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动作都利索,三下五除二都把东西收拾好。四凤还要忙活,沈玮瞧着四凤眼下也有一大片同自己一样的青紫,制止住了:“索性今日也没功课,好好休息吧,不要睡外头下人房了。今日白昼事多,我晚上应睡不安稳,你跟我一道睡罢。”
这是进书院的第二天,遇着了许多人,许多事,睡觉也换了个新地儿,身边人也不是自己表弟。沈玮躺在床榻上,屋内不用点灯,望着窗外的暮霭沉沉,天空上的夕阳慢慢下沉,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日啊,李典学说的,明日上午要研习《春秋》《三传》这些,下午有射课,听说也是书院哪位贵族小公子的亲爹坐镇来教,自己这胳膊肿得,也不知道行不行......
晚上、晚上呢,还要个宁无兄台要请自个儿吃饭,去还是不去呢?
“真是书不好读,琐事扰人,人生复杂啊。”沈玮小声嘟囔了一句,沉沉睡去。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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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拎着书袋上学,书童在上课的地方外候着。其实研习《春秋》《三传》之类的,倒不担心,无非听课时屁股坐得酸一点,打点瞌睡。沈玮悄咪咪打了几个哈欠,几节早课便混过去了。
书院幽雅,还点了香薰,清雅好闻。大部头虽然厚重,却也带些墨香,沈玮闻着,有点想起自家表弟,范现那个书呆,来了这里,应很高兴吧。
他空有求名之心,虽知读书重要,却难控制自己浮躁的心绪。范现比他读书有天赋。
也不知道范现的风寒什么时候能好,快来这里跟自己一块儿读书。搞不好范现真能读出名堂呢。
书院里自然是供应午饭的,按理说应是大家其乐融融一起用膳。虽说读书人讲求食不言,好歹也是同窗促进友谊的上好机会。可惜,还是只有宁无与沈玮这零星几个人乖乖坐在书院里吃饭。
饭是免费的,且味道不错,就是份量少。沈玮几口扒拉完了饭,但仍觉得肚中饥饿,发觉还有好些份饭无人食用,便有些垂涎,又不好直接开口要。
宁无坐在沈玮旁边,依然笑着一口大白牙,道:“端英兄果然行事利索磊落,用膳速度都是如此之快。”
这话听着不像褒奖,沈玮懒得细细再分辨,闲坐无聊,索性另起话题:“他们不吃饭,啊不,用膳,是去哪儿吃了?”
“他们?”宁无摇着折扇,乍听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哦,端英兄,你是指六殿下衡公子他们吗?”
"正是,"沈玮眼睛扫着诺大的屋舍内只他与宁无并其他六七人,不由有些疑惑,“他们不用吃饭吗?”
宁无“哈哈”一笑,道:“端英兄,此言差矣。人是血肉之躯,焉用不食五谷之理?可惜啊可惜,这五谷呢,也分高低贵贱。六殿下、衡公子大约是瞧不上我们这些食的低等谷物,端英兄还未来之前,六殿下他们便从不曾与我们一块儿用膳。”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了没吃饱也是痛苦至极。沈玮犹豫再三,还是又要了一份饭,否则无人吃这些饭,岂不也是浪费?
沈玮嘴里含着米饭,含糊不清地问:“所以,六殿下他们是出去觅食了?”
“觅食?好新鲜的说法。端英兄,慢点用,我这里还有,”宁无把自己一碟小菜放到沈玮面前,继续说,“虽说书院里不许读书子弟外宿,可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六殿下置了一处宅子,专门雇人另起伙房,衡公子独来独往,我倒是不清楚。不过今日情况特殊,六殿下他们应是吃烤鹿肉去了。”
鹿肉?沈玮一愣,他还没见过鹿长什么样呢,这些人就吃上烤鹿肉了?
