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刚问出口,隔壁便传来温柔清亮的女声:“你好,麻烦给我裁十二尺。”
饶是生活条件还算可以的朱淑蓉都忍不住咋舌,往她那儿看去,计振薇吃了一惊,忙劝曹素娟:“这料子也太贵了,要不一会儿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瞧瞧。”
曹素娟笑着说:“我一直想做件呢子大衣,这不正好,做了过年的时候可以穿。”
孟芳起不愿意往曹素娟那边凑,她总归是对曹素娟心存芥蒂的,像她就做不出,已经分手了还往前对象家里去的事。何况曹素娟看着待人和善,对她也大多都是无视。不管曹素娟和计庭尧有没有感情,计庭尧现在是她孟芳起的丈夫,她没对曹素娟恶言相向已经是极有素养。
她仔细研究着手下瑕疵的黄色布料,心下便盘算开,三十公分就有块污渍,想完全避开几乎不可能,但是在上头绣个花,或者尽量裁剪到口袋位置,说不定还有补救的可能。
朱淑蓉见孟芳起一直站在那儿,以为她合适这块料子,说:“芳起你皮肤白,这颜色适合你又时髦,你看你和庭尧结婚这么久,你也没添件新衣服,要你舍不得,这十五块钱我替你出了。”
孟芳起忙摆手:“嫂子,不用不用,我想着我家红缨也大了,指不定过两年就要出门去见人,也该给她做件好衣服。”
朱淑蓉清楚孟芳起家里的情况,听她这么讲,瞬间明白她说“见人”的意思,就笑着点头:“是该的,我也给你留心留心,要有合适的青年,我就跟你说。”
“那敢情好。”孟芳起摸出十五块钱,又扭头对朱淑蓉说,“嫂子,我也不瞒着你,其实我以前还是希望她能去考个大学的,只是她现在这个情况,她没心思学,也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政策。正好母亲那儿帮忙给她找了个好工作,我想着这样也很好了。就算念书出来,还不是要工作。”
“现在急不来,慢慢来吧。像红缨这种情况,如果不影响日后分配工作,上大学的机会能争取争取,今年录取体检政策不是调整过。当然还是得看红缨的意愿,想继续进修也不是非要考大学不可。”
“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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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天,到十二月的时候,孟芳起她们棉纺厂给先进职工发彩色电视机购买证,能凭票去买16英寸松下牌彩电。孟芳起把票子拿回家,几个人都很高兴。夏红缨和孟继平两个,一个说:“那我们今年可以看文艺晚会了!”另外一个说:“回头我叫小毛来咱家看电视,这可是彩色的!”
只孟芳起见到这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场景,少不得在一旁给他们泼冷水:“咱家哪里拿得出一千多块钱,这票子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五十块钱卖掉。”
两人顿觉失望不已,不过家里情况他们不是不清楚,谁都没有再吭声。计庭尧听到也觉得有些可惜,他拿起票看看上面的有效期,说:“到一九八四年六月底止,不然先留在家里,等明年再说。”
孟芳起皱眉瞥他眼,他跟自己结婚,也不过才比夏红缨大六岁,夏红缨本来就待他不冷不热,若是她当着夏红缨和孟继平的面直接反驳,未免有损他在这个家中的威严,虽然他平素也没有什么威严可言。不过她总该维护他的面子,只能不甘不愿先应下:“那行,指不定明年咱家条件好了也说不准,票子就先留在家里。”
她郑重地将票压在屋里桌子台面的玻璃下,这张桌子还是前几天刚添置。计庭尧要办公,不能一直将她的缝纫机当桌子使,缝纫机毕竟桌面小,腿脚都没地方放,况且她最近赶制衣服也要用。
有了这张票子,好像上学的,上班的,一个个见到都精神抖擞,觉得生活更有奔头了。尤其夏红缨,她现在换了份工作,到汽车制配厂上班,每天出门、下班都必须来看上一眼才罢休。
孟芳起原本只是敷衍他们,想着过几天自己再偷偷卖掉,但看家里这个样子,夏红缨自从准备高考后就没见过她这样朝气蓬勃,高兴过。孟芳起突然觉得这个票,即使不卖出去,也值了。
这天夏红缨回家照例去看电视机票,然而她往桌面看了眼,脸上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她抬腿就往屋外跑,家里这会儿没人,她等了会儿才见计庭尧骑着自行车到门口,忙问:“叔,我妈呢?咱家遭贼了!”
“你妈刚被许婶叫走,说有事让她帮忙弄一下,一会儿就该回来。”计庭尧闻言忙将自行车推进院子,问她,“丢什么了?”
“票子,咱家彩色电视机的票子!”
