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聪敏机警的孩子,博览群书,自然可知,王权和天下,让父子手足面目全非,君臣纲常不定。”
李彰的面容在明微真人不断进献的丹药下,气色异常红润,但目光锐利,依旧是睿智君王的模样。
掺杂着梅花味道的茶香气氤氲在两人之间,李峙函敛眉,面容半是隐忍半是恭谨,回答李彰的话却难得真诚,“若百姓与李康王朝离心离德,朝廷党祸之争四起,李氏迟早会被颠覆,既为了安天下,王室之间亲情血脉的倾轧,倒也罢了。”
李彰抿了口热茶,淡淡笑了,“朕不愿与太子父子离心,亦不愿康朝动荡,近日来朝野内外不安宁,多生事端。太子性子虽冷肃坚直,关了这些日子,想来也已经思过,年关在即,合该一家团聚才是。”
“既是天象之说,过了这般久,那便请陛下新得的真人化解便可。”
李彰点点头,面上挂着笑:“倒是愧对列祖列宗,李氏这两代人丁不兴,年后也该为你寻上一位贤惠心仪的娘子才是,此后安稳度日,一世荣华。”
李峙函却没感觉出一丝温情,倒是听出了警告的意味,让他诡异地感觉到些许安稳。
若是李彰与李知竢一直冷淡至此,同时对自己愈渐亲切,他反倒要生出疑虑,如今,倒是放下心来。
如此慈孝的父子二人,怎么可能轻易被离间。
而且,又怎么会对他完全放下心来?
但他不必取得李彰的信任,他亦不愿。
他只需要激化被动了利益的士族和李彰的矛盾,离间李彰与李知竢的关系,利用父亲与旧臣安插在大明宫中的心腹,装模作样,虚与委蛇,先成为“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的“诸侯”才是。
除夕夜宴,李彰宽恕李知竢,解了东宫一干人等的禁足。
许久不入麟德殿,裴致再见辉煌的宫殿,只觉得恍惚。
金线暗绣,折枝牡丹。裴致的裙角被冬夜寒风吹起,李知竢轻握住她有些凉的手,“阿致。”
裴致偏头挑起一个笑,“有数日不曾见人了,也不知今日的妆够不够漂亮,愉安,你觉得呢?”
“阿致堪称天下绝色。”
夫妻两个亲亲热热说了好一会儿话,踏入麟德殿的一刻,裴致敛起笑意,眉眼微低,走向李彰。
“儿臣携太子妃向父皇请安,恭祝父皇福绥康泰,岁岁长宁。”
李彰于上首,眉间先是一蹙,继而缓缓展开,笑道:“许久不见太子,为父一直记挂。今日是除夕,自然是要辞旧迎新。”
李知竢再拜:“儿臣知罪,早已过弱冠之龄,却还要父皇如此忧心惦念,是儿臣的不是。”
倒又是父慈子孝的场面。
李彰淡笑,点点头,“太子病了好些日子,如今朕看着精神倒是好多了,前朝事忙,过了新年元正,还是要拾起朝政,担起一国储君之责才是。”
这便是昭告文武百官,太子地位依旧不可动摇,而这一对父与子,再无间隙。
落了座,裴致才看清李彰的面色。
他一向身强体健,前头风寒也未伤根本,如今的面色……却太红润了些,裴致有些担心李知竢和明微真人弄出来的丹药是不是滋补地过份了,堂堂一朝天子,也得受下这个罪。
阿翁也出席了宫宴,裴致望向阿翁,腰板儿挺的直,眉目睿智,精神矍铄,显然没有受到裴致与李知竢的影响。
阿翁看见孙女略带担忧的目光,抬起酒杯挑起眉,笑了笑。
李彰早已过了风雅的年纪,李知竢不解风情,两人又多忙碌。本该今年是裴致筹备宫宴,只是出了禁足的事情,今年更是不甚有新意。
税改一事,牵扯了极多士族的利益,如今坐在殿上的诸多官员家眷,不知异心者有几何。
歌女舞姬自幼承教于教坊,样貌旖丽,舞姿柔缓,裴致虽无聊,却不爱辜负美人们的努力,正专心时,李知竢夹了一块升平炙放在裴致的食碟中,低声询问:“是不是无聊了?”