“今个儿下午是射课,教学的是郑将军父子,是咱们同窗郑池羽的父兄。郑小将军前几日得了好新鲜鹿肉,知道六殿下喜欢,送了不少呢,今个儿就是烤那鹿肉去了。”
风雅,实在风雅。沈玮想起那日宴会,一群西北莽汉模样的人,执着铜琵琶、铁绰板,唱着歌,在铁板上当场烤着肥美的肉的场景。不由感叹贵族子弟喜好果真不同凡人,又想到以前门口老大夫说的鹿肉有益气助阳之效,看着符遥也不是虚弱羸瘦之人,莫非是主治另一种不足之症?
下午到了时间,果然见符遥与一群子弟跟着两个武将打扮的人进来了。一人身材魁梧,络腮胡子,年龄较大,另一人面容白净,瞧着年纪约莫二十左右。
年纪较大的人先开口,声音粗犷:“我是郑冠,圣上说了,君子不器!虽要修学读书,也不可荒废武艺,我如今赋闲在家,圣上就让我来教你们!”
另一人却是先拱手行了礼,才开口,与他身上武将打扮不符,声音却十分温润悦耳:“诸兄安好,在下郑泽。圣人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陛下想在一月后,举行一场围猎,故而先遣我与家父,先行来与诸位共同准备。”
郑泽话说得圆满,寒暄之际,其余的人已是将弓箭靶子之类备好,每人发了一套劲装换上。
这些子弟多武将出身,惯于射箭玩耍,此射课对他们仿若游戏一般,谈不上百发百中、十步穿杨,位置也大都在六七八环。沈玮着实傻了眼,不知所措,弹弓拉雀他擅长,射箭却毫无系统学过,硬着头皮拿起弓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拉开弓,再松手,箭倒是射出去了,却没射到靶上,而是插到了靶子旁边的草垛子上。
“怎么脱靶了?”郑泽眉头一皱,很是不满,“你是哪家子弟,怎么拉弓都不成样!”
他似乎气急,气势汹汹便要杀过来,幸而郑泽拦住了自己父亲,轻声道:“那是裴家新送来的子弟,我去吧。”
书院里的箭和弓是新做的,为保公平,自是每人一样。旁边子弟笑了沈玮几声,沈玮看着那好看的箭羽归处只是稻草跺子,也很是尴尬和怜惜。
郑泽走到沈玮身边,温言问:“请问,你可是裴氏端英?”
这名字真是听一次别扭一次,他随母姓,姓沈不姓裴,单名一个玮,比虚头巴脑的端英好听多了,但他是靠裴家关系进来的,又不可这么说,沈玮只好含含糊糊点头应了。
“那便是了,”郑泽纠正沈玮的手,侧过他的身姿,“听闻裴公子你自小身体羸弱,在青碧山上寄名长大,应是未怎么动过这些兵器才是。裴公子不必心急,陛下遣我与父亲来,正是好好教导你们。”
郑泽拉起沈玮的三根手指,搭在弓把左侧,道:“射手对目标,是侧身站立,双腿稍微跨开,用三指射法,左手持弓,尾槽顶部抵住弓弦,用一只眼睛瞄准。”
郑泽握紧沈玮的手与胳膊,共同用力,“嗖”地一声箭出,虽只是中了三四环,却不再是脱靶射草垛子了。
沈玮很是有些兴奋,看来自个儿从小满山头乱跑,身体素质还是有些底子的。
其他子弟见郑泽在亲自教导沈玮,便专心自己射课去了。郑泽见沈玮有些雀跃,笑道:“裴公子虽未习过射技,但却颇有天赋。可以先多练习拉弓,莫要带箭,拉过百十下,有了手感,再带箭多多练习,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一番话讲得恳切,又替自己解围,沈玮忙拱手行礼:“不敢,多谢郑小将军指点了。”
说着沈玮便继续拿起弓,意欲多进行空弓练习,还抬起弓,一只手却把他的弓压了下来:“不可。”
何人在阻止他?沈玮不满地望去,却是个不大的十岁孩子,正是好几日见到却未多交谈的裴熙。裴熙也换了一身劲装,似乎也在上射课,但不知是否是人太多缘故,沈玮之前竟未注意到他。
这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沈玮只得放下身段来,半弯着腰看着裴熙,好声好气地问:“熙公子,怎么了?”
