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九死亡是解脱,她重新进了道院也是解脱。
叶家本就不属于她,即便她“回”去了,也仍是不相干的一个人。倒不如一个人在这里过活,也省得被人掇嫌。她甚至曾想过,最好不过,就是忽然死了,如兰九一样,彻底解脱于这世间。
可是方才即将摔下来,叶梨才发现,自己是怕死的。在那一瞬,她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大喊——阿茂!
第二个念头则是——早知今日会死,昨日应该大着胆子,与他把什么都做了。
她因自己的第二个念头,又羞又愧,爬下石碑,也不敢进祭室,就跪在离祭室尚有几尺之地的地方,闭目默诵《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想要藉此把心里那些杂念消除掉。
“为何跪在大太阳底下!”
一声带些恼怒的叱问在身旁响起,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冤家又进了道院。
他大掌抓住她的手腕,倒比头顶的大太阳更焦热一些,叶梨发觉才清静了点的心,立时又燥又乱,轻斥道:“你以后莫来了!你……”
才开口,已经被拦腰抱起,就慌不迭伸手打他。不妨真的“啪”一声打在他脸上。他愣了下,却一声不吭,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叶梨也怔了,细细观察他的面色,好似他被自己打了脸,并无太大神情变幻。他脸上是有些恼怒,却是在被打到脸之前就是那样的。
不过是这么一瞬,他已经走到了正屋。叶梨想到昨日的事,捂着脸哭了起来,“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放我下来!”
等把叶梨放在了床边,阿茂伸手抓住她的脚腕,掀开裙摆,就把裤子往上撸。撸过袜子的高度,光洁的小腿便露了出来,叶梨这下真的慌了,劈头盖脸就打他,他只是低头躲过,又用胳膊稍微抵挡了下,怒冲冲说:“你看膝盖成什么样了?下面跪着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被他说了,叶梨才觉得膝盖疼起来。那个地方,垫了些极不平坦的碎石,正好硌在膝盖下。现在衣服又单薄,低头看,竟然都硌出了血痕。
叶梨不再打他,也不再吭声,任他把另外一条裤子也撸到膝盖以上。看着两个都咯出伤渗了血的膝盖,发起了呆。
阿茂跑去院子里打了清水,又去桌子抽屉里翻出了药和纱布,过来帮叶梨清理膝盖。
其实原本不疼的,可是被他清理的时候,疼痛似乎增加了一百倍一千倍,叶梨咬着唇忍耐,还是疼得泪珠儿不断。
“现在知道疼了?”
他的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疼惜。
“其实也没多疼……”
叶梨咬着唇嘴硬。
忽地想起更想问的问题:“你怎么又来了?”
阿茂虽来的勤快,却也是隔三差五来一次,很少这样才走又来看她。
阿茂抬头,忽然嗤笑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包扎她的膝盖,过了一会,才道:“傻瓜,你把自己当什么?你又以为我把你当什么?”
叶梨有些不懂这句话。
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因为这个世间并没人把她当做什么。她就如山上角落里的一株草一样,落地生根,活着,没死,侥幸也没病没灾,仅此而已。
阿茂帮她把膝盖包扎的很好,像两个白白的馒头。叶梨伸手轻轻按在纱布上,再用了用力,感觉到有些疼,又顺着纱布的边缝轻轻画过。
她想起小时候跪得腿麻膝盖疼,姑母说的话,忽地抬头,对阿茂笑着说:“不用管,时日久了,结了痂,就习惯了。”
阿茂却伸手在她眼下拭了拭,叹了口气,说:“别哭了。”
她分明在笑,却在哭吗?
