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坐在主位,斜也着眼看着沈玮朝后面探了脑袋,又失望地缩回来,垂头坐在车内,未动声响。顿感有些无趣,索性静坐合了眼小憩。
青碧山去京城的路常是达官贵人往返,因此上头修路时,监头很是上心,故而路宽敞好走,配上一架好马车,可惜的是马儿再有灵性,终比不上人,马车夫赶得紧了,车里终究有些摇晃。些许波动,晃着晃着,如襁褓之中放在摇篮里一般,一种别样的安逸舒适,沈玮慢慢也眯了眼睛。
再不知何时,耳边隐隐约约有人唤他,是个轻柔的女声:“玮哥儿、玮哥儿,醒醒。”
睁眼,入目的是张识得的脸,仍穿着青衣,浅笑吟吟。
青心微笑着道:“玮哥儿,先下车吧。”
她站在车凳上,身材高挑,只伸了一只手掀了帘,外头的风吹进马车里,并着她的话语,才把沈玮叫醒。
沈玮下意识看向主位,那里空空。青心笑道:“我们半路上遇着了六殿下,六殿下邀熙公子去他园子坐坐,明日再一同去书院。熙公子就先行下了车。”
掀了帘子下车凳,青心在旁边要扶,沈玮摆了摆手,不用。有人帮他烧水砍柴倒是舒服许多,但下马车都要人扶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让他感到不适。
在青碧山上前前后后合计歇息了一个月,早春节气也成了繁春节气。虽有微风,不再寒冷。马车停在一所院子外,青心引着沈玮,柔荑替沈玮抚平了衣裳,到了一所别宅,上面刻着“畅春园”。
天色已渐暗,只露出一点鱼肚白,也在渐渐消失。园子里已是点起来百十根蜡烛,照得有如白昼,还有侍者提着灯笼引着其他客人,捧着菜肴的其他侍者也在默声行进。
沈玮方知这宴会不是单为裴熙设的。
青心道:“六殿下是与书院里其他好友到了野外狩猎,回程路上遇见的熙公子。”
宴会设在花园里,亭台楼阁,水溪香榭。繁春时节,沈玮认得有迎春、海棠、玉兰等类,颜色不一,花团锦簇。还有些其他品种,估摸着是达官贵人赏花斗艳用的。
六殿下这种身份,沈玮从前不想见,也见不到,只记得并不是皇后生的嫡子,似乎性情活泼得很。本朝立国不久,皇帝倒换了好几任,先帝爷去得早,没留下子嗣,今上兄终弟及了皇位,皇室子嗣繁荣了起来。公主便有十几个,皇子好像也有七八个,风流韵事不少,六殿下在民间相传里,年纪不大,故事算不得精彩。
到了亭席里,席面开得盛大,案桌排列整齐。青心到了门口,便被阻拦下了,另来了个下人,引沈玮进了席面。沈玮跪坐下,他案桌大抵也就在门口的位置,离主位远得很,主位和其他几个位置更挂着一帷金纱帐。
沈玮坐定了席位,其他宾客也陆陆续续的进来,尽是些看上去约莫十三四的少年,身高比量着比沈玮还低些。往主位附近走的穿着富贵些,在沈玮旁边落座的,身上衣裳材质也大抵跟沈玮差不多。
沈玮左边那人见他眼生,打了个折扇,低声问:“敢问贤兄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刚刚狩猎似乎没有见到。”
总不能腆着脸说自己是裴家旁系的少爷,沈玮没法回答,只好报之以微笑,闭紧了自己嘴巴。那人讨了没趣,脸上有些不满,但没发作出来,收了扇子,不再言语。
金纱帐里人影绰绰,是东家六皇子入席了。沈玮伸长了脖子,四下环顾,不见裴熙,心中有点失落,估摸着凭着裴家的地位,是坐在金纱帐里了。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这只十三四岁还在书院的年纪,竟也请来了舞蹈班子,先是美人舞蹈,腰若水蛇,跟村里小时候沈玮树下看过纳鞋底的小姑娘大为不同。他半有些贪恋羡慕,这些子弟对这仿佛已司空见惯,半觉得这些美人腰和身子像夺命的箭,箭速极快,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舞作罢,美人也未退下,帐里人似乎下了指令,这些美人选了几个席位坐下,陪侍着些许宾客。复上来一群西北莽汉模样的人,执着铜琵琶、铁绰板,唱着豪迈的歌,更有人抬上铁板,当场烤着肥美的肉,香气四溢。
