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辈份,李知竢要是愿意,意思意思跟魏王打个招呼,唤一声“小皇叔”这种事也不是不合理。
但是按礼,魏王得规规矩矩向李知竢行礼,恭谨叫一声“太子殿下。”
魏王仕途无望,靠着宗室子弟的身份招摇过活,因此捏准李知竢是个君子这一点,破罐子破摔等着李知竢主动唤他一声“小皇叔。”
哪怕没什么用呢,也得给对方找点不痛快。
两人一时间谁都不曾开口,英俊的郎君负手平静地看着他,多余一个情绪都不肯施舍,无声间流露出威仪和肃穆。
魏王起初气势十足,看着李知竢渐渐失了底气,而后目光闪躲,沈桓眼见着时候差不多,轻咳了下:“魏王殿下可是醉酒了?咱们太子殿下回长安了,几个月不见,这就不认识了?”
魏王嘴角抽了抽,熬不过李知竢,也有些怵,“是臣无状,拜见太子殿下。”
李知竢没说免礼,任魏王在面前弯腰低头,他看了一圈魏王身后的仆从,目光又落在魏王身上,“白日纵酒,流连妓坊,魏王是嫌士子们对宗室贵族的批判不够,还是嫌御史台弹劾的折子不够厚?”
魏王脸上涨红,低着头:“是臣无状。”
“既知无状,魏王不如好好约束自身。”
魏王低着头咬咬牙,已欲发火,身旁的仆从还算是个有眼色的,在后头忙道:“太子殿下说的是,我家殿下方才与士子们颇为投契,这才多饮了几杯。往日里自然是不这样的。”
这话是场面话,再多问几句面前的一行人都招架不住,李知竢又看了眼魏王,随即抬起步子离开。
沈桓跟在李知竢身后,走得有些远了,这才开口问:“你不是向来不搭理魏王吗?怎么今日这么下他的面子?”
“魏王和母族共生共存,随州有不少灾民因为药材粮食不足而丧生,魏王如此,并不无辜。”
沈桓心想也是,想起魏王方才的样子,“那舅父和你,就这么放任他不管?”
李知竢淡笑了下,落在沈桓眼里便懂了,这是时候未到。
的确是时候未到,厚积薄发,最后一刻方才能发作,何况是阿耶同父异母的兄弟,李氏正儿八经的大王。
两人聊着聊着最后还是说到朝中事,大理寺丞肺疾复发,前几日晚间一个没熬过去,人就没了。按理说大理寺丞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官,用不着陛下和太子费心,但李知竢却有些不同的想法。
前两年科考有一位林氏子林言同,进士及第,诗赋策论都不错,只是当时受了林氏旁枝的影响,阿耶为了给林节度使一个警醒,外放成了县令。
李知竢记得林言同这号人物,文采极好,到诏州也就着意看了一下,心境颇平和,言语间不见怨忿,难得的谦逊清流之人。
县令做了快两年,政绩也不错,林氏这两年风平浪静,谨慎小心,适时可以提拔一番。
这事他打算过几日和阿耶议官员事时再提,日前便先由同僚代理。
这头裴致回了诏州的日子和往日并无差别,阿琬做了妇人后并不能同以往一样常常出门和她相聚,这让裴致有些遗憾,但见陈琬过的幸福,裴致那一点点遗憾又化作了祝福。
这日她想起去冬日还埋了一坛梅花酒在树下,拿着小铲子兴冲冲地挖土,老翁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她,不时地提醒她莫要伤了树根。
当时没觉得埋的这么深,如今挖出来,倒真废了一番功夫,裴致最后身上沾了不少的灰,连脸颊都蹭上了土。
裴公看着她,没忍住笑开,“阿致啊,坛子是挖出来了,你现在跟猫儿也差不多了。”
“啊?”裴致接过济兰的帕子擦了擦脸,低头看自己手上也不干净,还毁了济兰一条湖水绿的帕子。
她放弃挣扎,“阿翁,我先去收拾一下,今儿晚上咱们就尝尝。”
等裴致换洗过后,已经临近酉时,阿翁正在厅中看信,看裴致过来,老翁折起信函,淡笑:“阿致,太子殿下前几日回到长安了。”
“真的?”裴致坐了下来,真心为李知竢开心,“平安回家就好了。”
裴公看着孙女的表情,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捏了捏信函,若是不出意外,林言同的调令再过几日也要到诏州了。
但裴公不打算将这个消息提前告诉裴致,孙女该是为朋友真心开心的,但最好的朋友们一个嫁做人妇,一个调任长安,一点舍不得都没有才意外。且让她先开心几日,等林言同亲口告知才好。
裴致哪里看得出阿翁有事存心瞒住她,已经有婢子将酒坛擦拭干净,裴致兴冲冲地打开上头的塞子,一股混着梅花清香的酒味散了出来,她开心地看向阿翁,“阿翁,这次真的成功了!”