叶梨有些困惑,却被阿茂揽进怀里。这时她终于确信自己在哭,因为没一会,她便感觉到阿茂的衣襟被她的眼泪湿了一大片。
不知哭了多久,阿茂抚着她的背,说:“我带了好吃的给你,等我去拿。”
阿茂要走,叶梨竟下意识揪紧他的衣服,他走脱不得,回身又抱了下叶梨,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我不走。”
叶梨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手。
她低下头,等阿茂走出屋子,才抬头从窗子追出去,分明她方才就跪在离石桌不远的地方,却没发现,阿茂不仅人来了,还拿了一堆东西放在了石桌上。
他在一堆东西里捡了一样,叶梨在他转身的一刻又低下了头。
“好看吗?”
听到阿茂问,叶梨才重抬起头,发现他捧着一个白瓷盆,半盆清澈的水里,两只橘红色凤尾的小鱼,游来游去,甚是欢快。
“我问了,邙山那里的红色鱼儿,大抵是这种。你看看是不是?”
叶梨认真看了看,淡淡道:“我记不大清了。”
阿茂就说:“没事,我让人搜罗各种小鱼儿,你一样一样分辨。”
叶梨看他把鱼缸放在窗跟前的桌子上,阳光映入水中,在墙上反射出光影涟漪,皎皎灼灼,霎是好看。咬了咬唇,道:“好似……就是这种。”
阿茂闻言转头,对着她笑,似方才头顶的阳光,令她要恍了神软了腿。
他又去拿别的东西,有点心攒盒,有消遣用的九连环,有看起来就很花费不菲的首饰头面。
林林总总,即便屋子够大,也觉得被衬托的拥挤起来。
叶梨拒绝道:“我不要这个,我是……来守节的,用不着。”
阿茂却不接她这个话,只拿了一个花生大小的绿色糖丸子,塞到了她唇边。叶梨闭着嘴想拒绝,抬头瞪视他时,却被他的目光灼了眼,慌不迭张口把小小的丸子吞了进去。
若是昨日之前,她看到阿茂那般望着她的口唇,还会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是经了昨日……她再也无法忽视那眼神中的焦灼冒犯。
幸而,他也很快转开眼,把一整盒点心放在床边,自己却走去观赏那盆鱼儿。
前些日子,叶梨忽地记起,自己小时候,曾看到过红色凤尾的小小鱼儿,她还曾伸手进去搅弄鱼缸里的水,咯咯咯的笑。她难得有欢乐的记忆,就对阿茂说了。
没想到,他竟真的听入耳中,且寻了鱼儿拿来。
口中的绿色丸子分明甜丝丝入口即化,叶梨却品出一点酸来,她自己从食盒中又拿了一模一样的一个,放入嘴中,这次似乎更酸了。
看着叶梨平静下来,阿茂又如往昔一样,跑去烧水,又热了一些拿来的羹汤。然后进来要抱叶梨出去。叶梨推拒道:“我走的了,只是硌破皮而已,已经不疼了。”
阿茂却哪里由她做主,抱了她放到竹椅上,又拿了羹汤喂他。
叶梨的颜面,正对着兰九的祭堂,她又羞又愧,噘着嘴不欲配合,奈何阿茂总有耐心,她不吃,就端着羹碗,举着汤勺,直直盯着她的唇等着。
最终,仍是叶梨红着脸妥协。
吃了喝了,阿茂就和她坐在一起聊天。他总有各种各样好玩的故事说给叶梨听,或者不如说,对于在道观长大的叶梨,各种各样的故事都会觉得新奇有趣。
天色渐渐黄昏,空气也变得愈发温柔。叶梨偷偷看着闭目养神的阿茂,又望了望祭堂,终于咬牙道:“天色要黑了,你快回去吧。”
第9章
阿茂却“嗤”一声笑了,说:“小道姑以前不是对我说,天色要亮了,你快回去吧。”
叶梨被噎的面红耳赤,她并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半天才恼道:“恩将仇报!”
