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线清和,不带攻击力,却是字字句句都打在听者的心上。也许转移了目标,但这样一个人,不管他说什么,怎么说,都像是本该如此,不会让人意识到什么其它。
“其次,就「敏感问题」这四个字而言,我想说,这就是你们实习的目的。也许你觉得这件事情棘手、不好处理,稍微一动就有牵扯。我想说,没错,的确是这样。”沈澈说着,忽然轻笑出声,“可我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五岁时,丢了一辆玩具车觉得是天大的事;十岁,逃课被发现就觉得是世界末日;二十岁,失恋、被骗,感觉这辈子都好像走不出去了……”
随着他的言语,楚漫缓缓坐直了身子,像是陷入他话语之内的世界。
不得不说,拥有这样气质的人,哪怕呓语连篇也能轻易让人信服。更何况是一点一点,逐步推进,在说明一件事呢?
“可其实,那都是阶段性的认识而已。就像五岁的玩具车,十岁逃课的通报批评,二十岁的失恋一样,这件「敏感案件」,究其本质,也不过就是一桩案件。或许会有牵扯,可这是律师的职责。在其位,谋其事,与其过多的去考虑牵扯,倒不如想想怎么才最对得起你领到的那一身法袍,对得起背负着的信任和责任。”
沈澈的声音始终没有多大起伏,只是平静地在陈述,却牵动着许多人。
“我还有许多不足,也有许多疑惑未解,刚才只是说出自己的观点,不敢为人师。你现在还是个学生,可你走在这条路上,终究会成为一个律师。我希望,你会是一个合格的律师,也希望,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得到了你的答案。”
在沈澈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
然而,何艺清一边拍着手,一边却又贴近了楚漫的耳朵:“真狡猾啊,说了那么多,仔细想想,都是绕着圈子,没在回答嘛。”
楚漫状似不在意:“谁说不是呢。”
“所以,看起来真的很心机啊。”何艺清趁机怂了一下楚漫。
而楚漫望她一眼,低头笑笑,没再回答。
4.
等到演讲结束,何艺清收着手袋拽着楚漫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却是到了门口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呀!我等会儿要出去吃饭,差点儿就忘了……”
楚漫随口问了句:“你最近出去得很频繁啊?”
“呃,也没有吧,就是吃饭来着。”何艺清眼神闪躲,“不和你说了,有人在校门口接我,我先过去了,你自己好点儿。”
说完,何艺清撒了手朝着反方向跑得飞快。
“嗯,你别跑这么急啊……”
楚漫在后边喊了一句,可何艺清大概是没听见,倒是吸引了身边几个人的目光。尤其是其中一个染着灰色头发的夹克男,他在两边来回望了一眼,原本还好,却在看到何艺清之后,忽然带上了些不屑,连带着看楚漫的眼神也怪异起来。
只是,楚漫原本也不是特别在意别人目光的人。所以也没多留心,反而是一边想着何艺清这阵子的反差,一边往宿舍楼的方向走了去。
所以,今天中午该吃点什么呢?
楚漫一边想着,一边摸出震动的手机接通:“你好,请问……”
话筒的另一边传来很轻的人声,夹着嘈杂的碰撞声,那些声音混在一起,传进楚漫的耳朵,也让一些不好的画面浮现在她眼前。
几乎是在接通的同一时刻,楚漫就愣在了原地。
“您说什么?第三医院急救室?好,我马上来……”
心慌和无措被满满当当写在脸上,电话都没来得及挂,楚漫转身提歩就要跑,却是在灰尘迷眼之后听见一阵急刹车的声音——
沈澈因为惯性的缘故往前一栽,又被安全带撤回来弹了一下。他抬头,朝外看去,原本就皱着的眉头在看见楚漫的时候变得更深。
“你怎么了?”他打下车窗,看见女生焦急的模样,“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一阵让人反胃的眩晕之后,楚漫缓了缓,原本眼前发黑的她终于清明了些,可清醒不代表情绪就稳定了下来。她努力平稳着自己,声音却抖得厉害。
楚漫扶住车窗探向他:“你……您好,请问可以送我去第三医院吗?”
沈澈微顿:“上车。”
5.
