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了诏州,阿琬嫁到符州,协之被擢升,大家经年累月才能再见,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裴公看着湖面,听完裴致的话,静默片刻,缓缓开口:“阿致,其实啊,这人来这世间走一遭,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人。有些人成了泛泛之交,有些人擦肩而过。特别些的,你会和其中的人有成为知心好友的因缘际会,没准儿还能有做夫妻的缘分。”
老翁说完,转过头来看她,“但人和人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能真心结伴同行过一段已是万幸。日子一天天过去,能保留住的情份要珍惜,不能保留住的情份也不要介怀。阿翁不能说你和他们的情谊会长存,但你能做的,唯有珍惜,珍重,释然。”
阿翁的手总是温暖的,还有些粗糙,握笔和提剑生出的茧格外让人心安,扶过裴致的长发,慢慢揉了揉她的头,裴致鼻头一酸,有泪滴掉落在裙子上。
“阿翁,可我觉得如今的日子就很好,我喜欢在家中陪着您,喜欢没事出去自在地走走,喜欢阿耶回来时,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那就继续这样。只要你喜欢的,就是好的,也就是你该走的路。我们阿致,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破涕为笑,声音还有些哑,“阿翁,您真好。”
“这回开心些了?”
“我没事了,阿翁。这湖里我记得有鲤鱼,晚上炖汤好不好?”
“炖汤?红烧也不错。”
“那谁钓到了谁说了算。”
裴致将心里的话说开了,总算提起了些精神,能钓鱼,能赏荷花,还为阿翁作了一副《老翁赏荷图》。
老翁即便是五十几岁的人,也还是风姿卓越,裴致这点丹青手艺,给老翁画的肚圆了些,眼睛大了半倍,荷花画的还不错,人像就有些诡异了,裴致没看出阿翁如何,倒是高伯,瞧见了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上回梅花酒酿的好,裴致又在庄子里折了好一捧荷花,一行人才往家中走。
她渐渐也开始去习惯如今的日子,这一日旁的友人约她去听戏,裴致上次婉拒过一次,再加上的确许久没有上街,于是欣然应答。
也是在这个午后,裴公收到了来自长安的,圣上所赠的物什。
之所以说是物什,是因为与以往不同。
小吏呈来一个长形的匣子,上面贴着“密”字。
裴公没有急着打开,屏退了左右后,整个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老翁一直隐隐有种感觉,自裴致回诏州后这种感觉从未消除过,始终围绕着李知竢。
即便阿致不肯多说,但老翁觉得出,两人的相处定然是极好的。
那是个沉稳的郎君,多思多虑,对阿致的心思,真的只是单纯视为友人吗?
裴公沉吟片刻,打开了匣子。左侧放置着一个方形盒子,右侧卷起了一封书信。
老翁先拿起了书信,有些分量。
首先照常是圣上的仁德,关心老翁的身体情况。
其次是正事,李彰决定要对田地进行税赋改革。但一在皇族宗室阻力,二在没有成型的计划,询问老翁对此的看法。
事是新事,但问意见这种事不是意外。裴公虽然远离朝堂,但与李彰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当年急流勇退是权宜之计,明面远离朝堂,暗里始终没有停止为李彰与康朝谋划。
这事还需慎重对待,老翁继续向下看,看着看着,心想,来了。
第三提到,太子在衡州巡察时偶然结识了自己的孙女,两个孩子很是投契,还说李知竢觉得阿致如何好如何善良如何明达。
老翁觉得这话似乎不是李知竢能说出来的,怎么看那也是个内敛的,估计李彰添油加醋的成分居多,但老翁倒颇受用,他看自己的孙女也是怎么看怎么好,十分担得起信里的夸奖。
再往下看,李彰继续写,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不是?看来两个孩子是有缘的,刚好有税赋这么个事,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不如就带着裴致回长安小住。
这才是重点,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拜别的多坚定啊,李彰应允的多好啊,以往没大事吗?以往有大事的时候李彰怎么不逼着让他回长安?
