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弥在丰宁巷吃完年夜饭,手机里亲朋好友的新年祝福都不知轰炸了多少轮,某个的对话框依旧毫无动静。
钟弥用一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从外公那里换来一封大红包,外公是有酒瘾的,年轻时一度嗜酒如命。但这几年频频进医院,医生明令禁止,现在只能滴酒不沾,陪着女儿外孙女喝烫热的饮料。
外公捏着玻璃杯,笑说:“你小时候,外公还能祝你学习进步,现在你大了,大姑娘心思不好猜了,那外公就祝我们弥弥天天快乐,好不好?”
钟弥脆脆应下一声好,举杯去碰。
“我会天天快乐的,外公也一定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一顿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完。
钟弥家里并没有守岁习惯,吃了年夜饭就算过完年,有住得近的亲戚,当夜就会送礼过来拜早年,陪老人家聊天。
亲戚问钟弥年后怎么安排,记忆力跟不上地想着:“暑假那会儿不是还听说弥弥在州市这边实习么?怎么又去京市了,年后还回京市?”
钟弥答:“回的,毕业证还没拿。”
亲戚又问:“弥弥这么漂亮,年纪也到了,可以谈对象了嘛,谈了没有啊?”
钟弥干干笑着。
外公见她如坐针毡,放她回去,跟亲戚说:“她不要人操心的,她自己有主意。跟你妈妈一起回去吧,叫她开车主意安全。”
钟弥一直等消息的人,在车上给她打了电话。
人坐在副驾驶,钟弥正陪章女士一起等红灯,手机忽然亮屏,显示着沈弗峥名字,她一时心虚紧张,差点把手机挥下车座。
章女士见她挂了电话,瞥来一眼问:“什么电话,怎么不接?”
钟弥张口就来:“朋友的电话,大概就是祝我新年快乐之类的,没什么意思,就不接了。”
等车子开到家,钟弥回了自己房间,脱去外套,往床尾一趴,立马把刚刚挂掉的电话拨出去。
“刚刚跟我妈妈在车上,不太方便接电话。”
“跟你妈妈去哪儿了?”
那端的声音听着有点沉,远远听见一些宴席间的喧闹声音,想到他家人丁兴旺,钟弥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酒。
连问问题也不像往常那样咬字清晰,好似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想和她说话。
让钟弥想到年前的一个夜,她在宿舍楼下接他电话,他说他听了一天废话,现在很累。
那晚,冷风也怦然。
钟弥此刻才恍觉,自己是一点都招架不住这人示弱。
就像凛冬里开春花,多罕见,多稀奇。
多叫人喜欢。
钟弥这会儿很乐意讲废话给他听,说完从外公那儿吃完年夜饭回来,还要讲白天的事,她给他发的照片,是下午跟着妈妈去陵阳山拜佛拍的。
陵阳山几十间庙,沈弗峥去过,但没敬过一炷香,那时候钟弥做导游,也不建议他们去,说随便拜个三五间,是瞧不起其他菩萨。
沈弗峥问她:“几十间庙都拜?”
“不是啊,那怎么拜得过来,就拜最大的那个。”
“拜不过来,不怕其他菩萨有意见?”
钟弥这才反应,他是在拿她过去懒得带盛澎爬山的推辞在揶揄自己,不过她一贯有本事,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她站哪儿道理就站哪儿。
“菩萨能有什么意见啊,我还是小孩儿呢!”钟弥很是有理有据,“我妈妈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只是听妈妈的话,菩萨怪不着我。”
沈弗峥在那头低声笑。
是吧,连菩萨都拿她没办法。
“原来还是小孩儿啊?看来我是造孽。”
明明没说什么露骨的话,偏偏钟弥脑子里立马浮现不该想的事,有动作有声音有画面地呼应他说的造孽,脸颊唰一下就腾起红热。
没拿手机那只手,攥着被角,拉扯着,试图来消磨这股羞燥。
简直造孽!实在造孽!
他一本正经,声音却带笑:“小朋友今年几岁了?”
钟弥忍着,吐字回答:“……二十一,虚岁二十二。”
“书读完了么?”
“还没,还有几个月才毕业。”
沈弗峥问:“这个月底,你是不是要过生日?”
“没啊,我生日还早着呢!”话脱口而出,钟弥正纳闷他怎么会以为自己这个月底过生日,脑子忽的一跳,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自己胡诌过。
――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钟弥咬咬唇,声音发虚,“我……我那时候,骗你的,你那个车牌,跟我的生日一点关系也没有。”
沈弗峥停了片刻,不知是在消化信息,还是他其实早知道,只是此刻再谈起,想起过去,又有了一些新感受。
他问钟弥:“那时候为什么要骗我?”
千里外的声音传来,问往日事。
钟弥心潮涌起。
还能是什么?
