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淮的脸色不变,说话的语气也不重,:“张南,若是你认不清这一点,今后就不用跟在我身边了。”
因着他常常跟在周记淮身边,宫里面的人抬举,府里的人更是随处都是笑脸,张南被捧得有些轻狂了。
一进了渊文堂,他就冷就汗津津的跪倒在地,:“属下知错,今后绝不再犯。”
同府内其他处一样,渊文堂内往来的仆从皆垂眸恭瑾行事,没人往跪地的张南身上看一眼。
周记淮不说话,前堂内一时无声。
人来人往,不时有进了内堂禀报消息的人,但无人对张南的事置喙,公子虽仁厚和善,行事却也赏罚分明,张南如此行径,必定是犯了大错。
张南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但周记淮没发话,他就挺直了腰垂着头,一动不动的跪着。
刚开始的张南还有几分不服气,他陪伴了公子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几句言语的疏忽,就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丢脸...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张南想的多了不免想到了从前的事——
他是公子从那吃人的虎山上亲手扒拉出来的,公子救了他的命。
那时公子还年幼,他亲眼看着公子因进宫的事情彻夜未眠。
那巍峨的皇宫真高啊,他吓得战战兢兢无法言语,公子却得站在所有的人最前面,稳稳地一步步走进去。
他看过公子背着人在屋内哭泣的模样...国公爷的名头能镇的住人却镇不住所有的人。
深夜,他困顿的两眼难睁,公子却捧着书,屋内的烛火亮到了天明。
校场里公子摔了一次又一次,却咬着牙再次翻身上马...
公子吃了这许多的苦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而你张南却借着公子的名头逞威风,若是因此误了公子,你万死难辞其咎!
张南一遍遍的在心头喝问、凌迟着自己,羞愧难当之际,眼前却出现了一双云纹靴,张南抬起了头,就见周记淮站在他的身前。
“公子,”张南有些哽咽,:“我辜负了公子,实在没脸见公子,您罚我吧。”
“起来吧,”周记淮看着张南的模样,叹了口气,他甚至伸手拉了一把张南,:“你跟着我十多年,风里雨里都跌跌撞撞的一起闯了过来,若是打坏了你,谁能护着我往后走?”
张南抹了一把脸,羞愧的同时也为周记淮高兴,:“公子当初实在不易,好在如今国公爷回来了,您可算是有依靠了。”
“是啊,父亲回来了。”
周记淮的声音很轻,:“不见面的时候,我很想念他,可他一回来,府里上上下下就围着忙碌了起来。”
“能见着父亲我很高兴,可你瞧,父亲一回来,连圣上都赐了人,现在我是这府里的唯一的公子,可往后呢?”
周记淮脸上甚至带着几分自嘲,:“我幼时就与父亲分离,如今好不容易团聚,却到底无法如幼时一般亲近。”
“不会的,国公爷……”
张南的话到了嘴边却顿住了,如今府内上下都关注的是公子的婚事,却忘了国公爷当初远赴边关的时候年纪尚轻,如今也才三十多岁,公子的母亲早逝,如今国公爷后宅又空无一人...
张南的心沉了沉,但心中却涌出无尽的愤懑。
公子不得已孤身一人上京,吃尽了种种苦头,后来的人却能在国公爷身边备受呵护的长大,凭什么?
更何况,府里至今还未给公子请封世子!
难不成公子为国公府斡旋,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到头来却还要看幼弟的脸色不成?
他看着周记淮,:“您是国公府的公子,将来也会是世子,您这般出色,没有谁能越过您去。”
“放肆!”
周记淮闻言勃然大怒的训斥道,:“这种事情哪有你我置喙的余地?!你胆子是越发的大了!这些话也敢胡说!”
张南双膝跪地,他仰着头,仰望着周记淮,:“您今日就是打死我,我还是这句话——这府里除了国公爷,谁也越不过您去!”
“公子仁义纯孝,可这世上善使阴谋诡计害人的人还少吗?”
“您将来肯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弟弟的,可别人会怎么对您,谁能保证?”
“公子生的聪慧,不如早些拿定主意,定下这主次之分,断了他人非分的念想,免得给旁人觊觎的机会,反倒生出许多的是非来!”