还未等裴致开口,他继续道:“别急,一会儿有热闹看。”
裴致摇摇头,眼角余光扫过对面李峙函上,见对方正注视着两人,随即浅浅一笑,面容轻松,“好呀。”
她今日施了粉黛,却没端着个华贵庄重,并蒂芍药花的步摇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摇动,步摇流苏的珍珠像是敲在了李峙函的心头。
实在是难寻的美人,难得的性情,难求的家世。
她诱动了李知竢的理智与心弦,怎么可能不叫他注意到她。
他想,与其说是他对裴致的欲·望,不如说裴致是他欲·望的极致具象与化身。
他渴求的,是皇权,是本该属于他如今却被李知竢拥有着的太子之位。
从前李知竢并无渴求。
如今他便用着自己的太子之权,给了心爱的女孩儿堂而皇之的偏爱,轰动长安的婚礼,天下堆砌的华光。
无不叫李峙函内心煎熬着。
不过很快,他会折下这一株初绽放的花朵,放置自己编织的锦匣之内。
舞未毕,舞姬们缓缓退去,却有数个道童击鼓吹笛而来。
明微真人在其中,随着道童们进入大殿。
老道像模像样,裴致忍住笑意,装出严肃的模样。
这戏码李知竢不曾提前说过,裴致只想着,这一回,该怎么演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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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一章,因为后期修改和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直没更新,看到的都是有缘人~~
第114章 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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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仙风道骨,明微真人本就是风姿卓逸的资貌,如今被簇拥着,真有些世外高人的模样。
裴致回想起当日在东市,偶遇上明微真人的样子,那时候老道似是还没睡醒,半眯着眼睛,看见一起同游的李知竢与她,笑着说要卜上一卦。
回忆起那时候的签文,裴致不由得抿出一个笑涡来,一旁李知竢察觉到,见她眉眼间皆是浓密的爱意,也浅浅笑了下,“可是想到些什么了?”
裴致笑开,低声道:“我想起那日我们在东市,真人说要给我们卜一卦的事情,保不齐真人真有些神通在身上,如今我们不是都得偿所愿了?”
李知竢闻言,原本面上是极郑重地神色,在觥筹交错间,在四面楚歌时,难得露出一丝羞赧来,“阿致,也许你听了要笑我傻,当日择了明微真人为这一出戏的主角,也是因着那一日的卦象。我向来不是崇道礼佛之人,遇事只想着掌控全局,却在我们的事上犯了难,强迫不得,更放手不得,那一日听完真人一言,也曾存了三分希望。”
除夕夜宴本就难以出新意,以往都是以琴,箜篌,琵琶为主,如今以鼓与笛做曲,倒是有柔美与力量的混合感,笛声与鼓声回荡在巍峨壮丽的麟德殿内,想出如此祝寿之人,可谓是有心之人。
在愈渐激昂的曲调中,裴致看着李知竢清亮的一双眼,心头似是被撞了一下。
还未等回答李知竢的话,道童们恰逢此时便唱颂起:“经纶贤业,八方来朝。圣矣吾君,长乐无极。”
唱颂完毕,席上宗亲与臣子随着旋律起身再次祝寿,同样歌颂着李彰,麟德殿飘扬起着祝祷之词的回声,纷乱的宫灯,四下衣衫上映着的流光,润泽如脂的佩玉,让裴致有一瞬间的恍惚和错觉,盛康之景,便也是如此了。
可是在这盛世下,又涌动着多少暗流?
