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当场吓得魂都快飞了,哭丧着脸,身上的水桶掉了下去,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地滚,没了踪影。
沈玮只想仰天长叹,这水桶是公家的东西,没了,又得自己掏钱买了补上。
“哥、哥,这人、这人是怎了?”范现肉眼可见的紧张,用手戳了戳男孩的身体,见没有反应,脸上的神色更像哭丧了,“他、他该不会是死了吧。”
沈玮想也没想一巴掌扇过去:“死人还会流血?”
范现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
然后他俩就蹲下来,开始……厚颜无耻地摸这人身上的东西。这当然是沈玮的主意,先看看身上财物,探探此人身份,顺便仔细探探这人气息如何。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也有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玮不介意做只白白胖胖有钱的鸟。
何况实在不是他俩没有同理心,这又不是话本子里的传奇故事,总不能背起这人就到处呼救,去城里找大夫罢?找大夫不花功夫?差的班只会让鲁二背地里告他俩的黑状。
何况这男孩身上的伤……沈玮眯了眯眼睛,这伤一看就不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滚落,而是遭人追杀,匆忙逃亡中所致。他再愚笨,也能看出导致这男孩胳膊流血的是刀伤,而不是被树枝戳的。
“救、救我……”正在摸索间,男孩却悠悠转醒,伸出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死死抓住沈玮的衣袖。血顺着胳膊流到男孩的手上,再流淌到沈玮的衣袖上,血滴在粗糙的麻布上交汇。
沈玮大惊失色,他本来就懒,衣服总是攒攒再洗,前天才洗了一堆,这下沾了血,又要洗衣服了。
范现则用自己的行动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呆若木鸡。
男孩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掏出自己身上的一块羊脂玉佩,上面是只惟妙惟肖的仙鹤,举起来,想让眼前两人看清楚,声音好似破锣,道:“我、我是裴家的少爷,救我,我给你钱……”
然后他就耷拉了脑袋,晕了过去。
在这种良心和发财机会二选一的关键时刻,沈玮一般都是选择发财机会……但考虑到此人已经亮明身份,万一拿到有花纹的财物也解释不清楚来路。
他可不想一分钱没花,没命下青碧山。
心中一阵阵抽动,是对金钱心痛的感觉。权衡再三,沈玮还是转头回来。跟范现把剩余的水桶扔在原地,把这不知生相的家伙扛回了小院。范现在前方探路鲁二等人在不在,沈玮则负责哼哧哼哧的背着这家伙,并悄咪咪地丢进了柴房,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才智。
小院人多眼杂,这人看着又气若游丝,死在自己房间,沈玮很怕坏了自个儿财运,柴房伙房常年懒得打理,灰尘遍地,是鼠辈的老家,鲁二这些人惯常是不愿意进的,正是个绝妙的选址。
回到自个儿住的杂物间内,一阵翻箱倒柜,拿出自己攒下来原本打算寄回平江老家的一部分钱,让范现偷偷下山去城里买了几副止血的药方――只说是自家表哥打水划伤了腿,外伤内伤膏子具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盘算着这几天此人若是没能熬过去,沈玮就打算在山上刨块地给他埋了,也算功德一件。想来山上菩萨也不会介意。
哪晓得几副药灌下去,男孩便悠悠转醒。
这次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喊救命,而是哼哼唧唧地要吃鸡蛋羹,还要“炖得嫩嫩的那种”。
柴屋无窗,只一些破烂枝桠堆在里面。男孩闭目养着神,听着窗外的脚步慢慢靠近。
三、二、一,门吱呀一声打开,阳光照射进来,房梁上的灰尘便在阳光的照射下飞舞。抬头,正是端着鸡蛋羹的沈玮。门外还有个影子,是负责望风的范现。
男孩毫不介意的接过鸡蛋羹,低头便在这满是灰尘的环境中吃了起来。早春寒冷,他身上是沈玮自己均出来的一床破被,足以他不冻死在柴房。
几口鸡蛋羹下去,身上回暖。男孩看着皱着眉蹲在旁边满脸愁容的沈玮,扬了扬眉,用破锣嗓子教沈玮:“你不要担心,那些人再叫你做饭,你就把一个鸡蛋做两份,多加些水,人家问你,你只说是两个鸡蛋。这样他们就发现不了你打鸡蛋给我吃了。”
怪道“穷愈穷,富愈富”,富贵人家弄虚作假也比他这个穷小子有一套!沈玮无趣地拿起身边的小树枝,戳着泥巴地玩。男孩吃完了鸡蛋羹,用袖子抹了抹嘴:
“你送我回去吧。”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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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碧山再好,再多人隐居,本质上也就是座临近京城的山头罢了。
民间都传言,说青碧山是接近神佛之地,所以一群不屑于京城庸俗繁华的清流世家子弟,便呼朋唤友,家里人打点好了行囊,驱车来这儿青碧山上自家的道观佛寺里隐居。
山头就一个,世家子弟信仰却不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山上道观和寺庙杂居的奇观。
可惜了,沈玮撇撇嘴,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神佛下来,把这路弄平点。
常言道,山路难行,沈玮坐在马车内,看着马车里的吊坠一晃、一晃,他跟范现也一晃、一晃的。
马车前的骏马不懂人性,还在向前狂奔,像是急着赶回去吃马粮。
“哥,我难受……”范现换了身青灰色衣服,拾缀干净了不少,只是面色发灰,是坐不惯山路上马车的缘由。
范现清晰的感受到马车车轮碾过路上石子的波动,颠得他想吐。
沈玮学着他以前在话本子看到的君子气态,正襟危坐,缓缓拿起马车小案上的一小串葡萄,然后把葡萄塞到了范现嘴里。葡萄有些干瘪,但应当还有酸涩的味道,让范现借着酸涩味道,压些呕吐的欲望。
沈玮拍拍范现的肩膀,让范现缓缓闭上双眼,靠在马车边休息。
果然,皮糙肉厚就是好些,二婶从小让范现读书,致力于把范现培养成读书人,自己到处东跑西跑,倒是不晕马车。
也许我的命贵重些?能受得起这些?