和阿翁小小对饮了几杯后,裴致在阿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又装了一壶酒回去。
院子里放了摇椅,六月中的夜晚,正是舒爽。天空中挂着皎洁的圆月,满天星子,树上开的花儿在枝头开的正艳,一切都舒适极了。
她心情好,除了济兰在一旁照顾着,院子里再无旁人。济兰在摇椅上挂了几枚驱蚊的香囊,怕蚊虫叮咬裴致。
裴致靠在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微醺,脸颊像是涂了一层轻薄的胭脂红,眸子中有水意。
济兰怕她喝了酒贪热,拿着扇子轻轻扇风,看她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饮了酒,脑子里不由自主萌生出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
不知道阿琬什么时候能有小娃娃,到时候就给他买好多好玩的……
这酒可真香,过些日子摘荷花酿酒,然后等阿耶回来,一家人一起喝……
……还有愉安……也不知道愉安在干什么……
挂着的月亮可真像愉安,又高洁又冷,但是真漂亮啊……
真是醉了,怎么心跳得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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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致:愉安,我一个好朋友嫁人了,另一个好朋友还要被你搞到长安了-_-
愉安:阿致,综合一下,要不然你到长安嫁给我怎么样?
第36章 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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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同派人给自己传信的时候,裴致正在作画。
夏日天热,她不爱往出跑,索性就在家中的亭子里一边吹风一边临摹,颜料摆了小半张桌面,从巳时画到申时,一树芳菲跃然纸上,正收尾的功夫,林言同差人送信到府上。
不是休沐的日子,也不知是什么着急的事,林言同信上没说,只约好了一会儿在酒楼相见。
裴致有些惊讶,记忆里林言同从来没有这么过匆忙的时候,于是将最后几笔快速补好,拿着画跑到阿翁的院子打招呼。
裴致手里拿着画,脸上还匆匆忙忙地,裴公以为这是画了什么不得了的景色,逗她:“今日这么急着赶过来,难不成画的特别好?快拿来给阿翁瞧瞧。”
裴致双手奉上,裴公仔细看着一树繁花图,有些后悔刚才的问话。
阿致哪都好,就是作画这点不太成,画出来的东西有七分形六分神,好在阿致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从来都是画个兴趣,也没强求多么形神俱似。
不过老翁还是将画递给了高伯,“和往常一样,装裱完卷起来放在我书房里。”
裴致没觉得拿不出手,笑意盈盈的:“阿翁,晚间我就不在家中用饭了。协之约了我出去吃饭,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日很是着急呢?”
看着孙女懵懵懂懂的样子,裴公便知道林言同是要说自己升迁的事了,于是温声说:“许是有要紧的事呢?若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也不必急着回来。”
裴致还故作惊讶一下,“阿翁,您这么放心我啊?”
老翁捋捋胡子,“有五分放心,今日让家中的护卫带着马车在酒楼的巷口等你。”
裴致答应的痛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没什么问题,便直接往酒楼里去。
到酒楼时林言同正看着面前的茶杯出神,连裴致的到来都没发觉,还是裴致在门口拍了拍掌心,故意咳了下:“林协之,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啊?”
林言同先是茫然地看了裴致一眼,定了定心神笑着说:“你来了,快坐吧。”
林言同有些不对劲,但既然今日约她出来,想必是要和她说些什么,裴致没心急,坐在他对面,看着林言同。
“阿致,今日长安来信了。”
她静静听着,林言同声音很轻,“陛下任命我为大理寺丞,等寒县这边的事交接好以后,我便要启程去长安了。”
裴致听着听着,还没等林言同说完,笑容已经挂上了唇角,激动地说:“真好,协之,真好,你终于拨云见日了。”
林言同脸上有些红,还有些茫然和不敢相信,“我本想着在寒县也没什么不好,既然是林氏子,受了家族的照顾,也要承担家族的惩戒。”
裴致发自内心地为林言同开心,“协之,你那么优秀,陛下和殿下心中肯定有衡量,你看你只做了不到两年的县令就能回长安做六品官,而且你还年轻,往后还会更好的。”
他脸有些红,“我会好好做的。”
“那你大伯呢,他怎么说?”
林言同苦笑着开口:“阿致,你知道我家中的情况,回去后,只怕是一味地计较官场得失和林氏获利。我……可我这会儿只想纯粹些。”
裴致看着林言同,扬声让小二上一壶酒。
“协之,今日你若是醉了也无事,我家的护卫就在巷口,届时可以把你送到客栈。这是真正属于你的日子,想哭想笑都由着你来。”
林言同渐渐红了眼睛,“谢谢你,阿致。”
她为林言同倒了一杯酒,随即又为自己满了一杯,裴致举起酒杯,郑重地说:“协之,我由衷地为你开心。愿你不忘当初立誓为官的初衷,也愿你实现自己的抱负。”
林言同重重地与她碰杯。
那个傍晚林言同喝了许多酒,眼眶红了又红,裴致不知道在满心欢喜等待授官时被家族所累的林言同是否存了不甘心,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如何调节自己的心境认真和不辞劳苦地做一个父母官,但是她想,一身才华的林言同偏在寒县做县令定是屈才了的。如今终是给了他一个展现抱负的机会。
最后裴致将林言同的脸用帕子蒙上,让家中仆从将人送到客栈。
回家时阿翁还没休息,裴致知道这是等着自己,虽有些酒气,但阿翁大抵不会跟她计较,笑着说:“阿翁,我回来了。”
裴公的确闻到了酒气,看她脸都没红,也就放下心来,听她又问:“阿翁,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呀?”