阿茂却一点不恼,只对着她笑。
叶梨其实对即将发生的事,已经心存了准备。她一直把阿茂当成温润如玉毫无害处的谦谦君子,那也只是因为她观其行辨其言,从而得出的结论。
她又并非傻子,有了昨日的事,怎么还可能会傻傻当他会坐怀不乱,别无所图。
可是,那夜里,阿茂虽留在了道观,亦死皮赖脸,不顾打骂挤在了她身边,强拥她在怀。但是竟未再做别的。他只是亲了亲叶梨的脸颊,叹气道:“别踢我了,快点睡,我四更就要起呢。”
说罢竟是呼吸平顺,一声不吭,毫无回应。似乎已经睡着了过去。
叶梨却睡不着,道院的夜里是有些渗凉的,她今夜却被裹在火炉里,热得要冒汗。心烦意乱,只得在心里暗暗念起《清净咒》。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真的好热啊,只怕即便是冬日里,这样被他抱着,连火炉也不必要了……呸呸呸!”
叶梨暗暗试探,觉得阿茂是真的熟睡了,在他怀里蹭了蹭,调整了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姿势,又忍不住抬手,在黑暗中去触摸……先是摸到扎人的东西,原是阿茂的下巴,看着白净,摸起来才知竟是有些硬硬的胡茬。
几乎忍着呼吸,才敢挪上去,用指腹轻轻碰了下他的唇。因着心虚,一触即离,尚没感受到什么,就拿开了手。可是,一股莫名的悸动从手指尖,沿着血脉遍及到了全身每处。叶梨无端颤栗,又念了几句《清净咒》,猜测自己是因了害怕被阿茂发现,吓得慌了手脚,才这般乱了魂魄。
她想试着从阿茂怀里逃脱,可是才小心翼翼挪了下,就被更紧揽在怀中。这下子,脸紧紧贴在了他胸口,只隔了一层衣服。砰砰砰砰的有力心跳,几乎撞着叶梨,令她恐惧。
她不敢再挣扎,只怕被阿茂发现自己仍然醒着,渐渐也松散了心神,睡了过去。
四更之前,阿茂果然轻手轻脚起床,叶梨装着没醒,被他亲在唇上,却并没向内窥探更多。
待听不到任何声音,叶梨又忍不住蒙在被子里无声哭泣。
哭了半晌后,她想:贼人太坏了,强迫了她,她无从挣扎,无从逃脱……她也不想这样的。
白日里忽然变得比往昔更漫长而孤寂,她坐在树下乘凉,不时撩起裙摆,看着仍包裹着的膝盖。
等到黄昏来临,贼人又轻巧跳于院中,一边含着笑走过来,一边小声道:“小道姑,膝盖还疼吗?”
叶梨低头掩饰弯起的唇角,又觉得他太好了,所以才让她失了警惕,生了迷惑,不想推开。
……
叶梨恼恨又想起与李茂的那些事,咬唇闭目,摇了摇头,把纠缠自己的往事晃走,问道:“兰公子可已走了?”
白絮说:“奴婢偷偷问了,公子明日晌午才出发。”
叶梨想了想,“我想去送送兰公子。”
白絮问:“可要去请示下老夫人?”
“不用,明日我们早点起来去候着。”
上辈子此时,叶梨很是有些畏怕叶老夫人,一个是因着小孩子对大人的畏怕,一个是要仰赖叶老夫人在叶府过活。更多的却是因为,她以为叶老夫人,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亲人,想要以乖顺祈求一份垂怜,哪怕一丁点的骨肉亲情。
可是,在桃皈观的两年,叶府从无派人去看过叶梨。在那些日子里,叶梨早已想清楚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叶府是她的家,叶老夫人是她的祖母,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次生了病,叶府更是完全无人管她,只怕若不是有兰九相助,她才重生几日,就又要一命归西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要再在意叶府之人。
因着尚未病愈,总有些疲乏易困,叶梨特意叮咛了白絮,早早就要叫醒她梳洗,等到平旦之时,就已候在了路口。
白絮有些忧愁道:“小姐才好了点……”
又给叶梨拢了拢衣服,也焦急地张望。
日出之后,才见马车出现。
白絮走出亭子,拦在路上,大声喊:“四喜?”
