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咬枝绿【完结】
时间:2023-06-19 14:46:17

  电话是警局打来的。
  钟弥听到靳月失踪的消息时,脚踝正被许阿姨按上冰袋,一股寒意窜起,贯穿身体似的将她整个人惊麻。
  警方调了监控,说靳月最后见的人可能是钟弥,之后靳月外出,就再没有回家。
  靳月的母亲超过24小时联系不上人,到警局报了案,并说靳月最近精神状况不太好,还在她卧室发现安眠药。
  钟弥去警局配合调查。
  “上一次和靳月见面,是两天前,是我男朋友生日,我邀请她过来玩。”
  钟弥如是回答,但事实并非如此。
  从沈弗峥那儿了解到如今旁彭两家的情势,钟弥虽然没有去劝靳月,但也知道这种时候,靳月不适合抛头露面。
  九月份新电影路演过半,靳月的工作室就发了公告,说江近月女士因个人身体不适,不得已提前结束路演行程。
  她精神状况不好,继续面对镜头,万一被人捕风捉影,对她没好处。
  之后靳月没有通告,也没外出,难得她主动问起沈弗峥生日,钟弥不可能拒绝她过来。
  当时钟弥想,她可能只是想过来在生日宴会上见见旁巍。
  此刻她脑子乱掉一样坐在警局白炽灯下,想着先前偶遇彭东琳,对方说的那句“你混得比你朋友好,她还不敢这样招摇过市”,不晓得靳月这次失踪,是不是有人把她出席沈弗峥生日宴会理解成一种招摇过市。
  靳月的妈妈就在一旁,一直在跟女警哭诉,从靳月七八岁学舞多能吃苦,讲到自己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靳月学校医院两头跑,最后不读书了给她交手术费。
  说得语无伦次,信息量又很大。
  靳月的经纪人也赶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过硬的职业素养让她显得太麻木不仁,她冷静劝着靳月的母亲:“阿姨,不要在这里说这些,说这些没用,月月好歹是个公众人物,你在外面说这些会影响她以后的发展。”
  靳月的妈妈流下眼泪,哀哀哭着:“她是我的女儿!她现在都不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带着她在干什么!我这条命不要了,我不活了,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钟弥听得难受,坐她对面的警察还在问见面当天靳月是否有什么异常表现,她沉默回忆,正要开口,
  警察提醒她:“你手机响了。”
  钟弥拿起一看,是妈妈。
  妈妈一般不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此刻六神无主里,立即横生出担心,她想也没想接起电话问:“妈妈,怎么了?”
  “跟你淑敏姨在收拾衣服,州市最近天气冷了,京市应该更冷吧,你去年那几件厚外套要不要寄――”
  警局里的闹声,章女士听到了,话也停了。
  靳月母亲求着女警,你们是警察,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我的女儿。
  章女士问:“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警局啊?”
  钟弥哽住声音,斟酌着,缓缓说:“我……我一个朋友出了一点事,我过来配合问个话。”
  “那你没事吧弥弥?”
  脚踝生痛,心乱如麻,钟弥垂着头,低声说:“我没事,妈妈。”
  说完就有一阵突如其来的鼻酸涌上,视线也随之模糊,眼前如蒙一层厚厚蒸汽。
  她难受得突然。
  不知是因为靳月妈妈凄凄的哭噎,还是因此刻自己的妈妈在电话里温柔的关心。
  “弥弥,你有事要跟妈妈说。”
  光是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嗯”字,胸口仿佛就刮过一阵海啸般的巨浪,腾起,叠下,压得潮湿的呼吸越发不顺。
  章女士没再继续问,只说让钟弥今晚回家后,记得给她发一条信息。
  电话挂了,很快又响起,这次是沈弗峥打来的。
  “我马上就来,不想说话就在那儿坐着喝点热水,律师会去处理。”
  “嗯。”
  刚刚跟妈妈通电话,还能坚持在眼眶打转的眼泪,这一刻失重坠在桌面上。
  “吧嗒”溅开一朵泪花。
  钟弥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攥成拳,用力抵在桌上,来回几下,擦去这抹小小的水渍。
  电话里的男人察觉她声音异常。
  “哭了?”
  钟弥本来打算不认,到嘴边的“没有”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抵在桌上的手指越渐用力到关节泛起惨白,最后低低湿湿地,又“嗯”了一声。
  “我在路上了,不要怕。”
  从警局出来,天色暗得似一张陈旧墨布,黑透了,老樟树下蹿起冷风,辨不清方向,人往空旷的路面上一站,四面八方都冷。
  老陈见她瘦伶伶站着,长发被风吹,按了双闪。
  钟弥寻光,迷茫看过去时,沈弗峥一身黑色风衣正下车,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她是想迎上去的,但脚步好似被冻僵在原地,只是傻傻看着,那道身影走过来,用手臂和胸膛拥住自己。
  如山如塔阻绝这世间的风波,叫她在这波澜四起的一夜,终有一刻,敢合上眼,松下一口久悬不落的气。
  律师简单交代一番就走了。
  钟弥被沈弗峥揽着,刚上车,后头仓促停了一辆车,下来一个脚步匆忙的中年男人,一身西装打扮,身材高大,微微发福,看不出哪条道上的。
  那人先跟老林说了话,等后座车窗一降,便满脸堆笑地跟沈弗峥道歉,说没有事先打好招呼,实在对不住,今晚唐突了钟小姐。
  “钟小姐没受惊吧?”