自有记忆开始,楚漫就是跟着奶奶的。从曾经年幼无知,到现在长大懂事,她的记忆里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奶奶。
也曾经委屈,也曾经埋怨,最终却都释然了。因为奶奶的开导,也因为奶奶的温暖。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楚漫都觉得庆幸,是因为奶奶的存在,她才不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小孩。也许,她应该感谢,至少她和那些被抛弃的孩子还是不一样的。
或许是这样的成长经历,让她变得不那么明朗,可她有努力朝着奶奶的期待在长大和变化,她努力成长,每天都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不希望让奶奶等太久。即便不愿意承认,但奶奶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不太,她其实很害怕,害怕自己太迟太慢,会报答不了这份感情。
而刚刚那一通电话,就像是一根针,刺进气球里的一根针。
那个气球里充的不是气,而是她长久以来积攒的担心。
那通电话是一个姓林的医生打来的,他说奶奶被人发现晕倒在菜市场门口,送来的时候有些晚,心血管堵塞,情况很不乐观。
楚漫在后座不停朝着外边看,手指紧紧揪在一起,一副着急又不想问的样子。
从后视镜上移开目光,沈澈像是被她的心情感染了:“很快就到了,我待会儿抄近路,走小道,你直接从后门进去急诊厅,不要太急,相信医生。”
他没有多问什么,不愿意增加她的负担,只是沉默着提了车速,争取快点将她送到。
说来奇怪,以冷酷不近人情著称的沈澈,也有关心人的一天,也有这么体贴的一面。如果被事务所的其他律师知道,他们一定会惊掉下巴吧?毕竟,沈律师变得有人情味儿,这是比彗星撞地球还有稀罕的事情。
可世界这么大,多稀罕、概率多小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更何况沈澈再怎么冷漠,也还是一个人,人这种东西,最是多变。从来不能拿标尺来看,也从来没有谁能根据他们的过去推断他们的未来。或者,即便要推,也说不准。
“喂?”沈澈打着方向盘,接通耳机,“好的,我马上到。”
说完直接挂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恰好,话音落下,他的车已经停在了医院后门。
“到了,你下去右拐,跑过那条小道就是急诊厅,路上小心,不要着急,还是那句话,相信医生。”
“谢谢。”
也不知道楚漫是不是心慌,解不开安全带,沈澈见状,俯过去按了一下按钮。顿了顿,对上她的眼睛,像是带着奇异的镇定作用。
“不要慌,虽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保持理智才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楚漫一愣:“嗯。”
“还有,这是我的名片,接连着遇上,也是缘分,万一有什么事情,可以联系。”
缘分这种东西虚无缥缈,轻得不像是沈澈会说出来的字眼,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他在做的,不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吗?
望着女孩消失在小路上的背影,他沉了口气,驾车离去。
也许这两天的选择都有些奇怪,也许他做的事情有点盲目了,也许他对她的好,要分辨着说,全都站不住脚。但做了就是做了,多站不住脚,也还是做了。
既然做了,多想也没有意义。
沈澈把车内的音乐开大,有歌声从里边飘了出来,轻轻柔柔,像是在唱给特定的人。那是顾南衣的唱片,还是她上次非塞给他的。
以前一直没听过,没想到,还不错。
车轮驶过枯枝满地的小道,卷起尾烟和落叶。
毋庸置疑,盲目是个贬义词。
可盲目时候做的选择,却往往是心之所向。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眼睛被遮住,再要选择,自是随心为之。
只可惜,沈澈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第三章 :前方有路
他因为不想折损了她而拒绝,这是爱惜。因为她而改变自己,这才是爱。
1.
当沈澈来到事务所,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迎上来的顾南衣。
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半卷的长发束成低马尾绑在脑后,一身卫衣套棉服,单看背影,这个女孩就像是一个高中生,完全看不出是万众瞩目的当红小天后。
“阿澈你怎么才来?堵车吗?”顾南衣扯了扯他的衣袖。
而沈澈就着脱外套的动作,不动声色拂开她的手:“嗯,不是,路上有点儿事。”然后转向她,“怎么忽然来这里?”
顾南衣的手指轻动,停顿了一会儿。
“阿澈,那个报道,我有和潘姐说让她帮我尽量压下去,不过媒体嘛,你知道的,总是捕风捉影……”
整理外套的动作一停,沈澈转头。
在娱乐圈里,如果真要澄清,自己发说明是最有力度也最简洁的回应。这一点谁都知道,沈澈也不傻,只是,对着面前难得怯怯的南衣,他没有说。
“没关系。”他开口,忽略了顾南衣眼底闪出的惊喜,“第一,我不是娱乐圈里的人,没有太大所谓;第二,反正也不是真的,只要对你没有影响就好。”
那抹亮色在顾南衣的眼中又黯淡下去。
“啊……是啊,那,你不介意就好。”顾南衣低了低头,不久又抬起脸,“不过,说是这么说。”她咬了一下嘴唇,“可是那天,你来了,是不是说明你答应我了?”