蜡烛不停地燃烧,宴席里还熏着香,肉香、美人身上的香粉气息并着室内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屋内很热闹,沈玮却觉得有种憋闷的感觉。
他尽量动作轻轻地起身,找到角落里的下人,说了自己想去更衣。下人替沈玮指了路,沈玮忙不迭地出门遛弯透气。
席位离门口近倒也有好处,旁边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脸上浮着暖意。沈玮起身离去,也无人阻拦。
离了宴席,出几步就到了花圃里,饶是再鲜艳的花,天色一暗,也看不清了。
畅春园大概是设在京城里,但临着城门,方便这些子弟出门游猎。本朝开祖皇帝起身于式微,以武立家,一干共同起事的兄弟的后代多擅骑射。以裴家为首的世家却主张清谈礼佛修道养性,不曾想两派子弟竟也还能相交到一块儿去,坐在一个宴席上玩乐。
沈玮不大认得路,去更衣不过是托词而已,他按着记忆走到马车停的地方。那地已空空,马车并着其他人已经走了,应该是安排去了别处休息。只有空荡荡的青石板砖,挂在墙边的纸糊灯笼发出暖黄色的光,映着天上的一轮皎月。
本朝京城的布局其实煞有意思,这京郊东多是达官贵人的私宅,或是作从城外狩猎归来作乐休憩用,或是作出城筹备曲水流觞中转驿站之用。沈玮只去过京郊西,那里则是很多如他一般有些小门道,来京城讨生活之流的人们所居之地。贩夫走卒,自成一体,物价与凭房子的组金,较城中朱雀大街处都便宜上不少。
大半年前他还混迹在城西,这大半年后他到混迹于城东了。沈玮哼着歌,日子总是在向上走的。
他漫无目的地晃着脚走路,此处无人,不用装模作样弄那劳什子礼仪,免得给给裴家丢脸。这里他只是个刚刚小发迹的平江沈玮而已。
“砰――”地一声,不知风从哪里带来些许沙砾,那盏纸糊的灯笼竟被戳破了,四周的光线顿时更暗了下去。
本估摸着放风时间差不多,人该回去了,灯笼一灭,路也辨不清方向了。沈玮尝试着摸索,不知走到了哪一处的地方,只觉得花草树木与他来时相似,而又有所不同。
借着月光,他正在想凑近看看那些花草的位置,眼前忽然阴暗下来,沈玮退步,生怕是冲撞到了哪个达官贵人。
他一抬头,却忽然愣神了。
月光下,年纪尚小的世家小公子正站在他的眼前,内搭是一袭白色云锦布缀着蓝色绣纹的交领右衽衣裳,外面还罩着一件披衫。
这次来参加宴会的游猎子弟多已十三四,身高已经抽量了不少,宴会中最小的大概就是与他同来此地,此刻站在沈玮面前的裴家小公子――裴熙了。
总不好意思假装没看见,沈玮腆笑着脸,准备利利落落打个招呼,却发现裴熙毫无反应,只是站在原处,白日看着美若点漆的黑瞳里无点星聚焦。
不对劲。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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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玮看着裴熙靴子上早已有些许泥灰,此时摸索着,竟还打算往花圃里走,花圃前方有砌的围边。眼看着裴熙就要被绊倒,沈玮顾不得那些礼仪,一把抓住裴熙的袖子,想拉住他。
衣裳被人向后扯住,裴熙顿时重心不稳,身子向后栽倒,半摔到沈玮的怀里。
沈玮觉得裴熙身上暖暖的、热热的,又带有繁春时节温和的气息,暗下却隐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暴戾与不满的味道。
沈玮半托着裴熙,裴熙的背半贴在他的手上,因是突然摔到怀里,裴熙的发冠便有些歪了,一些发丝钻到沈玮的手里,滑溜溜,乌黑柔顺。
裴熙似乎有些惊讶,很快扯出自己的袖子,挣脱沈玮的手站起来,立在原处,努力平稳了下自己的气息,随后出声询问,声音中带些恼意,道:“何人?”