几声之后,四喜才探头出来,然后马车终于停下。
叶梨等在亭子里,忐忑不安,心内五味杂陈。
兰九对于她,是已经死了的人,也是已经负了的人,如何能坦然面对?每次相见,都是煎熬。她逼自己来,一为谢恩,二为赎罪。
等兰九下车,她忙站在亭口相侯,迎他过来。
兰九一望到她,本有些惨白的脸色,就立时被惊喜照亮。他急匆匆快步走过来,激动得嘴唇翕动,却又一时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嘴唇弯起,脸上也泛了些羞红之色。
叶梨敛神,抬头对他盈盈浅笑,却因着心里的羞愧,染了满脸的红霞。
“六小姐!”兰九轻轻唤了声,有些贪婪地望着叶梨的脸,眼睛竟有些湿润。
“六小姐是……为何在这里?”
“听说你要走,我来送……”想到上辈子的永别,叶梨慌忙转了话头,“如今天气热,路上要……莫要受了热。”
其实她与兰九,虽有婚姻之约,却并没见过几面,实在不是很熟悉,几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六小姐,我……我定会好好回来娶你过门的。”
兰九说的几乎像是赌咒发誓。话一出口,面色瞬间变得赤红。
叶梨听到这句话,想起上辈子见兰九的最后一面,眼泪忍不住,如珍珠滚落。
兰九愣住,呆呆看着叶梨落泪,猜测着她哭的原因,说:“你莫哭,你放心,再不会了!我再不会想错做错!我会好好的……以后迎你进府。”
叶梨想挤出一点笑,却愈发难过,只得拿帕子掩面拭泪。兰九有些犹豫地上前,举起手,伸向叶梨的脸颊。
“嗤……”
忽有人大声嗤笑,惊得兰九瞬间后退了几步,叶梨听到这个声音,也下意识心虚,倒觉自己偷了人一般,慌不迭倒退一步,拿开帕子,看向声音之处。
不远处,那位冤家端坐高大马背上,正满脸嘲讽地笑。他看到叶梨望过来,挑了挑眉,道:“我这是不慎站在了鹊桥吗?唉……真是郎情妾意,可歌可泣!”
兰九转身,郑重反驳道:“李公子莫要胡说!我,我们并没做什么。六小姐,六小姐只是,只是……”
叶梨心口猛跳,脸涨得通红,却不是羞的,而是又气又恨又悔。
她看到李茂这张脸,就难以冷静,恨不能扑上去咬他一口。死活忍住,直直瞪视向阿茂,说:“我和兰公子,正经订过亲,即便我们如何,与你何干?关你何事!”
这话可非一般未婚女子会说的。跟在身后的白絮即便不懂闺中细则,也觉不妥,慌不迭凑近,小声唤:“小姐!”
叶梨被她唤醒,也生出懊悔。转头看兰九,兰九却是灼灼望着她,诧异之余,更多是欢喜。叶梨避开他的目光,转头,却又对上李茂的脸。
记忆里,这张俊脸在叶梨面前,大多时候是温柔和暖的。可是如今,竟是对着叶梨,满脸嘲弄和不屑。他立眉挑眼,也直直回盯叶梨,说:“原来叶小姐,与兰公子订过亲。订过亲……呵呵,那就祝两位永不相负吧。特别是叶小姐,生的这般好看,难免招惹狂蜂浪蝶……啧啧!”
男子夸女子好看,这便是极为逾越和轻佻了,何况是当着女子的未婚夫。
更何况,出自他这样在道院里污人清白的恶贼之口。
叶梨立时被气到不行,恨到又要扑过去。
向他走了三步,被白絮拽住,才惊觉又因他失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