又在胡思乱想了。
沈玮摸了摸身上明显材质好了许多的衣服,又掀起帘子,探出头去,望了望窗外的风景,偏生看风景时,瞧见马车夫向后方,对着沈玮东探西探的脑袋翻了个白眼。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刁难人。沈玮悻悻地拉上了车上的窗帘。
他知是马车夫妒忌他,因为他跟范现如今身份大抵是不一般了。他跟范现本来就不是奴籍,识过字,现在又救了裴家的少爷,有好衣穿、有马车坐,还有人替他们赶车。
他不用窝在那个角落里度过余生了。
虽然两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山下小院里有名无实的账房先生和领班头子。
小少爷吃完鸡蛋羹,就说他要走,但走之前要沐浴一番。
于是鲁二捧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回来,便见得小院白气缭绕,白烟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人,个个穿着统一的服饰,若不是都是身形魁梧,而非窈窕纤细,鲁二乍一看,还以为是田螺姑娘们集体降世。
这些人拿着衣服和盆、挑着水四处走动,伙房里的烟囱工作得不停,还有人在一旁劈柴,好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山匪入侵?还在小院里歇脚?
鲁二等人如临大敌,瞄准旁边劈柴的家伙较为瘦弱,打算趁其不备夺下劈柴刀,哪知酒后脚步虚浮,更不知从哪里冒出人从背后偷袭,还没迈出几步,便被人撞到在地。
“鲁二!”砍柴的家伙甚为惊讶,手拎着砍柴刀就过来。鲁二摔得头昏眼花,在地上动弹不得,看着越走越近的匪徒,难不成这厮还打算在青碧山下杀人灭口?山口的守卫呢?这么大动静不见人?
那人越走越近,鲁二狠心一闭眼,躺在地上装死,待感受到那人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一个暴起,狠狠掐住了那人的脖子,然后差点把下巴惊讶掉:
“沈玮?!”
早春时节,沈玮衣服穿得不多,又是在干活。锁骨露在领口,竟还有几滴没有划下的汗珠,脖子被掐出了红痕,又惊又累,一时便有些气喘吁吁。
平时倒没注意到这小子长得也算唇红齿白……难道是平江的风水养人?今个儿吃饭在旁边陪唱的小娘们好像也是平江来的。
鲁二咕噜着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些穿着皂青色服饰的人,正是原本青碧山下守门的护卫。其中有几个前几天他才请过饭。
“到底是怎么回事?”饶是见多识广,鲁二还是咂了舌。
沈玮下意识陪笑,拎着砍柴刀刚准备开口解释。
伙房的门“啪――”的打开,几道身影鱼贯而出,最末是个身量不长的白衣男孩,大跨步准备出门,腰间的羊脂玉佩在过门时,与木头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沐浴结束了。
男孩挥了挥手,沈玮就感觉自己像小时候庄子里被逮得到处跑的小鸡一样,被人拎了起来,与他同样被拎着的是刚才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的范现。两人被齐齐丢进伙房里。
鲁二则呆滞在原地。
不知何时,几辆马车已停在了山门院口。男孩低头,对着旁边侍卫耳语了几句,便登上其中一辆,施施然走了。
不过一时半刻,伙房门再打开,这次出来的是范现兄弟,大桶水洗得干净,侍卫拿了两件干净衣服给他俩套上。
鲁二远远的靠在墙边,看着这兄弟俩半推半就的上了马车。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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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碧山上有许多庙,庙里住得都是有钱人。
青碧山上也有很多道观,道观里住得也是有钱人。
眼前这座道观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盖得倒并不显得富贵,而是古色古香,端得一副庄严肃穆模样。门口草堂望去,只几个青白色道士的身影正在清扫,秀竹郁郁,虽是早春,芳草已然青青。
虽是草堂,却也分设了好几个门槛。三阶渐高,马夫只给沈玮和范现送到门口,临下车前,再赏了沈玮一个白眼,就转身跟着其他马车离去了。
道观正门紧闭,只有角门偶有人进出,旁边又上来一人――沈玮只觉此人穿着材质更胜自己身上一筹――引着沈玮和范现从角门进入,走了一射之地,复又退下。换上另外一个清俊长随,转弯,轻步到另一门,然又退下。