  沈弗峥同他客套了两句。
  “改天我设宴给钟小姐赔罪,沈先生一定赏脸。”
  人一走,车窗还开着。
  钟弥瞧见夜色里,那人上了一辆黑色雅阁,车就是很普通的日系车,车牌零打头很不普通。
  钟弥收回视线,用力按上车窗。
  “有违官箴!”
  沈弗峥没解释,只轻轻笑了:“这话也是你外公教你的?”
  钟弥没说话,此刻只是情绪上来了,很讨厌这些明里暗里的所谓规则,不久前律师过来,跟钟弥说,沈先生在外面,钟小姐可以先回去了。
  钟弥着急说:“我觉得这个事跟彭东琳有关,她之前――”
  律师连忙笑着截过话,看钟弥的眼神里,既有尊重,又有一丝觉得她太天真的尴尬:“钟小姐,有些事,还是不要猜,让我来处理吧。”
  坐在车中,沈弗峥看向警局,问她刚刚在里头是不是也这么气势足。
  钟弥一瞬耷拉下细颈,像被雨淋得半湿,缩在墙角的小猫。
  她哪有气势,知道靳月失踪,整个人都六神无主了。
  旁巍的前妻她见过,是一个狠角色。
  她担心是自己邀请靳月来沈弗峥生日宴会的事成了导火索,此刻陷入既慌乱又自责的情绪里,沈弗峥一捧她的脸,她没忍住,掉下一滴眼泪来。
  面颊温温潮潮。
  她低着头,想用手背去擦。
  沈弗峥先一步触上她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的眼泪,随后手臂一收,将她搂到怀里,轻轻拍了几下哄慰,说会叫人去打听,旁巍也已经去找彭家沟通,不会出事的。
  过了一会儿,沈弗峥问她:“今天怎么不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一下急忘了。”
  钟弥往他颈窝里钻,冰凉脸颊贴着他滚烫的体温。
  “许阿姨说你扭到脚了,把脚抬上来我看看。”
  摇了摇头,钟弥此时只想这么抱着他,一刻也不想分开:“现在不痛了。”
  车厢暗,他眼睛里蕴着温玉似的,既深又亮,下颌蹭蹭她,手掌轻轻拍着。
  好似什么易碎的宝贝,叫他捧在手心,怎么护都嫌不够周全。
  那一晚人仰马翻的折腾,好似只是钟弥脑海中的一场幻觉。
  翻篇翻得太轻巧。
  仿佛所有人都不去计较了,不管是不想计较,还是无力计较。
  江近月工作室对外发出退圈声明,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说辞,个人身体原因。
  随后江近月的个人微博注销。
  一个凭空用财力堆出的光鲜艺名,也一朝凭空消失,好似她又从江近月做回靳月自己。
  钟弥不知道这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
  再次见到靳月时,她像生了场大病又痊愈一样,笑起来,叫钟弥恍然提前见到冬天的日光,温暖又虚弱。
  在钟弥的咖啡店里,靳月很平静地抬手挥了挥,示意位置,身边还带着一个穿呢绒背心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挖着店里配咖啡一起卖的小蛋糕,靳月用纸巾给她擦嘴角的奶油,不让她再继续吃。
  “你爸爸说这种蛋糕你只能吃一半,吃多了长蛀牙。”
  小姑娘有点不乐意,撅撅嘴说:“姐姐,我要喊你阿姨吗?你跟爸爸是不是一对?”
  靳月怔然,只低落出声说:“你爸爸是很好的人。”
  而她配不上这样的好。
  “可是舅舅说,爸爸狼心狗肺――”
  靳月一下捂住小姑娘的嘴:“你不要信!你爸爸很好的!”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待靳月松开手,委屈巴巴小声说:“我说爸爸不是,舅舅也会骂我……”
  这个时间段,店里不忙。
  钟弥喊了店员姐姐带萍萍去一边玩,她知道旁巍在之前那段婚姻里领养了一个小姑娘,沈弗峥车钥匙上,还挂着这个小姑娘绑的儿童餐小玩具。
  见还是第一次见。
  小姑娘漂亮可爱,也很有礼貌,讲话甜甜的慢慢的,谢谢常挂嘴边,就是眼睛总是大大地睁着,瞧着有点惶恐不安。
  钟弥问靳月还好吗?