这一番话说的周记淮愣在当场,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张南,:“你先起来吧。”
“公子。”
“容我想想。”
“是。”
张南神色轻松了些,这世上的事再困难,只要公子肯想,就没有公子办不成的事。
第21章 暗潮
苏府
“大小姐,这是袁妈妈专门给您熬的燕窝粥,您趁热喝一些。”
素琴将玉碗放在了桌上,笑嘻嘻的又说,:“早上宫里的公公送了圣上御笔亲写的福字来。”
听到这苏琳琅翻过手里的书,看了素琴一眼。
苏大人带着府上的人接赏的时候,庶出的人都候在内堂,苏琳琅可是一同跟着去前堂跪拜迎福的。
“公公是先来的咱们府上,之后才去的恭候府。”显然这句话才是素琴的重点。
素琴不比掩月稳重,她人生的娇俏性子也活泼,只她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向着苏琳琅,所以看着素琴兴高采烈的模样,苏琳琅笑了笑。
她起身接过了素琴递过来的燕窝汤,:“天意难测,这种事有什么值得比较的。”
“奴婢就是看不惯她们轻狂的样子。”
素琴看着自家小姐仙气飘飘的模样,愤愤不平的说道,:“恭候府的那位大小姐处处和小姐比较也就算了,可现在却连她们府上的那个庶女竟然都恬不知耻的模仿小姐您的样子。”
说起这件事素琴就恶心的不得了。
只要一想起有个丑八怪日日躲在暗处死死的盯着自家小姐,偷着学小姐的打扮和着装,素琴就恨不得老天开眼,降下一道雷劈死这个垃圾!
“幸好还有福宁郡主给您出气,只可惜她才教训了...”
“素琴,姚妈妈还在等着你呢,还不快收拾了东西过去。”掩月进来打断了素琴的话,催促道。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素琴自知失言,她咬着唇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苏琳琅,:“小姐,那奴婢就先下去了,等一会儿烤好了点心就给您送过来。”
见苏琳琅点了点头,素琴这才拿着托盘又高高兴兴的走了。
“这丫头如今越发嘴碎了,待奴婢给郝大娘说一声,好好管一管她。”
苏琳琅将碗放在了桌上,笑着摇了摇头,:“赤子心诚,她本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性子。”
掩月笑着点点头,:“也是,对了姑娘,您的衣裳和披风都清理干净了,您看?”
这说起的是那日苏琳琅在赏梅宴上的那身衣裳。
掩月深知苏琳琅生性高洁,眼里揉不得沙子。
从前府里还有庶女不懂事,逾矩觊觎过苏琳琅的东西,那些被偷摸过的珠玉和衣裳都被吩咐砸碎剪烂了丢掉...
如今府里倒是没有那般放肆的庶女了,却不想府外还有恭候府的人跳出来讨嫌。
其他的衣衫倒也罢了,只那件披风却是选了顶顶好的狐毛制的,捧着如一团浮云清雪,毫无杂色,实属难得。
“清雪映红梅本是一番美景,却不想竟惹了一团污秽。”
苏琳琅倒也没疾声色厉的喝骂,只神色淡淡的道,:“白白误了好光景。”
掩月听明白了苏琳琅的意思,她点了点头,心头却不免有些可惜。
素琴说的没错,都怪恭候府那个没规矩的庶女,在京中还有哪家有这般不成体统的荒唐事发生。
*
吃过热腾腾的元宵,年节就到了尾声。
好不容易抄完了今日女夫子布置的课业,陆燕芝毫无形象地趴在榻上,使劲的将胳膊抻了抻后才满足的放松了身子。
陆燕芝还没能出院,但前几日女夫子就已经回来给她授课了。
这位夫子看起来一团和气。
不会用粗鄙之语训斥陆燕芝,更不会打人,连个戒尺也没备,可抓住陆燕芝偷懒或犯错的时候,就会笑眯眯地让陆燕芝抄书,一遍两遍三遍...
就这样陆燕芝白日上课抄书,晚上点灯抄经。
还要抽空偷偷狠狠恶补礼仪、女红、衣衫首饰鉴赏,甚至还要知道绢布的花纹面料...
一日日只恨觉不够睡,忙的是半点伤风悲秋的心思都没有了。
听见外头传来响动,陆燕芝一骨碌的坐起来,飞快的摆出了宛如仕女图中淑女的贤淑姿态来。
不想进来的却是春桃,只听她道,:“姑娘,曲娘子来给您量身裁衣来了。”
“怎么是你,春红呢?”
现如今陆燕芝沾身的事情都是春红负责,乍看见来的是春桃,她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闻言,春桃的笑脸顿住了,她看着低头的陆燕芝撇了撇嘴,随后才又笑着说道,:“春红去前院了。”
跟着陆燕芝往外走的时候,想起陆燕芝刚刚不知春红的去向,春桃眼睛一转,语气轻快的上起了眼药。
“还是春红有本事,她一来,和谁能都能搭上两句话。”
“这倒是。”
陆燕芝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
放在前世,春红这样的人堪称‘社牛’,哪里的消息都能听一耳朵,有用没用的都能回来说给陆燕芝听。
还点头?
春红差点没克制住翻白眼,她也不指望六姑娘的这个脑子了,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也不知大小姐有什么吩咐,春红都没来及给您禀告就去了。”
才说完,就听见春红的声音——
“姑娘,奴婢领了磁青纸回来。”
春红捧着东西走过来,她含笑瞥了一眼春桃,春桃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春红自然的上前站在了陆燕芝身边,体贴的将手里的东西送到了陆燕芝的眼前。
“您为老夫人虔诚茹素日日抄经,前几日您翻阅诗书的时候不是说起了这纸吗?”