末了道,回来也不是非要成一门婚事,让两个孩子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话是这么说,李彰客气归客气,恩宠归恩宠,君终归是君,这话也终归是圣旨。
既然是圣旨,没有不遵的道理。
老翁眼角抽了一下,这匣子上的“密”字,防的还能是谁,无非是阿致。
把别人的孙女拐回长安,还得让人家祖父帮瞒着,以免影响对自己儿子的看法。
气极反笑,当初娶故皇后的时候就是个有主意的,现在给自己儿子讨媳妇,脑子转的还是那么快。
裴公将信收好放回信封,拿出左侧的盒子。
里头放着一颗璀璨的明珠,光洁无瑕。
掌上明珠。
老翁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李氏父子,是看准了他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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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彰:儿,追媳妇,听爹给你经验。
柿子:对不起,今天更的晚了一些,下一章就揭晓皇帝老爹是如何给自己儿子助攻的~~~~
第38章 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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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迟早会让李彰知道,但李知竢原本的打算却并非如此。
回长安后短暂地休息了两日,李知竢便继续上朝,批折子,沈桓没按捺住,旁敲侧击地问了两次,但李知竢嘴严的厉害,真跟舅父说的一般,锯嘴葫芦一个。
李知竢回来后,分担了不少李彰的折子,旬休那日天气实在是好,李彰许久没好好走走,又有些话想同李知竢讲,便让人到东宫传了李知竢过来。
不出意外,内侍到丽正殿的时候李知竢还是在看折子,听到李彰的传唤,李知竢简单将手边的折子批改完,随后到了太液池。
夏日的太液池波光粼粼,碧波荡漾,沿岸杨柳依依,湖中大片大片的荷花,清风徐来,连岸边都有幽幽香气。
李知竢到时,李彰正背对着自己负手站在太液池边,李知竢在隔了几步远的地方拱手行礼:“拜见阿耶。”
听到李知竢的声音,李彰没回头,看着太液池上的景色,慢慢开口:“愉安,你我父子上次一起观景是什么时候来着?”
李知竢答:“去年入冬时,上林苑赏梅花。”
李彰转过身来,笑着问:“许久没有练练了吧?”
“有九个月了。”
“那快一年了。”李彰感慨,“今儿咱们松松腿脚。”
父子俩练着玩,哪能动真刀真枪,李彰让一旁的小内侍折了两枝韧性不错的柳枝,父子俩一人执一枝,相聚不远不近。
先出招的是李彰,柳枝直中李知竢胸口,李知竢回身一闪,刺向李彰的肩。
李彰向左一躲,又向儿子的腹部捅去,丝毫不似往日一般轻松自在地比划,当真招招往要害的地方。
李彰能用力,李知竢却不能,比起进攻,更多的则是保守自卫式的打法,可偏偏李彰不依不饶,不把自己儿子折腾的筋疲力尽不罢休。李知竢拿着柳枝,不能被刺中要害,不能反击,还得接住阿耶的招。
李彰要比李知竢省力不少,存了心要看李知竢精疲力竭,直到李知竢额间有汗滴滑落,气息不稳才罢休。
“从回朝第一日起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批折子,这回知道累了?”李彰也开始有些喘,将枝条递给宫人,拿着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
“阿耶正值壮年,剑法高超,儿臣不敌。”
七月烈日炎炎,在外头待会都受不了,哪怕在树荫下,两人这么一场比试后都有些脱力,李知竢这才知道阿耶的意思。
两人坐在亭子里,宫人端来酸梅汤,李知竢今日穿的是窄袖衫,腕间有汗,他松了松手腕,端起冰凉的饮子慢慢喝着。
李彰对着身旁的宫人内侍们挥了挥手,“都下去。”
一时间四周只剩下父子二人,李彰审视着自己的孩子。修长,英俊,足够聪明能干。自己百年之后,承担得起责任,也定然能是个比自己优秀的帝王。
李彰生的英挺,哪怕是四十几岁的人依旧神采奕奕,和李知竢的文人冷肃气颇为不同。
他在儿子面前却全没有做皇帝时的威仪,陈起情来有些铁汉柔情的意思:“阿耶终归是亏欠了你的。自登基以后,便没什么时间陪着你,太傅们常常夸奖你聪明好学,通读史书,我在大明宫便放下心来。等你长大后,做太子做的无可挑剔,却也没有寻常人的少年心性。”
李知竢想,若是幼时的自己听到阿耶这般说,大抵心中有情绪起伏,觉得委屈,觉得难过,也觉得开心。
可日子过的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这种生活,听到这话心里下意识想的就是:是分内之事,也是责任。既然是责任,承担起来是应该的。
他也是这么回答阿耶的。
李知竢放下杯子,目光在他手腕上定了定,才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
李彰沉沉笑了,“不过现下倒是想通了。”
李知竢看着李彰。
“这一趟怕不是遇上自己心仪的娘子了,所以这么迫不及待,想再去一回?”
这倒是比李知竢的预计早了些,李知竢沉静地回答道:“是有这样的打算,不想阿耶早就知晓。”
“愉安,自七岁起你可就没带过这些东西了。”
李知竢看着腕上的长命缕,唇边有浅淡的笑意,“倒是儿臣疏忽了。”
李彰笑得欢喜,“那你是要一直瞒着阿耶?”
“并非如此。”李知竢为阿耶续上一杯饮子,“本想等出发前再告知阿耶。既然您已经知道了,便没有再瞒着的道理。”
“你能开窍,这是顶好的好事。先说说,是哪家的娘子?”
“裴公的孙女。”
他眼睁睁看着阿耶从兴奋变成兴奋极了,跟自己当初预计的态度差不多,方才还一本正经地陈情,提起是裴公家的孩子,笑意溢出眼角:“我倒是记得那孩子,可是名裴致?”