裴熙抿唇,脸上仿佛冬日冰霜覆盖一般:“你看你自己的胳膊。”
沈玮此时此刻才惊觉自己的左侧胳膊红胀酸痛得很,方才郑泽控制着他的胳膊,他注意力集中于弓箭和郑泽身上,现在再细看自己的劲装上,竟浸出了点点血迹,不由惊讶,匆忙将弓箭放下。
“你先去我的地方,那里有青心为你准备的衣裳,沐浴换上,”裴熙道,“还想去一月后看围猎热闹的话,这段时间专心读书等胳膊好全了,再练箭不迟。”
郑泽也是惊讶非常,很是抱歉地说:“在下倒不知端英公子身上带了伤,着实抱歉。端英公子还是先去沐浴换衣吧,射课的事儿,我与家父说过就是。”
沈玮还想再说点什么,裴熙已经拂袖而去,他只来得及对郑泽点头一下表示谢意,就追随裴熙而去。
射场实际上是设在书院外,裴熙所说的歇脚地,是在射场廊下的一排屋子。沈玮推门进去,已是有人在里面等候,备了热水,洗过后,有人替他胳膊细心止血上了药。
那人替沈玮上好了药,便退出去,沈玮洗好,只穿着一身白色内衣,换好衣裳,一个人独坐在屋内,背后窗户忽然传来敲窗声,像是有人小声在叫“端英兄、端英兄”。
沈玮先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听了一会儿,确定是有人在叫自己。蹑手蹑脚走到后窗,小心翼翼推开了窗户,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谁?”
“嘿――”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大白牙,“端英兄――我来找你了。”
“宁无――”沈玮大为震惊,“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宁无好像是踮着脚扒在后窗上,说话有些吃力,断断续续的:“我来找端英兄你去天香楼喝茶啊。我的射课任务已经完成了,找端英兄你找了半天不见,问了郑池羽,他才告诉我说郑小将军说你来廊下休息了。我看门口有人,不好意思直接找你,就在后窗叫你啦。”
沈玮有些犹豫,宁无却艰难伸出一只手,拉拉沈玮的衣袖:“端英兄,快下来啊,我们早去早归,带你玩玩这京城的繁华。”
京城的繁华......天香楼......沈玮从小没去过京城,长大了也只去过京城中心,不由对富贵地有一丝向往,后窗高,宁无扒着也费劲,于是干脆也把腿架上去,往下一跳。
这时,一道身影刚从前窗窗纱映过,来人抬手,似乎刚想轻叩门扉:“沈――”
却是欲语还休,来人看着窗纱后,映出一道人影,从后窗跳下,再不见。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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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楼位于京城的东南角,街道两侧是一些当铺、作坊并着成衣店。本朝宵禁不严,繁华地带尤甚。天香楼名义上是茶楼,却也卖酒卖点心,厨子手艺甚好,还常有官员晚上出内城在楼里喝得酩酊大醉,误了事儿的传闻。
青漆粉饰,绿瓦飞檐。站在天香楼门口的是个老妈妈,笑得和蔼可亲:“宁公子,许久未见了,这阵子去忙什么了呀?”
