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现像是听到了他的喊声,拖着一只手往山洞里钻,那只猛虎竟也像跟着范现一样,想要钻入山洞。沈玮急忙抽出三根弓箭,向着猛虎射去,却因距离太远,只伤着了猛虎的皮毛。
那只猛虎像是被激怒了一般,调转虎头,准备向沈玮冲来。沈玮还待继续抽出弓箭,却防备不及,那只猛虎奔跑速度极快,眨眼睛似乎就要撕咬到他身上。
身后忽然想起一阵剧烈的马蹄声,一支长弓穿破风声,正射在猛虎眼上,猛虎嘶鸣,像是痛苦至极,又上来十几个士兵,发出好几箭,又抽出长矛,直捅了猛虎腹部。猛虎的血汩汩的流出,最后嘶鸣几声,就没动静。
是裴熙带着裴家的护卫来此,裴熙不满地拉过沈玮的手,质问道:“为何一人胡乱行动!”
沈玮却无心顾及这些,挥开了裴熙的手,匆忙下马。裴熙再捉住沈玮的手,面上表情不复平日的平静,道:“你还要干什么!”
“范现!”沈玮的情绪更为激动,“我看到范现了!”
木兰猎场主要位于山间平原地带,纵有山洞,也并不深。沈玮狂奔至山洞门口,毫不犹豫地跳下,沿着山洞里青石缓缓摸索着,未走几步,便能借亮光勉强看清山洞角落里蜷缩着个人。
人影只是在角落里发抖,脚上似乎还带着镣铐,在石头上碰撞发出摩擦的声音。
沈玮怕吓到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范现、范现,是你吗?”一边慢慢上头,想要扶起那人。
他的手刚触及那空荡的衣袖,人影却是惊慌失措,猛地挣脱开来,往地上一跪:“求、求大人饶过奴一命!奴不想死!不想死啊!”
山洞空荡,只他俩二人,镣铐随着大幅度的动作,发出的声音愈发响了。沈玮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那人半跪在地上求饶,不停地哀嚎着救命。山洞外的光从他的背后影射照进来,映入眼帘的是张陌生的脸。
这只是个同样没了一条胳膊、年纪身影与范现相仿的陌生奴隶。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裴熙带着护卫进来。护卫都是一身劲装,护在裴家公子左右。
见沈玮怔怔站在原地,裴熙皱眉。山洞里阴气寒冷,他挥手,便有一护卫上前,将一大髦披到沈玮身上。甫一披上,沈玮却是又把大髦扯下,上前,披到了那还跪在地上的奴隶身上。
“他现在比我需要这个。”沈玮说。
他脸上神情无色,可不复刚才癫狂之样。裴熙语气便也软和下来:“我已吩咐下去,尽量让野兽勿伤到这些奴隶。你此刻心绪不稳,还是先随我回帐,在周遭走走吧。”
沈玮不语。
那跪在地上的年轻奴隶已是一左一右被另两位护卫架了起来,也准备往山洞外走去。
“他们会将他带回奴隶营,等围猎结束,我会派人将这批奴隶送到庄子上,任他们自行耕作。”见沈玮目光只盯着奴隶离去的身影,裴熙开口道。
“谢谢,”许久,沈玮才复出声,“我知这是你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第十六章 (新修)
==========================
那日围猎,裴家嫡长子裴熙不知为何,几近空手而归,颇让人议论纷纷。幸而裴海事务繁忙,倒没计较这些,可险些教正在换牙期,牙尚未更换齐全的裴纯与裴和笑得嘴前漏风。
万幸还有那只在洞口横死的老虎可供交上去,猛虎正是壮年,毛皮光亮,剥下皮来,竟也算是做皮衣的好料子,勉强撑个脸面。
夜,帷帐外点燃了篝火,沈玮静静坐在篝火旁边,烤暖了身子,便起身。
护卫们本就在处理虎皮,虽已尽力远离帐帏,仍有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令人意外,宁无竟也凑在护卫堆里打着扇子玩耍闲聊,瞧见沈玮来了,先是下意识笑起了一声高调,刚出一口一个“端”字,随后又似乎想起了下午沈玮揪了他的领子,又把笑容敛了敛,音调低沉了一下:“端英兄。”
宁无对沈玮的态度不对劲,连带着周遭本在嬉笑的护卫也不敢作声,都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收拾好了虎皮。沈玮本是想过来帮忙,倒没想到冷了场,袖袖手,只好另到了河边发呆。
河边有其他家的长随在不远处休憩,这些人惯是不大入流,却又是家生子,得不到重用,只得混混日子,平常对上面都得花哨着嘴,闲下来,说的话便是大家族私底下那点花边事儿了。
只听甲说:“你知道没?今天裴家的人和宁家的打起来了。”
乙竖起来了耳朵:“宁家敢和裴家的人打?不要命了?”