沈澈原本的打算,是如果她不提,就一直冷处理。顾南衣的自尊心很强,他这样冷漠待之。久了,她自然会知道他的意思,也自然就应该知道怎么做选择。而明面上的拒绝,虽然干净,却也未免会让她因此消沉。
顾南衣从小被保护的太好,虽然有自己的经历压着,不至于浮躁,内里却依然是一个很容易因为情绪波动而变得偏激的人。
“南衣……”
“好了好了我就随便说一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像是预料到他会说什么,顾南衣连忙摆手阻了他往下说。
沈澈见状一叹,这个女孩子其实很可爱,目前而言,她也的确是他最合适的人选。只可惜,他对她没有朋友之外的感情。
算一算自己活过的这小半辈子,沈澈已经把什么都算计了进去,再赔上什么都不吃亏。可她不一样,他不想折损了她。
“不过,阿澈,我们的关系不会改变对不对?就是,因为那些新闻……”
“嗯。”沈澈点头,“我们一直是朋友。”
顾南衣笑得没心没肺,可惜,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那就好,朋友多好啊,怎么都不会变的……”
沈澈犹豫了一下:“虽然说选择是自己的,别人不能左右,但是,南衣,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也不值得你为我做出什么改变和等待。”
“呀。”顾南衣掏出手机,“你等等,公司来的电话,啊……有什么话下次再说吧,我先走了,你帮我和我爸说一声,再见!啊……下次见!”
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顾南衣一边挥手一遍往门口冲,像是在打电话,可是,手机都是拿倒的。
沈澈微滞,转回身来,不再看她。
感情这种东西离他很远,过去不曾重视,未来也未必会多对它上心。他可以为了利益牺牲许多,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会把婚姻搭在这上面也未可知。左右,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啊,也许对许多人而言,能够遇到一个人,携手一生,是一件想想就很美好的事情,可在沈澈眼里,可有可无而已。
甚至于,如果得到的利益够大,拿它去交换也未尝不可。
沈澈是怎样的人,他自己心底清楚得很,所以拒绝也抵抗那份认真。
要冷漠就冷漠到底,那个在他眼里不重要的东西,对于顾南衣而言却是恰恰相反。他记得,她曾经无数次佯装无意、孩子一般,仰着脸对他说出自己的期待。
垂眸,沈澈松了松领结,忽然觉得有些热。他完全无法感受到那样的期待。
“工作吧。”他这么对自己说,接着回身,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
然而,就在坐下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忽然蹿出来一个影子。是谁在雨夜里,蹲在地上,满手泥水却依然对着他笑;是谁伏在桌上,亮着眼睛,那样认真安静地在望着台上的他。
因为不想折损了顾南衣而拒绝,这是他对他的爱惜,也是目前的他能够拿得出来最大程度上的温柔。
可这种事情,总是说不准的。
正如沈澈并不知道,到了不远后的将来。某一天,他会在不知觉中陷入曾经无视的感觉,为了另一个人,改变自己。
2.
半趴在病床边上,楚漫的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她紧紧握着奶奶的手,不知道是输液还是别的缘故,奶奶的手很冰,干瘦得只剩层皮,她搭在那儿,甚至能感觉到血管里一股一股流过去的血液。
楚漫把脸埋在奶奶手边搭下的被子里,白色的棉布上,水渍从她眼角的位置蔓开。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喃喃着,一声一声,像是想安慰自己,却又是那样无力,话里话外,都充斥着满满的不安,沉得让人心慌。
这时候,病房的门被从外敲响,规律的三下,随后进来了一位护士。
“是楚漫吗?”
“是。”楚漫站了起来,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却在看见护士手上拿着几张白纸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脏猛地一缩,“请问这是,和我奶奶的病有关系的吗……”
大概是看出来了楚漫的担忧,护士笑笑:“你不用紧张,老奶奶的情况还好,这几张是缴费单而已。”
楚漫松了口气,却在接过缴费单的时候皱紧了眉头。那上面的数字,对于她而言,实在不轻松。她默默算了算自己卡上的余额和最近攒下来兼职的工资,眉头皱得更紧了。
零零散散加起来,她身上的钱刚刚能够缴这些费用,可以后应该要怎么办?
楚漫摇摇头,不去多想:“好的,请问缴费的地方在哪里?”
“一楼大厅,那里有收费窗口,你下去应该就能看到了。”
“好的,谢谢。”
交完费用之后,回到病房,楚漫低着头,双手紧紧捏着缴费单,她望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将票据收回口袋。
掏出包里的小梳子,楚漫轻轻为奶奶梳起了头发。记忆里的奶奶一直很爱干净,不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整洁大方的。哪怕是在家里,楚漫也很少看见奶奶头发蓬乱的样子。
“奶奶,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她理了一下奶奶的衣领,笑了笑,“我晚上还有兼职,明天再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