边生气地询问,沈玮看见裴熙边伸手努力扯着自己的衣袖,似乎想要整理好自己的衣冠,却始终不得章法,反倒把其他地方弄得更褶皱了些。
一个猜测慢慢浮上沈玮的心头。
“你到底是何人?”裴熙一声呵厉,拔高了声音,可惜他年纪尚小,声带尖细,气势不足,像只幼年只知道张牙舞爪故作声势的野猫。
看这反应应该是大差不差的情况了。应是验证了自个儿的猜想,沈玮于是把自己的谦卑压了压,换上带有真心关切的语气:“熙小公子,在下是沈玮。”
裴熙似乎松了一口气,原来紧张快速抚拽着袖子的手也放慢了速度。
沈玮继续关切地问:“熙小公子,你是有鸡蒙子病么?”
说着,沈玮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住裴熙的一只袖子,似乎还是怕他再次摔倒,决心为其保驾护航,省得刚修养好的身体又摔了。
沈玮的手拉着裴熙的袖子,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到裴熙的身上,裴熙莫名觉得有些心安。
他先是沉默不语,随后说了一句:“走吧,你先牵我到明亮地方去。”
两人便相扶着――主要是沈玮扶着裴熙――沈玮并不认得路,踮起脚,昂着头,在别院里四处瞄瞄哪儿是灯笼多的地方,只按着灯光亮堂些的地方牵着裴熙走。两人七绕八绕走了好些一会儿,才走出那个黑漆漆的花园,到了一处挂着完好灯笼的小院处。
小院门口正站着两个小厮,竟没有趁着宴会偷摸打盹,而是精神笔直地守在那儿,一见裴熙和沈玮走过来,就亲切上来问候:“公子,您这是?”
真是人精,沈玮默默腹诽,明明他跟裴熙是一齐走来的,这两个小厮就一眼挑中更小的裴熙嘘寒问暖。
裴熙大抵是看得清了,拿出了自己的那枚仙鹤玉佩。小厮的态度即刻变得更为恭敬起来:“裴公子,您是想要在此处休憩一下吗?”
裴熙微微颔首,沈玮立马跟嘴:“我们今日方从青碧山赶来,车马劳顿,熙公子方才在金纱帐中多饮了几杯,想歇息一下。”
六殿下别院的仆从很是利索,恰好此处空间多,即刻收拾好了房间,裴熙便携着沈玮进去。
屋内收拾得很干净,裴熙自然而然坐到主位上,沈玮便在下位坐了。两相静默,唯有烛影闪动,彷佛二人是真的喝多了酒来此处歇息的一般。
难怪明明出身富贵,父母疼爱,性格却古怪。原来是生来就有残缺,贵人也有不如意之处。
沈玮某处莫名其妙升起一种满足感,他虽出生不富贵,但在别处找到了自己的幸运之处。又看着那孩子坐在上头不言不语,内心又升起一种愧疚感,裴熙对他也不错,他居然从裴熙的痛处找乐子。
又静默了一会儿,“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沈玮决心还是安慰一下这还是有不如意的孩子,道:“熙小公子,你虽然有鸡蒙病,但不用担心。一是你家不缺钱,晚上多点些灯就行,不用担心费烛油,不像我老家隔壁郑家婶子,晚上针线都拿不起来,只能蒙头睡觉。二是我家村口老大夫也说了,可以常吃鲜猪肝,对熙小公子你这病好。”
一阵安慰的话语行云流水,半点没停顿,沈玮扭头直勾勾看着裴熙,深觉自己此番话真是舌若灿莲,裴熙应当深觉此话得他心。可惜沈玮这边眼波送情,那边裴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低头坚持把自己的袖子抚平。
孩子太早懂事装大人,老气横秋的就真的不可爱了。沈玮很失望。
裴熙抚好了衣袖,又抖了抖袖子,才慢慢开口,道:“我这雀目之症,是遗传自我的母亲,大抵是猪肝医治不好的。”
雀目......大概就是鸡蒙?