丙笑道:“怎么可能是裴家那几个正经少爷。衡少爷那鞭子,谁惹谁没命。纯少爷与和少爷也不好惹的,但不与宁家人处一块儿。熙少爷倒是一副君子的样子,更不会这样了。”
丁接话:“跟熙少爷倒有点关系。这次打起来是那个叫端英的,前几年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整日行为举止也不端,行事也有些疯疯癫癫的,这次围猎前不知怎么跟宁无打起来了,听说还扇了对方的脸呢!”
这谣言是越传越离谱了。若是从前在平江的沈玮,听到有人背后如此造自己谣,定也是要上去打上一架,用拳头分出真理。
可如今的沈玮没了那个心气,他绕开了那些长随,解了身上的大髦,抽出了腰间别的匕首,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扔到了地上。
夜晚的湖泊更像看不清、浓得化不开的墨水,像是神话传说里蛊惑人心的妖魔,沈玮坐在湖边,那些议论的话湮没在了身后的风里。
他发了很久的呆,想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想什么。最后连鞋也懒得脱,晃晃悠悠地往水里走。
深秋,又是夜晚,湖水已是寒意极深,湖水由外衣逐渐浸湿到内里,沈玮却莫名的觉得内心是久违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将自己埋入水中。束发的发带在刚刚解大髦的时候已是顺手解了下来,此时只有青丝散开,漂浮在水面上。
到处都是水,弥漫在浑身上下,很冷,又觉得不是很冷。水涌入肺腑中,人下意识地想挣扎,又缓缓放开了手,任由衣物和水包裹住自己。
忽地,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拉出水面。
风和空气忽然重新进入肺中,湿透的发丝缠绕紊乱,遮在沈玮的面前,肺中积水和空气交换,沈玮大口喘着气,想要看清是谁。
可他只看到个身影,那只手又狠狠地将他的头按回了水里。沈玮反应不及,剧烈地挣扎,那只手却仿佛有千钧之力,将他按着抬不起头来。
就在沈玮以为自己真的要被人溺死湖里的时候,那只手又将他提出水面,如此反复。直到最后一次,沈玮几近昏迷,被那人拖到岸上,将大髦丢到他身上。
沈玮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湖水,浑身无力地被丢在岸上,想竭力看清是谁,却只能看到一个离他越来越远的身影。
冷风吹到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脚步声,是来的护卫惊讶声:“端英公子!”
围猎陆陆续续还持续了好几日,沈玮受了冷,被护卫架回帷帐后,就发起高热起来,烧得迷迷糊糊,脑袋仿佛搅了浆糊一般。宁无和郑羽池应是不停来看过几次,每次叽叽歪歪热闹了一阵。沈玮只躺在帷帐里,听着外面人来人往。
等高热终退,身子好起来,大围猎已是几近结束了。待大夫说过了身体已无大碍,只需好好保养休憩这些话,宁无和郑羽池便再迫不及待地来找沈玮。
年轻人真是仇来得快去得快,宁无眉梢间带点得意,用胳膊捣鼓了正在穿衣的沈玮一下:“端英兄?”