  她说还好。
  钟弥点点头。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未来,慢慢聊到刚上大学那会儿,形体老师在练功房带着她们憧憬未来,鼎盛阳光扑窗入,落在每个人身上,好似真的下一刻就要去大舞台上发光发热。
  刚入学不久,大家还在宿舍夜聊,还说以后要去州市拜佛。
  靳月笑笑说:“我都不记得我当时想许什么愿了。”
  毕业后,钟弥没有再关注京舞相关的人和事,同靳月一聊才知道,徐凝入狱了。
  听到徐凝这名字,钟弥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是那位本事了得的学姐。
  大一带急需用钱的靳月做礼仪模特,扣过她的薪水,后来跟彭东新混到一个圈子里,把何曼琪介绍了过去。
  之后何曼琪越走越偏,也难说没有这位学姐的功劳。
  徐凝入狱的原因,也与她的老本行相关,涉嫌不正当交易。
  靳月往咖啡里放糖,慢慢搅拌。
  “弥弥,你看人可真奇怪。”
  “我们讲着人生最好不过平淡,又希望日子生出点恰到好处的波澜,可这世间波澜,哪有什么恰到好处的,总是一波三折,要人身家性命。”
  钟弥不知道靳月此刻所感慨的,是他人还是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是劝她还是安慰,细想想都很多余。
  纵独醒,也敬这世俗万般不清明。
  何况她也未必醒着。
  和靳月吃完晚饭,钟弥在路口与她们分别,转身去找自己的车。
  仰头见一轮寒月。
  那月,淡得像指印留下的半截灰尘,擦一擦就没了。
  拿手机导航时,才恍然已经十一月了。
  今日立冬。
  州市有习俗,很多人家这一天会酿黄酒,卜岁又叫拜冬,章女士通常这一天会去庙里敬香。
  妈妈应该会为她求平安吧。
  警局那夜之后,章女士没再打电话来问,钟弥却总心有不安,频繁想起妈妈,觉得这事儿没有过去。
  十一月中,钟弥接到妈妈的电话。
  章女士说她来京市见一位朋友,本来想着钟弥忙,没打算告诉她自己这次的行程,在去机场的路上,忽然还是想打个电话给钟弥,叫她一个人在这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钟弥接到电话后就往机场赶去,想见妈妈一面。
  章女士会一个人来京市见朋友,这太突然,也太奇怪。
  刚入冬的京市已足够冷,路上行人已经裹上厚衣,灰沉沉的天色,如一层扯不开的发霉旧絮。
  那天是小鱼和蒋骓对外宣布和好,特意办的趴,两人登对地站在一起,举杯叫来客玩得开心。
  钟弥从宴会里出来,穿水蓝色的缎面长裙,细吊带,窄裙身,白色的廓形西装套在裙子外面,一副华灯璀璨里出来的明艳打扮。
  整个机场,人潮匆匆,往南往北。
  她白得发光,露肤度与季节不适配,踩纤细如薄冰的高跟鞋奔于其中,裙袂飘飘,长发飞舞,路人频频回头望她,美得像在拍电影。
  那天为配裙子,钟弥戴了一条项链,链子很细,贝壳形状的链坠上嵌一颗蓝宝石。
  小而纯净,如一粒沧海遗珠。
  想到妈妈懂珠宝,最识货,怕被看出端倪,见面前,她将项链摘了,放在白色西装的衣兜里。
  母女见面,章女士怕钟弥感冒,把自己手臂上搭着的厚外套给她穿,一摸钟弥冰凉的手,又说要去买两杯热饮。
  钟弥说她去买。
  折起钟弥那件白色西装前,章女士下意识探了探口袋,摸到那条链子。
  红蓝宝石的密度都大于钻石,同样的克拉数,会比钻石小得多,而链坠上这颗蓝宝石,瞧着只精致不豪奢,却也绝对昂贵。
  钟弥在外,章女士不管着她花钱,几千的鞋子,上万的包,平时也随她买。
  可她给钟弥的那张卡,还买不下这样一颗蓝宝石。
  其实今天看见钟弥,她远远就看出女儿的不同,这不同,从里到外,以前在州市,钟弥连旗袍都不肯穿,嫌打扮起来麻烦,现在窄裙高跟,驾驭得游刃有余。
  该知道是有人改变了她。
  即使没有这一趟会老友的行程,她也猜到女儿的生活大概因什么翻天覆地,只是结果更叫人震惊一些罢了。
  钟弥买了热饮回来说:“怎么来京市也不跟我说,走的时候才告诉我啊。”
  章女士笑笑:“妈妈又不是来找你玩的,妈妈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
  话音一转,又说。
  “就像你,也有你的生活。”
  钟弥心头泛起酸堵:“可你都来了,好歹告诉我一声,是什么朋友啊?”
  “妈妈的朋友你又不认识,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可以不完全交代自己的生活,但一定,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热饮杯子里的暖湿气,熏得钟弥眼睛泛潮,她忽然有预感,妈妈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她为自己的隐瞒歉疚,也为让妈妈这样担心自责。
  章女士见她眼睛红了,便笑着问她:“现在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钟弥点点头,喉咙发堵地说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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