李知竢眉间渐渐带着温柔:“嗯。”
“那你和裴家的小娘子,是在拜访裴公时相识的?”
“起初是在诏州辖下,儿臣独自带着钓竿到湖边垂钓,因缘际会向坐在一旁垂钓的娘子借一管饵,后来下了雨,便一起在亭中避雨对弈。
彼时尚不知彼此的身份,只当对方是过客旅人。随后儿臣去拜访裴公,不巧她到衡州探望外祖,不想后来在衡州的花节上再次相遇。”
李知竢声音清冽,语气也清淡,李彰却跟听话本一样,感慨一番:“这倒是巧,难得的缘份。”
“知道彼此的身份是不久之后,”李知竢亦不愿将与阿致之事告知旁人,便略去细节,“衡州刺史儿子当街伤人,她道出自己的身份拦了下来,那郎君也认出了儿臣,我们这才知道彼此的身份。”
“裴小娘子知道你是太子后,没说什么?”
“起初有些惊讶,随后便待我一如既往,并没有差别。”
李彰听着,问了最重要的事:“眼巴巴地要往诏州去,可是那小娘子对你没心思?”
李知竢沉默了一下:“是,她只视我为友。”
李彰了然,继续问道:“你去了诏州后,打算如何做?”
李知竢:“真心相待,精诚所至,期愿金石为开。”
李彰又问:“倘若你真的去诏州待上几个月,那小娘子一直不心悦你,你当如何?”
可他哪注意看李知竢是什么表情,李彰指尖一下接着一下地敲着桌面:“这要是娶不到,指不定得等多少年。”
李知竢:“……”
李彰一只手臂搭在石桌上,看李知竢一时语塞,忽然笑了下:“一直闭口不谈,可是不愿阿耶直接赐婚?”
李知竢颔首:“是,一则儿臣不愿她勉强,二来阿致为人孝顺,不舍与裴公分别。”
李彰点点头,“这倒是,裴公就这么一个孙女,断没有把人分开的道理。只是老翁当年拜别的坚定,这事怕是不太容易。”
说着说着,李彰又看向李知竢,“啧”了一声,“是太子,还有一张好看的面皮儿,怎么娶新妇就这么坎坷?不让阿耶帮帮忙?”
李知竢先是面无表情,听到后面就像从小到大一样,非常让人省心地说:“阿耶事务繁忙,不必为儿臣挂心。”
这话李知竢从小说到大,从前李彰听着是老怀安慰,现在听来不免就有些头痛,处理政事和娶新妇能是一样的吗?
于是开口:“愉安啊,你把这知慕少艾看作政事。你去诏州,要先讨小娘子喜欢,再劝裴公一道回长安。若是先让裴公带着小娘子回长安,不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吗?”
李彰想到的,李知竢其实一早便也想到,眼下还真有件税赋的事,按着李彰和裴公的默契,自然会在信函中有所商议。他沉稳开口:“裴公既决定远离长安,断没有因为儿臣之事致君臣不合的道理。”
李知竢从小便习惯了自己处理事情,还真没想过借阿耶的手做些什么,且不说李彰这些年巴不得他主动跟自己提出要什么,阿耶一贯敬重裴公,不必因为他对裴致的心意而夹在其中。
是了,除了处理政事,李知竢的性子严肃的近乎板正,李彰对没有把自己的鬼心眼教给儿子这件事忽然有些遗憾,只好拍了拍他的肩:“不合倒不至于。但是盯上人家孙女,再变相让人回长安,这事儿多少有些不地道。不过这不地道的事儿还得你阿耶来,看着好歹还能地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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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安to李彰:没想到我爹还有这么一手。
裴公to李彰:呵呵,你在糊弄谁?
第39章 月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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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长安?”
用过暮食后裴致扶着阿翁,沿着院子慢慢消食,听阿翁说起近日圣上决议新的政措,召老翁进京一起相商。
七月末的夏夜月弯如钩,一老一少穿过花香,没听阿翁提起这一次是关于哪一方面的政措,裴致大概猜测得到是件大事,于是也没有深问,只好奇,“阿翁,那我们要去多久呢?”
老翁偏爱竹,庭院中的竹林根根挺拔,苍翠繁茂。
长安旧宅中也有这样一片竹林,当年离开时也是这样的夏日,几年前为李彰贺千秋节曾回去过一次,生长的依旧不错。
裴公看着裴致清清亮亮的眼睛,面上带着一贯慈祥的笑意,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是啊,要去多久呢?阿翁估摸着,怕是要住上好一阵了。”
裴公存心瞒住什么,裴致是完完全全看不出的,听阿翁这样回答,裴致便认真思考起了该带些什么:“要住好一阵啊……那就得多带些东西了,衣物用需就不说了,您的虎皮褥子,每日清早都要练的剑,还得带上咱们最喜欢的那套羊脂玉茶具才行。”
老翁听她如数家珍,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到了被人惦念的年纪,不由得泛了些酸,“阿致,说了那么多,你有没有想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