在一晃神间,明微真人忽然向空中掷了些什么,麟德殿霎时有淡白色烟雾缭绕,若不是知晓真人是自己人,裴致当真要紧张些,道童们不知从何处抬出一张黑石壁来,齐齐列于李彰和宗亲朝臣们视线之中。
裴致起初并不知真人意欲何为,直到看见石壁之上嵌着的两个木盘,才回忆起从前读的杂书里,寥寥介绍过六壬之术。
六壬,以天道运转之客观天象,做天人之际百事预测。
天干中,壬、癸属水,壬为阳水,癸为阴水。舍阴取阳,故名壬,六十甲子中壬有六个,故名六壬。
只是六壬之术蕴含着阴阳五行学说和易经理论等许多复杂的学问,千变万化,裴致读时不过翻了寥寥半册便再研究不下,更不曾听闻谁能精通于此术,却听真人道:“陛下,贫道许久不占六壬之术,如今承蒙陛下赏识,贫道愿以六壬卜算开年之相。”
李彰拊掌,露出赞许地笑意:“真人此心难得,如今便请真人卜上一卜,明升十五年,又是何气象?”
真人对着上首行了一礼,便开始吟唱起十干寄宫的歌诀,“甲课寅兮乙课辰,丙戊课巳不须论……”
临近子时,若是从前,裴致早有些犯困,如今见到这样的奇观,好奇的性子又起了些,连绕口的歌诀都不觉得晕眩,兴致勃勃地看着真人卜算。
连阿翁都放下了杯盏,好整以暇地看着黑石壁。
“时辰落在天权星,性格操持志气雄,作事差迟人也喜,一呼百应有威风。”
裴致不懂解签,待明微真人操持完木盘后,看着卦象,扬声颂出这一盘的卦象,听着倒是吉利极了。
李彰显然心情不错,听见这卦象,点点头,含笑道:“此卦象可有何说法?”
裴致不露痕迹地观察着李峙函的反应,无奈对方也是一个人精,并不能让人轻易察觉出喜恶情绪。
“此星在命,主人聪明,俊秀利落,襟怀有权有势,多智多能,若逢贵福文寿星相助者,人人钦敬,权而无权乃中命也……”
真人停顿了一瞬,继而朝着李彰一拜:“若逢厄破孤驿在命者,作事劳力,财帛不聚,未能先能,未会先会,浮浪中命也。”
起先还说是好兆头,听到后面一句,在座众人神色皆是一变,李彰八风不动,微微笑了。
座下众人皆不敢开口,还是裴公举起酒杯,对着李彰一敬,睿智敏锐的面容下挂着真诚:“谋事在天,成事在人,陛下是俊秀利落之人,襟怀坦荡,自然了,康朝在陛下的治领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正应了这卦的上阙。至于下下阙签文,老臣以为,正心修身者自然不必担忧。”
裴公一贯得人敬仰,又得李彰尊敬,有裴公借了这冷凝的局面,陈相等人自然没有不应的。
演完这一出戏,裴公并未急着离开大明宫,在空荡华丽的含象殿稍坐了片刻,便听见有宫人推开殿门的声音。
刚一转身,便见裴致与李知竢并肩迈入殿中,见到自己,眉目飞扬的孙女小跑过来直奔自己怀里,方才在大殿时端得高贵典雅,没了旁人,却还似未出嫁时小娘子的模样。
裴公抬眼,便对上李知竢的目光,后者轻轻一笑,接着抬臂向裴公行了一礼。
裴公微点头,低头只看见裴致如云的发髻和华丽的钗饰,白色软毛披风将她紧紧包裹了一圈,裴公疼爱地轻轻拍着裴致的背:“方才席间看我们阿致容光如玉,阿翁本想着禁足良久,我阿致是否会因无聊而消减,不想脸颊似是圆润饱满了些?”
阿翁即是阿翁,两句话便让有些悲戚戚的裴致笑起来,李知竢看着鼻尖有些红的裴致嘟起嘴,有点不开心的模样,“阿翁只管骗我,明明每日吃的都不多的。”
李知竢和裴公齐齐露出笑。
搀着阿翁坐下来,裴致挽着阿翁不放手:“阿翁,您近来可还好?”
