
今天早上钟弥刚起, 就听淑敏姨说,蒲伯天不亮就打电话来把章女士喊走了。
外公身体不好,钟弥当时紧张起来,问外公怎么了?淑敏姨说:“你外公没事,那一大早老先生都不一定起来了,听你妈妈在电话里说,好像蒲伯说是什么东西丢了吧。”
钟弥松了气,才去洗漱。
此刻电梯到一楼,叮一声打开,钟弥没有往电梯里走,而是转身直奔门口,眉心不自觉地用力蹙起,跟电话里确认:“是我之前画的那幅画被拿走了吗?是谁拿走的?”
赶到丰宁巷,钟弥挎包进了垂花门。
外公并不在,章清姝面前坐齐了表姨一家三口。
花枝招展的表姐自觉丢脸一言不发当隐形人,表姨一边跟章女士絮絮诉苦,一边抽手打两下身边不成器的儿子。
她只说网络赌博害人,那些放贷机构利滚利给人下套,昧良心,杀千刀,连难听话都舍不得往自己儿子身上说一句。
话里话外,都是事已至此,也是小事,都是亲戚,就算了吧。
一番车轱辘话说完,章清姝听着面容始终平静,见女儿从院子里走来才看过来:“怎么伞也不打?晒死了。”
钟弥没管这种小事,打量一圈,只见淑敏姨泡茶出来,问道:“外公和蒲伯呢?”
章清姝:“今天体检,去医院了。”
钟弥走到妈妈身边:“也好,这事儿别让外公知道。”
章清姝点点头,她跟蒲伯也是这么想的,章载年身体本来就不好,心脏做过手术,尽量不要让他为这种琐事操心。
表姨一听钟弥这么说,立马接着话头就应和:“是啊是啊,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方城我回去就狠狠教训,我保证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一点小事,别惊着老先生了。”
钟弥轻笑一声,望过去。
表姨赔笑面色立时绷不住,讪讪扯着嘴角。
做贼心虚的人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哪怕只是旁人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
钟弥看向说话的方城。
这位表哥,细算起来好像不仅跟沈弗峥同龄,还同样去英国读过书,不过他自然不是在剑桥读哲学听无聊的唐代史。三年野鸡大学水了本科文凭回来,掏空家底不说,半点本事也没学到。
反而套着自认金光闪闪的海归空壳,眼高手低,活成现在既一事无成又自视甚高的样子。
钟弥笑着问他:“你说我那幅描金牡丹你拿去买了三十万,是真的假的?哪个怨种这么识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