不过是那次分别,感觉再见渺茫,不想和这个人,也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才硬编了一些牵扯罢了。
钟弥低下眉眼,拇指按着食指关节,手上的力很重,喉间里发出的音却轻:“因为,那时候……我怕你很快就会把我忘了,而我,忘不了你。”
沈弗峥坠进沉默。
甜言蜜语是很好说的,比情话更浓更深的部分,却唯恐沾上轻浮的甜蜜,失了本来的意思,三千次欲言,三千次缄口。
彼此间淌过一小段辞旧迎新的安静,举国欢庆的日子,每一瞬间,都有无数朵烟花升空又熄灭。
钟弥趴在自己床尾,悬空半翘的脚上还挂着毛绒拖鞋。
她听见沈弗峥的声音很轻很淡地说:“你哪有那么容易忘。”
“啪嗒”一声,脚尖缩起,拖鞋坠地。
他只说了这一句,再没别的了。
钟弥却想到白天跟妈妈聊天的话,他大概也是一块不吸水的料子吧,甚至本不情愿落进世俗爱欲里,他在其他路上走得很稳很好,不感情这条水路也完全可以。
她曾经故意在扇面上赠了一句艳词给他,章台走马,风流不落人后。
谁承想呢?
真叫马失前蹄,跌进红尘里。
沈弗峥在电话里问她:“正月家里很忙吧,你哪天会有空?”
钟弥知道问了这话,大概是要来找她,手心托住下巴,拖着慵懒的音说:“沈老板才是大忙人,不如您先说哪天有空?”
“初七,或者十五,初七要当天走,十五――”他声音稍停一下,“可以留一晚。”
第37章 苦艾酒 以退烧之名,叫人上瘾
隔着电话, 钟弥装若无其事问沈弗峥哪天来,沈弗峥反问她:“我哪天来,你都有空吗?”
说实话, 就是都有。
但钟弥不说实话:“我家戏馆,每年初六要唱开年戏的, 当天老戴会请一些戏友和老主顾过来,初七就是正式对外营业了, 嗯……所以, 我初七那天会有点忙。”
她以为这已然算暗示,甚至为此暗暗耳根发红。
没想到他居然问:“有点忙,是忙到什么程度?”
钟弥噎声,耳根热度加剧:“……就是有点忙,得帮着忙里忙外, 你要是来的话, 我可能就会有点顾不上你。”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句细若蚊吟,而物极必反, 话落, 钟弥清清嗓子, 又扬声起调,直接干脆拍板。
还说得义正言辞。
“这样, 我体谅你一下吧, 你初七当天来当天走,太赶太累, 就十五吧。”
沈弗峥从善如流, 夸道:“还是弥弥小姐善解人意。”
这句善解人意一下又将气氛烘得暧昧起来, 钟弥手肘不撑力, 往旁边一倒,身体栽进松软被子里。
初七得帮着忙里忙外,这话是钟弥胡说的,即使是新年开业当天,戏馆里闹得沸反盈天、果屑满地了,钟弥也是闲的。
沾新年的喜,她的紫竹雀笼上也贴了一张小小的倒福字,拿长羽毛探进去逗,翅尖雪白的小雀便上窜下跳,叽叽喳喳叫着,似给人拜年。
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知随哪桌客人过来玩的,跑到钟弥身边扯她的桃粉的丝绒伞裙。
钟弥察觉动静,眼睛低下来,就见他献宝似的摊开肉乎乎的小手心,里头攥着十数粒瓜子仁,被手汗捂久了,薄膜似的种皮都被攥化,黏黏糊糊的。
大概是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过来问:“姐姐,我能喂这个鸟吗?我都剥好瓜子了。”
小朋友渴盼的大眼睛像乌葡萄,谁看了也不忍心拒绝,鸟笼挂得太高,钟弥拖来凳子让他踩,自己就在旁边扶着他。
鸟已经吃饱了,这十几粒胖圆的瓜子仁吃得费劲。
小朋友实在热情,趴在笼子边给已经吃撑的小雀加油:“快吃呀小鸟。”
钟弥只好劝他,说吃不完了,再硬喂要撑死,把小朋友从凳子上抱下来,领他去洗手间洗手。
本来想着洗干净了就把他送回家长那里,谁料洗手泡沫冲到一半,他忽然扭头一脸难为情地跟钟弥说:“姐姐,我想嘘嘘,我忍不住了。”
钟弥措手不及:“什么?嘘嘘?”
他小声请求:“姐姐,你能不能帮我脱一下裤子?我穿了好多裤子。”
钟弥满头问号,阵脚大乱。
她没有帮人脱裤子的经验啊,像是为了反驳她的不自信,脑子里忽的窜出少儿不宜的画面,好像……好像,也帮忙过,但地点不同,性质完全不同,钟弥更乱了。
小朋友哇一声张嘴,急得说哭就哭:“呜呜呜姐姐我要尿裤子了。”
钟弥忙稳住他,余光一瞥有人进来,是戏班里的武生,脸勾好了,扮相还没弄全,裹着黑棉袄过来上厕所。
钟弥一声喊住人:“等等等!带他一起去!快快快!他要尿裤子了,千万别千万别!忍一忍!”