裴公敲敲她的脑门儿:“自然是好的,身体无虞,胃口也好,只是可怜了府上好些人,还有济兰和林三郎,为你与殿下日日悬心,每过几日便登门,一是探得你们的消息,二则常来宽慰阿翁。”
“济兰姐姐和协之自是有心人。”裴致歪歪头笑了,“不过我想阿翁您大概也不会受什么冷遇,即便再是做戏,可陛下只有愉安一个儿子,我又嫁给了愉安,若太过明显,难免会起疑。”
裴致这话在场三人都知晓是什么意思。哪怕李知竢从未想过借力于裴氏,裴氏与李知竢也早已紧紧绑在一处,且李彰一贯是明君,而皇位定然不旁落。
老翁运筹帷幄多年,见多了风浪,想到现今的局面,却还是对李知竢道:“殿下,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数百年,如今皇权虽渐渐收束其下的权力,但改税这样的大事,到底触及了极多人的根本利益,此局可谓是凶险万分。单论各处握兵的节度使,便是最不可预估的变数。若有异心者联合节度使,免不了又是一场涂炭。能兵不血刃,自然是最好。”
李知竢颔首,神色也是凝重:“裴公所言极是,阿耶与我,也是这般想。如今已有两地的节度使不明立场,倘若兵戈相见,伤害的到底是子民,因此只得智取。好在几个调兵遣将的要塞处任用的一直是忠臣良将,日前已暗中布置下去,大约到时是可控的。”
李知竢虽年轻,但不是少不经事养尊处优的五陵年少,裴公见状,也不更多嘱咐,只微笑着对裴致道:“既解了禁足,趁着现下还风平浪静,偶尔出宫散散心,近来东西两市很热闹,若是错过了,难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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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真的很喜欢写这样温情的时候
第115章 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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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上元节,李知竢一日复一日繁忙起来,眉间始终似有忧愁感。虽不教裴致察觉,但夫妇在一处久了,裴致又何尝感知不到他的情绪。为着不教他烦心,裴致除了常常宽解着,却也只能让尚食局做些他素日偏好的饭食和饮子,说说笑笑为他解闷。
这一年的上元节,李彰称病,宫中不再举行家宴,与裴致简单用过暮食后,李知竢便回了丽正殿。裴致为了打发时间,同品桐与文穗肩并着肩坐在案边,认真学着做女红。
裴致不通女红,品桐和文穗便一针一线地教着她,“娘娘,这长短针是女红中相对好上手的针法,娘娘从前不精于此,从长短针法开始学倒也更好些。”
裴致畏寒,承恩殿中的地龙始终燃的旺,因而她只着单薄的出炉银色襦裙,倒也不冷,乌黑长发用一只碧色簪子半挽起来,文穗抬头松泛肩头时,见明亮的烛光落在裴致四周,笑着打趣,“我们娘娘这般打扮,却像是没嫁人的小娘子一般。”
同裴致在一处待了一年有余,品桐和文穗也不再如起初那般拘谨,无人时,也敢同裴致调笑几句。
尚衣局的宫人们一贯对承恩殿的事情上心,出炉银色难得,比之藕粉、绯色多添柔婉清淡,因此得了进贡的出炉银色锦缎,忙不迭赶制出几套衣裙来,这颜色漂亮,裴致心中也喜欢。听见文穗的话,裴致忍不住浅浅笑了,歪头看文穗,“我也不过才十八岁,若是没遇见你们太子殿下,保不齐如今还真未出阁。”
裴致一向温柔宽和,李知竢虽待宫人仁厚,到底是清清冷冷的性子,人又严肃,提到李知竢文穗便不敢多言,“奴婢不敢妄议殿下,只是知道殿下与娘娘是极恩爱的。”
“如今宫内宫外事情多,也不够安稳。等都结束了,大明宫和太极宫会放出去一批宫人,如果你们两个有什么打算,只管告诉我,到时候我也好提前为你们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