沈玮正在给自己束腰,听着宁无这眉飞色舞的三个字,知是又要遭嘲笑了,索性继续低头专心摆弄腰带。他躺了许多天,每日昏昏沉沉,身上没劲,若不是有人给他翻身,怕是早就生褥疮了。
郑羽池的语气中也带着幸灾乐祸:“是啊,端英兄,你怎的偏偏那日喝醉酒,跌到湖了。这难得的围猎,我都没见到几眼端英兄你的飒爽英姿。”
“别搁这儿跟我掉书袋了,”终于系好了腰带,沈玮终于腾出手,左右各狠狠打了宁无和郑羽池一下。
宁无和郑羽池不约而同的“哎呦”一声,随后三人大笑了起来。
大围猎几近结束了,只余下行营周边的城池边还剩下一些开着的集市。沈玮躺着,宁无前段时间忙着伺候符遥,郑羽池天天躲着他哥和他爹走,三个人竟一人也没去过集市。
到了集市,就是些寻常摊位。熙熙攘攘,三人先去成衣店里随意晃了晃,宁无和郑羽池自是看不上,不多久就散去,一个看那些杂文,一个也不知去哪儿了。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沈玮便一人在集市上闲逛,瞧见一个豆腐脑摊,索性坐下来,点上一碗,边吃边避雨。
豆腐脑摊主动作很是利索,不多一会儿,一碗飘着辣子的豆腐脑就端了上来。摊里人多,常有两三人点些东西,也坐在一旁聊天。沈玮正准备开动,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他回头看去,便是一举着大刀的武士冲出,对着他便要砍下。
那把大刀要挥下的劲道突然停止了,那武士眼睛瞪着沈玮,像是要向沈玮点头致意似的,头开始下垂,最后整个脑袋咕噜咕噜的掉下来,落到地上,血溅在沈玮的脸颊上,还有些飞溅到了那碗盛着辣子的豆腐脑里。
沈玮惊站起,那具无头的身体失了主人,哐地一声倒下。裴熙就站在他的面前。
小雨已不知何时变为了大雨,裴熙套着一身黑袍,被雨打透,沾满了水。裴熙站在棚外,沈玮站在棚内。
刚刚还在吃饭聊天的人群顿时鸟兽云散,四处逃窜。裴熙拿起一把剑,举起,声音穿透雨声,清晰异常:“拿下裴衡叛贼,斩立决。“
第十七章 (新修)
==========================
天地阔远,飞鸟依然在空中盘旋,时不时嚎叫一声,也不知是在呼朋唤友,还是在垂死地哀鸣。
小城本地人口很少,只依靠着时隔几年的木兰围猎挣些钱财,来些贵族子弟、营中士兵游玩,其余时间只余本地人平淡度日的生活,每日晨起、弄些菜地、做些小生意,日复一日,很是无聊。
此刻却是与平日大相径庭了,端的是杀伐震天,恍如西辽边境。
这雨越下越大,嘀嗒、嘀嗒。
雨滴顺着棚檐掉落下来,许多黑衣侍卫围绕在裴熙身边,戴着面罩,也戴着斗笠。沈玮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雨水也浸湿了裴衡的头发,根根分明。他的手上还拿着那把刚刚砍下人头的剑。雨很大,很快把那把剑上的血冲洗干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沈玮没忍住,出声问道,“到底要做什么?”
同样都是黑衣,裴熙的黑衣上却仿佛还绣着暗银色的花纹,他莫名其妙地笑了,慢慢地把剑收回剑鞘中,别回腰中,恢复成那个端方君子的样子。
随后,裴熙又做出一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动作。
他摊开手,一副地痞流氓态,道:“如你所见,杀人。”
棚里的沈玮倒站得笔直挺挺,问出那个他小时候常问说书先生的话题:“那你,杀的是坏人吗?”