此门幽深,并不掌灯,内里只闻珠帘碰撞声。沈玮看不真切,周遭人示意他跟范现微微躬身。
“原要多谢你相救熙哥儿,”内里有人开口,是妇人的声音,并不苍老,音色平和,“熙哥儿向我说了,是他顽劣,不小心摔下崖去,不得动弹。你勤快人,那日打水路过,不知他身份,这几日仍用心照料了他。”
是茶盏放在桌上的声音。内里忽然出来几个丫鬟,每个人手里似乎端着个盘子,盘子里有些家伙什,范现在后头低着不敢看,动也不敢动。好奇心驱使着沈玮用余光瞥了一眼。
是黄金打造的小玩意儿。
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却不是先前那声,而是另外一人,此人似乎性格更为泼辣直接,声音清脆,年龄想必也轻几岁:“我已问过林家的,你们二人是清白人家出身,不是奴籍。因慕着青碧山灵气,才转投到我们家门下,做了门子外的管事。”
慕着青碧山灵气……林大管家倒会说话。沈玮眉目一抽。
“我家熙哥儿,也是道座下记名子弟。这些锞子原是给他打的,如此送给你们,倒也算不得辱没,盼你收下才好。”
不愧是大户人家,久在道观里修身养性,明明是赏赐黄金,话说得却如此体面。
只是可惜,原本以为这裴家能赏给自己个官儿当当,再不济,小吏也成。
不过黄金好啊,黄金也不错。裴家少爷的话想来已是托大的词了,说得像是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不计回报一般。联想到山下那大约几年都没清扫过的柴房,和几颗小小的鸡蛋。
这些能换来黄金,回去寄与爹娘,他与范现再钻研些门道,寻些关系,也可做个小吏。
沈玮拉着呆滞的范现,学着以前远远瞧见过的世家子弟行礼模样,旁边却扑哧传来笑容。
内里忽然蹦出两个小童来,大约七八岁模样,锦衣华袍,身上衣物有金线勾勒。许是仗着年纪小的缘故,并不在乎那些礼仪,打破这原有道观里的清净。其中有一个更是抚掌大笑:
“幸地前几日夫子教了我,这大抵便是沐猴而冠吧!”
呵斥声立刻响起,却不严厉,而是带着几分笑意:“纯哥儿,和哥儿,这是你熙哥哥救命恩人,不可无理。”
几阵压抑着的女眷笑声在幕后接二连三响起,沈玮不具体记得“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儿。
原本低着头的范现,更无措的站在原地,沈玮瞧见范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也是。
无事,无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终究比不得在家,沈玮拉着范现,行完了那个滑稽的礼。天大地大,有了钱,哪里不是容身之处,岂能因小失大。
有了钱,他可以去做小吏,也算满足了外祖父的期许。
有了钱,他可以一步一步往上走,不用只是整日跳水砍柴。
范现表弟的胳膊也可以去看看,到底有无法子治,最起码不要恶化才好。
他们行完礼,并无什么反应。那两个孩童觉得无趣,也蹦跳着准备离去。门外却忽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步伐不快,却沉稳。
“熙少爷――”端给沈玮锞子的那些婢子纷纷低头行礼。
一袭白衣掠过,本该是惊人风流。可惜白衣似乎长了些,此人身量未足,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幼稚,穿着便有几分不伦不类。
沈玮行完礼,又是成年男子,轻而易举的看清了,这人正是他跟范现前几日救下的裴家小公子――裴熙。
内里的人似乎有些惊诧:“熙哥儿,你伤还未好全,大夫让你好生休养,其他的事自有我们替你料理。怎么不好好待在房内,来到这儿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责怪的意味,大户人家还是讲究体面,若是沈玮的母亲,应当早拧起了沈玮的耳朵说小兔崽子不听话了。
出乎沈玮的意料,裴熙没进内帘,只是大约跟沈玮站在同一距离的时候,随意行了个礼:“母亲。”
这时候倒不见那俩小娃娃说“沐猴而冠”了。
随即裴熙便支起身子,他大抵是前几日摔得筋骨痛,走路有些跛,旁边下人立马端来一把花梨木椅子。裴熙坐下,招招手,端着锞子的丫鬟踱步到他身边。
他捏起锞子,放在手中摩擦把玩,边把玩边说道:“母亲倒有意思,这本该给我的东西,怎么给了他俩?”
内里应答着笑了,是先前那个清脆的声音:“熙哥儿,这算得什么事。这俩小哥也算助了你不少。这些锞子送了便送了,回头再叫人给你打几个,哪图这些个时间。”
“小姑姑这就是有桩事儿不知道了,”裴熙把锞子放回丫鬟手里的盘中,“我此番下山,正是在家嫌着无趣。找青明道长给我算了一卦,道长说,山下有个我的有缘人。虽姓沈,却是从了他母姓,他父姓也是裴,祖上倒是与我家连过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