老翁倒了杯水推到孙女面前,“前几日知晓的。既然是郎君的好事,自然该从郎君口中说出来。”
裴致叹了口气,“今晚还是我第一次看他红了眼眶,不能说是苦尽甘来,但总算被人注意到了。”
裴公将书放在桌上,“郎君没回林家?”
裴致摇头,“我让人把协之送到逆旅去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裴致看阿翁一眼,又快速地收回目光,反复两三次,裴公便笑着问:“怎么,和阿翁还这么见外?”
裴致吃吃笑了下,“阿翁,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可不可以提点一下协之,传授他一些为官之道?”
说完,她忙说:“主要是协之父母都去了,他大伯又心术不正,毕竟协之是我在诏州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认识最久的朋友,我想帮帮他,想来想去,只有您能帮忙了。”
老翁沉声笑了,“这点小事,说的倒严肃。就是你不请阿翁,阿翁也要叫那孩子过来聊聊的。既是栋梁之才,哪有不珍惜的道理?”
裴致忙给阿翁比出敬仰的手势,小小溜须拍马一下:“不愧是一代名相,我阿翁的境界就是高。”
这事约在了林言同醉酒后的第三日,午后林言同来访,先恭谨地给老翁行礼。看裴致不在,老翁捋着胡子道:“小丫头跑了,说是不听咱们男人之间说的官场事,怕无趣。”
林言同知道这是让自己好好跟裴公取经,于是忙再次行礼。
这头两人在府中说官场的事,那头裴致在自己的一方院子里,轻轻松松拿着剪子剪花枝。
济兰看着,温柔地说:“娘子也算是不留功与名。”
裴致“咔嚓”一下剪掉一小块枝叶,“功是协之的,名是阿翁的,济兰姐姐,我充其量算是阿翁和协之之间的一根小丝线。”
济兰笑着点头,“不过依林郎君的为人,定然要好好谢谢娘子。”
“他是礼不可废的人,没准真会这样。”裴致点头,“不过小时候我的风筝挂在了树枝上,还是协之爬到树上给我摘的呢,结果摔了下来,腿都摔坏了,谢来谢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是了,郎君和娘子是青梅竹马的情份。”
裴致低低地笑,“说青梅竹马也成,不过情份嘛,我总觉得我和协之还是多了些亲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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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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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到了七月上,林言同将寒县的公务逐步交接完成,仆从们打点好了行装,随后便离开诏州前往长安。
没有与外祖母分别时的悲伤,没有与愉安道别时的惆怅,也没有送陈琬出嫁时的牵挂,裴致是满心祝福林言同。
只是友人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裴致心中还是有些小小的不舍,林言同走后没多久,白大郎在符州的茶生意也稳定下来,陈琬便也跟着去了。
她走在诏州城内,往日里独自游玩不是没有过,只是这一回,没有带着婢子悄悄在背后吓唬她的陈琬,也没有休沐时偶尔相见的林言同,整个诏州在裴致眼里,忽然有些空。
不时也有朋友下帖子相邀,裴致一一婉拒了,只说身体不舒服。
一是苦夏,二是提不起兴趣,老翁看着本就纤细的女孩子愈见消瘦,人也恹恹的,心里急,便带着人到城郊裴氏的一个庄子散散心。
这庄子裴致有大半年没来,但底下人日日收拾,很是干净。
婢子们收整行囊,一老一小用过午食后,裴致扶着阿翁,身后的仆从拿着两柄钓竿和竹篮,一行人往庄子后的湖边走。
放下篮子,挂好饵食,裴公和裴致坐了下来,裴公垂钓时鲜少开口,今日却难得多了话:“阿致,不想跟阿翁说说吗?”
裴致听着阿翁的话,静静看着湖面,轻纱裙被风吹的一飘一飘,“阿翁,其实也没什么的。”
“那就跟阿翁说说你的感觉。”
裴致叹了口气,有些淡淡的难过,“阿翁,大概是我最近经历太多离别了。”
“外祖母年事已高,又一直有沉疴痼疾,每一次分别我都不知第二年还能不能见到阿婆。
还有殿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他是我除了阿琬和协之以外最投契的朋友,我们很玩的来,这次分开,以后兴许不会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