“这不,大小姐惦记着,专门从库房里给您找了出来。”
说话间,几人的眼睛都落在了托盘上,只见上头的纸色呈蓝黑,美如缎素。
“稍晚些,待墨配好了就给您送来。”
这纸还要配专门的金、银墨,若是用金银书于其上,经久不褪,溢彩流光。
“深如女发兰膏罢,明似山光夜月余。”
到底这些时日的诗书不是白读的,陆燕芝自然的脱口而出赞了一句。
春红看着如今越发自然,不那么矫揉造作刻意的陆燕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只是侧头看着春桃的眼神有些冷。
春桃咬着唇,抬头和春红对视了片刻后不自在的移开了目光。
没注意到身边两人的眉眼官司,陆燕芝的眼神此刻都落在这磁青纸上。
这么名贵的纸自然不是拿来给陆燕芝写着玩的。
陆燕芝摸着纸,想起陆凤霜的嘱咐,要她用心好好的在这上面抄写卷经书,待去礼佛时供上。
大晋朝十分看重孝道,在这纸上抄经,又配着数月茹素虔心抄经的名头,很大程度上能洗白一些陆燕芝的名声。
都这般为着她费心了,陆燕芝还能求什么呢,待收好了纸,陆燕芝才领着春红去了前堂。
今日来的是画罗绣庄的曲娘子。
京城里的勋贵府中都养着绣娘,可这画罗绣庄却凭着精湛的技艺和时兴的花样硬生生在京中杀出了一条路。
先皇后赞过罗娘子献上的百鸟朝凤图后,画罗绣庄更是一跃成为了京中贵女定制衣裙的首选。
“还请姑娘展臂。”
曲娘子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袄裙,挽着妇人的发髻,配着一整套彩雀登屏的头面,年节里看着就喜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弯,观之可亲,此刻亲自取了软尺,给陆燕芝量身。
之前陆燕芝的衣裳都是由府里的绣娘做,这是她第一次叫府外的人来做衣裳。
她看曲娘子只是轻手轻脚的量身,一旁的绣女也只是打打下手预备着工具,不禁有些好奇,:“曲娘子只是量身,不用记录吗?”
曲娘子还没说话,就听她身后的绣女略带骄傲的说道,:“曲师傅都记在心中了,不用写在纸上。”
“岚绣!”
曲娘子斥了一句,转头就给陆燕芝赔罪,“还请贵人见谅,这丫头就是嘴快。”
见陆燕芝摇头不以为意的样子,曲娘子才笑着道,:“给贵人们做事,再如何仔细都是应当的,更何况如今给您量身做的是春衫,不似冬日里的袄裙厚重,就更得仔细了。”
陆燕芝啧啧称奇,这样体贴细致又有能力,她们不成功谁能成功。
晚上用过膳,陆燕芝开始抄经,春红跟着进去磨墨。
外头春杏拉了一把春桃,进了耳房。
“你惹她做什么呀,明知道春红那么小心眼你还凑过去得罪她,若是她逮着机会使坏...”
春桃却半点没有领情的模样,她甩开了春杏的手,冷笑一声,:“不用你在这说风凉话,瞧瞧你的样子,春红也不过是个丫鬟,你怕她做什么。”
“如今府里谁知道春红是六姑娘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六姑娘被笼络的死死的。”
两人一进府就被分到了一处,此刻春桃的语气刻薄了些,春杏还是耐着性子劝着春桃。
“呵,都是伺候六姑娘的,就许她春红显摆自己的本事,不许我去六姑娘身边伺候?”
春桃看着春杏,阴阳怪气的说道,:“更何况,有些人嘴上的说的好听,扭过头就去巴结王嬷嬷。”
“王嬷嬷年纪大了总是方便,我只是看见了就去搭把手。”春杏被奚落的脸色通红,忍不住反驳道。
“行了,甭在我跟前装样子,也不知是谁前几日看着春红的月例银子和领到的赏赐眼红。”
春桃打量着春杏,讽道,:“她春红是大丫鬟,领着比我们多出一倍的份例,府里有个赏赐也多给她,六姑娘出门带着的也是她,我承认就是羡慕,你不羡慕?你要是不羡慕就不会在王嬷嬷身上使劲了。”
“当我不知道你揣着什么心思?你老子娘卖了你一次,进府了还拉扯着掏干净你的银子养你那赌鬼的哥哥。”
“你不多费心攒些银子备后路,还在这和我掰扯,怎么,上一次碰见国公府的公子心善搭把手,你就指望着自己能赎了身,叫你老子娘再把你卖一次,叫国公府的公子看上不成?”
“六姑娘大小还算个主子呢,她日日仿着苏大小姐的心思是个人都看出来了,可结果呢?”
“才想去攀枝头就被人打落,满脸是血的灰溜溜回来了,更何况你春杏一个丫鬟,连麻雀都算不上,也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秋大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