宁无不过十三四岁,折扇却扇得风流倜傥,道:“前阵子书院学假,我自是游山玩水去了。好久没来看许妈妈您,心中惭愧。”
说着,宁无将沈玮往前一推。出门翻墙时太着急,忘了带钱,兜里无一两枚铜板,沈玮心中总是不安,又惦记出门前忘了与裴熙说一声,正在心里犯嘀咕,思考回去后如何解释,冷不丁被宁无一推,怔然。
“许妈妈,这是我新结交的好友,也是我的同窗,姓裴,”宁无继续笑着说,“烦请许妈妈让人清扫出二楼一个双人小雅间,就上壶蒸青散茶,再来一壶香片,并些努糯米糕果蔬就好。我们只先垫垫肚子,回头再劳烦人上点其他玩意儿。”
许妈妈点头应去了。天香楼名气甚大,人来人往,纵是已然日暮,仍是热闹非凡。贩夫走卒在门外趁天还未黑透,还在吆喝担子里剩下的些许东西,想着卖完再归家。楼里有锦衣行者,也有简单穿寻常青衫的,点了壶大碗茶就站在柜台旁喝完,又匆匆离去。
宁无拉着沈玮上楼去,许妈妈果真派伙计收拾好了一间小雅阁,摆设别致,墙上还挂有书画。一席铺在地上,中间一小几,摆好了果蔬点心,供两人对坐。
果真是京城风流地,别致雅观。
小二端着两壶茶上来,放在小几上,帮宁无和沈玮各倒了一杯。宁无抿了一口,大赞,沈玮也学着小口抿了一下,果真香气四溢,入口醇厚,的确好茶。
宁无摇着扇子,笑道:“如何?端英兄,这天香楼的茶和点心可是一绝,菜肴更是上上品。”
总不能拂了面子,沈玮点头称是。他从前只在平江山野四处闲逛,渴了就捧一手溪水或河水喝,抑或是陪着爹娘赶集时,实在口渴不过,在路边茶摊花上一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大碗茶,咕噜咕噜灌下去,最解渴不过。小的时候,一个人都还喝不下,就给爹娘喝,挑着猪肉担子的爹娘也要各自推推搡搡一番,你谦我让,最后才喝完一大碗,心满意足继续走接下来的路。
如今他坐在这京城盛名的大茶馆内,喝着跟皇族沾亲带故人请的茶,茶虽香,却总觉得不解渴,少了点什么。
于是沈玮拿起了小几上的糯米糕,啃了几口,垫垫饿,才想起,原是过去赶集他还是乐意于吃东西的。
宁无见沈玮吃得十分香甜,继续道:“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暂且请端英兄在二楼将就坐坐,喝点茶,吃些点心。郑羽池那厮本说他早早来,门口却没见到,想来是被他父亲郑老将军拷走询问课业了。端英兄你且坐在此处,我再去门口寻寻。”
话说到这份上,沈玮不好阻拦。他从平江出来,身边只跟着表弟范现,虽常常打闹取笑,也是至亲在侧。现今他初入京城,范现病倒在青碧山上,只能依仗着性格阴晴不定猜不透的裴熙,还莫名其妙被裴衡甩了一鞭子。虽觉得宁无亲近自己,要与自己交友的理由透着古怪,但总不好顶着裴家的头衔拒人千里之外。
“宁无兄你安心去,我就在此处等候。”沈玮点头。
宁无于是起身,推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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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沙漏中的细沙已不少从上壶流到了下壶,沈玮肚子越等越饿,几大杯茶下肚,小几上的点心也吃了不少,左等右等不见宁无回来,心里忍不住敲起了小鼓。这家伙,莫不是又是戏耍自己,不结账,偷偷溜回书院了?
忽地屋内传来一阵歌舞轻唱声,有女子的声音,忽又传来像是鞭子挥破凌空的声,又彷佛夹杂着哭泣求饶声,却不像女子声。
这茶楼闹鬼?还是这天香楼其实还是个赌场,隔壁有赌鬼输钱输多了,要有人切了那赌鬼的手指?沈玮大惊,再不敢想许多,急匆匆起身推开门。
天香楼共分三楼,顶楼平日似乎只供举办大型宴会所用,二楼雅间则可直接眺望一楼,是方便二楼客人听书所用。沈玮此刻推开门,但见一楼仍是热闹非凡,外头已是日落个彻底,灯笼挂起,照亮了这繁华之地。
粗粗一眼瞥去,并未见到宁无身影。
沈玮本不欲多管闲事,可又忧心自个儿若是从二楼明晃晃下一楼,宁无倘若未付钱,自己岂不是吃了霸王餐,要被乱棍打出去?只得先把门关上,在二楼走廊细细摸索起来,想找个人较少的地方。
红烛点燃,烛油有些滴落到了地上。沈玮逆着人流,小心翼翼摸索着,离二楼尽头越近,求饶声和歌舞声似乎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