裴熙歪着头笑道:“是的,我杀的是坏人。”
旁边还在打杀,他竟然一副镇定自若、毫不在意的模样,甚至于弯下腰,伸出手,做出一副邀请大家小姐下车的模样:“请您出来罢。”
沈玮没有伸出手,自然也没有把手搭上去。
见久久没有回复,裴熙自然直起腰来,看着依然站在棚内的沈玮。
“我没有伞,也没有斗笠,出去会被淋湿。”沈玮说。
听了回答,裴熙笑起来。
“好吧,那你就在这里等到天晴吧。”
他竟然真的这样离去,只留下两个侍卫守在棚子边。
沈玮坐回原来的条板凳旁边,出了一会儿神,又端起那碗豆腐脑,慢慢地吃起来,他是真的饿了,但这碗豆腐脑并不好吃。
沈玮边吃边看着地上那个无头人。这碗豆腐脑本该是热的。
等吃完了这碗豆腐脑,雨恰好停了,周围的人也倒得七七八。沈玮丢魂似的自己走出来,没再见到裴熙,而是被侍卫领着,见到了宁无和郑羽池。
与周遭的氛围相比,这俩当真算得上难得的正常人。
宁无见到沈玮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把扑到沈玮怀里:“端、端英兄,这是怎么了?我苦苦寻觅,好不容易寻到一本好书,正读到精妙之处,忽地听到外面喊杀声,实乃吓死吾也!”
“宁无兄,你看的是活折子吧。你说话腔调都变成话折子调调了。”
“这都被端英兄你发现了……端英兄你果然慧眼过人。”宁无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沈玮怀中抬起头来,却被一把大刀用力从怀中拉了出来。
拉他的正是方才吓到牙齿打架的郑羽池,宁无正想骂郑羽池犯了哪门子混,却看到郑羽池指了指前方。
裴熙去而复返,正站在他们面前,眯着眼睛,像是被刚出来的阳光灼伤了那般:“叛乱已经平息,请各位回到各自的营帐吧。“
周遭的人已经到得七七八了,穿的倒都是平民衣服。沈玮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都是裴衡的乱军,还是其中当真有被误伤到的百姓。
“这些尸体,自然会有人清理的吧?”郑羽池小心翼翼地问道。
裴熙没有回答他,一个黑衣侍卫接上话:“小郑公子不必担心,这是自然。郑将军还在等您呢。”
此人声色悦耳,清越朗朗,沈玮边走,闻言侧脸过去看了此人一眼。那人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沈玮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快、快走吧端英兄。”宁无在后面轻轻推搡了沈玮一把,沈玮便收回视线,出城,往营帐的方向走。
宁无边走边小声抱怨:“我怎么就今天穿了新衣……”
回到营帐,三人被分开,里面一股子风声鹤唳的味儿。郑羽池自然是去了郑家的帐篷,宁无被送到六殿下那儿了。沈玮本想钻回自己的帐子里,却被拦住。
守门大哥一脸横肉,却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端英公子,主人让您去他那儿帐子里等。”
沈玮如临大敌:“你主人是谁?”
守门大哥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那自然是裴家第一继承人――裴熙,熙公子啊。”
是熟人。沈玮放下心来,转头去了裴熙的营帐。大家公子的营帐确实铺设舒适,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沈玮提着自己屁股转悠了一圈儿,千挑万选,选了个看起来够软、但又不那么精贵的地方,把屁股安置了下去,再坐着琢磨起主人这个称呼来,总觉得很是怪异,最后想起大概是在宁无给他的那本书里见过,复而回忆起那本书的剧情来,最后深觉裴熙口味之独特。
正是在反复琢磨回味之际,外面响动起来,沈玮有点怕又是哪家子不安分,来了叛军。若是冲进这营帐来,他倒是无处躲身,但若是出去,又怕头刚探出去,落得个体首分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死法总归是不够光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