遗传的?这病还能遗传?平江村口老大夫没说这个。沈玮不大懂,他也没跟着老大夫学医,见识短浅,只能顺着裴熙的话安慰:“想不到主母尤夫人也有此症,确实惋惜得很。”
沈玮眼咕噜一转,紧接着问:“那裴纯与裴和有没有?”
裴熙都遗传了,搞不好裴纯与裴和这两个小崽子也有呢。沈玮巴不得这两个家伙有,最好半夜走路两个坏坏的小家伙没灯摔跤。
裴熙斜着眼看着沈玮,沈玮正想着裴纯与裴和摔跤栽跟头摔个狗吃屎的场景,嘴巴就情不自禁咧着笑。裴熙猜到沈玮大概在想什么了,嘴角便也若有若无带上点笑意:“没有,尤夫人没有。裴家怎么会娶一个患有雀目之症,会遗传给后代子孙的女子为当家主母呢?”
尤夫人没有......那真是可惜了,看不到裴纯与裴和半夜看不清路摔跤的样子了。沈玮有些失望,随即脑中炸起一道惊雷,说话都结巴了:“熙、熙公子,你说你这个雀目遗传自你的母亲,你又说尤夫人没有......”
一道灵光闪现,沈玮声音立马又变得激动,问:“难、难道熙公子你不是嫡出的儿子吗?”
情绪太过激动,沈玮问话的声音又大又像公鸡。裴熙没忍住笑了,道:“对,我不是嫡出的儿子,还是我母亲跟别人偷偷生的我。”
沈玮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惊雷劈得外焦里嫩,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他这副模样着实让裴熙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彷佛看了一场精彩的戏剧,露出一幅孩童欢乐的模样。
沈玮方觉自己被欺骗了,脸慢慢的变红,气得。想骂,又不敢,就闷肚子生气。
裴熙破天荒地停了笑,声音带着娇憨,居然带着抚慰语气地对沈玮说:“别气啦,等我们一起去书院读书,我再告诉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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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玮不习惯别人对他撒娇,大部分时间也深觉许多孩子聒噪讨厌,但若是白玉可爱的小家伙对自己致歉,况且这小家伙身份也比自己高上几分,被戏耍的小小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屋子内有点心,沈玮宴会上没吃好,气消了,便觉得肚饥,拿起点心吃起来。
裴熙逗弄完沈玮,似乎也心情颇好,坐在主位上,脸上映照着暖黄色的灯光,眼睛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宴席还未散场,门口的随从思来想去,还是去禀告了六皇子身边的管事,把裴熙随便捡了一个小院歇息的消息上告了。
管事于是悄悄入了金纱帐,俯身悄悄说了这个消息。坐在主位上的六皇子符遥听了禀告,表情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道:“无事,随景如的意去罢。”
管事退下,符遥吩咐人拉开金纱帐,站起身,举杯,大笑道:“诸位,今日我们酣畅淋漓一场,趁此良宵,还需再多饮几杯这佳酿!”
说罢,他高高举起酒盏,率先一饮而尽,周围少年郎跟着抚掌大笑,纷纷狂饮美酒,丝竹管弦之声不停,金纱狂舞,红烛跃动,端得是一副纸醉金迷模样。
得了准许,管事便遣人去了裴家的侍从处,细细询问了裴熙好恶,又遣人去了库房,送了好些东西到裴熙歇脚处,又铺出两间极为舒适的屋舍出来,请沈玮和裴熙移步休憩。
出门在外赶路往往艰苦非常,这点沈玮从平江赶往京城这段路上深有体会。
长途赶路用的牛车除了搭载货物,人也总是坐得满满当当。当初跟着牛车慢悠悠颠簸着赶路来京城,刚到京城口,初见京城宏伟气象,范现一甩衣袖,正准备高歌吟诗一首,牛车立刻重心不稳,险些将沈玮甩下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