这下,从钟弥一个人忙变成两个人忙,男厕所钟弥不方便进,就在外面等着。
隔间里,小朋友很害怕,呜呜呜喊着好可怕的大花脸。
武生是粗人,也服了,嫌弃说:“你这小朋友也怪可怕的,怎么还一边尿尿一边嚎啊,尿得一阵一阵的,你就不能先专心干一件事吗?你这小叽叽以后要有问题,还有没有了?”
钟弥在外面听着,已经想要遁地逃走。
小朋友忽然喊她:“呜呜呜姐姐,姐姐你还在不在?”
钟弥只好应着头皮应:“在,在呢!等你出来啊。”
就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钟弥开衫兜里的手机亮屏震动起来了。
她拿出来看,赫然显示三个字。
沈弗峥。
解决完人生大事的小朋友像死里逃生一样扑到她身边来,钟弥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用口型跟人道了句谢谢,领着小朋友去找家长。
沈弗峥听着那边声音,语气像是意外:“原来真的这么忙?”
送完小朋友,钟弥往自己位置上走:“也不是很忙,就刚刚,忽然有事,刚巧你又打电话过来,怎么了?因为初七没过来,特意打个电话来检查――”
话没说完,那头已经轻轻一句打断钟弥声音。
“谁说我没过来。”
屏息一刻,楼上楼下的闹声仿佛骤然放大。
戏音乐声,喧哗交谈,杂如一团乱墨,而他的声音似一滴清水,坠落其中,独独晕开一处留白。
钟弥不敢信。
“你,你来州市了?”
那句“在你家戏馆门口”让后面的话钟弥都是跑着听的。
“路上堵车,没赶上,老林去问,门口的人说已经录票开场了。”
“我马上出来。”
沈弗峥在那边提醒:“慢一点跑。”
钟弥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的脚步一瞬间缓下,甚至还有空拂一拂裙摆,故作从容,她往电话里很有道理地丢一句:“有朋自远方来,这是待客之道!”
说完她将电话挂了,踩完剩余几阶楼梯,裙角飞扬,往门口去。
冬树萧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牌挂着她的假生日,还好他这次开来的车是这辆A6,不然换那辆宝驹来,摆门口,实在太招摇。
钟弥上前弯身,拉开车门。
车内的人,相较年前分别时,头发修短了一些,鬓角干净,一身钟弥从没见过的深灰正装,衬领洁白,缎面领带在凸起的喉结下方系得严正,严正到越是不多露一寸皮肤,越是有欲盖弥彰的禁欲之感。
质地精良的黑色大衣裹在身外,更显拒人千里之外的清贵疏离。
偏偏这样的人,侧过头,看向车外的钟弥,俊朗面容上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到要这么发呆吗?”
钟弥藏赧颜,拢裙角,坐进车里小声说:“我是没见过你穿得这么正式。”
有些话还是要老林来说味道才不一样。
“沈先生今早在南市开会,一结束就让开车过来了,本来中午能赶到的,今天路上太堵。”
钟弥刻意忽略他这一路的跋涉辛苦,不作任何感动,只专注于他的衣着打扮,调侃问着:“开什么会需要穿这么好看啊?”
“对方是个很讲究的法国人。”他低一些头,问她,“好看?”
视线落在钟弥身上,又觉得她目光古怪,盯着他的裤子,像走神了。
“在想什么?”
钟弥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刚刚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着急上厕所的小男孩,我今天不是很忙,那你堵车过来的,待会儿是不是就要走了?”
“嗯。”
南市的项目由他牵头,彭家出力,上午跟外国资方开完会,晚上他还得为彭东琳牵线,去他二伯沈兴之家里赴宴。
开春沈弗良和蒋小姐就要订婚,他二伯母很满意,要不是沈弗峥当初在沈兴之面前力赞蒋小姐,他们还想不到这桩能和蒋家亲上加亲的婚事。
因这件事,沈禾之跟蒋闻夫妻关系再度恶化,一直闹到春节。
蒋闻厌她这辈子算盘一刻没停过,现在他的侄女蒋小姐也要被她害一生。
沈禾之柳眉倒竖,掐着一个“也”字,冷笑问他,也?还有谁?是你和你那个青梅竹马也是被我害得吗?当年是她非端着清高,你又放不下荣华,怎么现在只怪我?
蒋闻面色难堪,让沈禾之有种报复的快意,更是火上浇油说着:“她跟着章载年回州市,没两年就嫁了人,人家夫妻婚后可和睦得很,恐怕这么多年,我只害了你吧?”
那天大吵一架,蒋骓年都是在沈家老宅过的。
老爷子出面调停沈禾之和蒋闻,那也不算调停了,铁血人物,沈秉林一生都少有慈容软语,适可而止的意思是不管问题解决与否,都不要再让这些话传到他耳边来。
于是,蒋家硬撑起和睦与沈兴之一家筹备起订婚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