计庭尧往屋里走,家里其他东西都没丢,照相机、收音机和手风琴还好好地摆在原位。他下意识觉得可能是孟芳起拿去卖了,看夏红缨满脸焦急,说:“等你妈回来问问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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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偏心
夏红缨对这张电视购买票的重视程度到了谁动一下都不行的地步,她喜欢唱歌,声音好听,尤其羡慕电视屏幕上出现的人。
其实也不是非得要在这方方正正的大盒子里出现,像她工厂里有自己的广播站,厂里播音员董爱民曾在午休时间朗诵过外国小说,那种迷人的、带着点磁性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同样让她异常着迷。
夏红缨才进厂十来天,就头一次尝到患得患失的滋味,她听着工厂的女工们聚在一起谈论董爱民,她们那样光明正大,甚至还有女工在工厂播放露天电影时故意搬着板凳坐在他身边。
跟她们相比,夏红缨显然内敛得多,她做得最出格的,不过是中午在食堂吃饭跟他擦肩而过,或者在日记本写下:“人生道路有两条:一条路看似平坦无际,却是遍野荒草,前程渺茫,阴风呼啸,乌云蔽日,冷月凄凄照。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一生没有一个奋斗目标。自以为选择了一条平坦的道路而自豪。她心甘情愿地在这条路上,虚度自己的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走啊走啊,一直走到生命的结束,消失于茫茫的黑暗之中。”
用孟芳起私下感慨的话来讲,夏红缨自从遭遇变故后,一夜之间似长大懂事了许多。
夏红缨是自卑且高傲的,她内心的矛盾几乎丝毫没有遮遮掩掩,全都写在她的脸上。她在工厂里独来独往,不想看到人家悲悯的眼神。她对孟芳起说自己放弃上大学的心思,但究竟如何想,只有她自己清楚。
孟芳起刚从隔壁回来就被夏红缨喊住:“妈,你看到咱家那张电视机票子了吗?我早上出门还看到好好的在这儿,这会儿就没了。”
“啊?”孟芳起一怔,边走边说,“我也不清楚,不是放在那儿吗,我都没怎么注意,你问问你叔。”
“他不知道。”夏红缨弯腰往桌子底下瞧,什么都没看到,这才想起来问,“继平呢?他放学早,指不定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现在去找他。”
“在不在小毛家里,还是去自习?”孟芳起说,“你这会儿出去也不一定能碰到人,先吃晚饭吧,等他回来再说。”
夏红缨没胃口吃饭,大冬天的就坐在门口等孟继平,孟芳起催了两回她都不肯动。最后孟芳起看不过去,拿出件大棉袄给她披上:“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回头冻感冒了怎么办?”
“我心里不踏实。”夏红缨抬头看了眼她,“要是继平没看见的话,咱就去派出所。”
不过等了半个多小时,孟继平惶恐不安,耷拉着脑袋从外面回家,不用他开口,夏红缨就已经觉出不对来,声音陡然高几倍,站起身问:“孟继平,家里的电视票是不是你拿的!”
院子里动静太大,把原本掩了门在屋里工作的计庭尧都惊动。他开门出来,孟芳起冲他摆摆手:“没事,票被继平不小心弄丢,你快忙你的吧。”
计庭尧不放心,但是他有篇论文下周就要递出去,现在还有部分内容没有修改好,而且其实她家里的事,他也不怎么能插上手。
“这是干嘛,有话好好说。”孟芳起等计庭尧走后,在一旁说,“继平,你看到票没有,红缨急了一晚上。”
孟继平捏着挎在右肩的书包带子不吭声,两人连问几遍才嗫嚅答:“我昨天答应同学今天带给他们看看……可是……路上丢了……”
一听这话,夏红缨骤然瞪大眼,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一个箭步冲到孟继平跟前,举起手就要揍他。不过夏红缨到底不敢,两下扯过他的书包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孟继平要上前来抢,又让她猛地用力推:“让你没事瞎得瑟,你今天不给我找到,就别回来!”
孟继平没站稳,直接摔到地上,孟芳起忙去扶起人,又跑到两人中间斡旋:“算了算了,继平他也不是故意的。继平,你也太不像话,家里东西带学校去干什么,快给红缨道歉。”
夏红缨踢了地上的书包一脚,讥讽笑说:“得了,你就尽护着他吧,这么大的事你就轻拿轻放,还拉偏架,这个家的事我不管了!”
说完夏红缨转身就跑,“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孟芳起拉孟继平到厨房里说话,孟继平犯错,她有心责骂,不过刚才夏红缨已经闹成这样,她再多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其实夏红缨话也没说错,她确实是对孟继平狠不下心,不管怎么说,孟继平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她爸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下次注意就行,你去洗洗吧,晚上也别学习太晚,早点睡。”她叹了口气说。
孟继平捏了捏拳,心虚地抬头喊她:“那个,姐……”
“怎么?”
“没什么。”孟继平又摇头。
孟芳起回房从抽屉里找出手电筒,又跟计庭尧说:“我这会儿用下你的自行车。”
“你要去哪儿?”计庭尧停了笔,摘下眼镜,捏捏鼻梁扭头问她,“我跟你去。”
“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回来,我不带钥匙,你给我留门就行。”孟芳起将手电筒拿好,从柜子上抽出方巾裹住头,匆匆拉开门出去。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发出清脆的响声。计庭尧看眼腕间的手表,孟芳起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晚上的他不方便去敲夏红缨的门,便去找孟继平问话,谁曾想孟继平听到孟芳起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就急了:“她肯定自己找票去了!”
“你别着急,我现在去找她。”计庭尧见孟继平也要跟着去,又劝说,“外面下着雨,两个人骑车也不太方便,你在家等着。”
他去找出来两把伞,站在屋檐下正要走,孟继平追出来喊他:“姐夫,那个……票你们别找,找不到的。”
计庭尧闻言神色一凛,他深深看了孟继平眼,不过他这会儿急着出门去接孟芳起,来不及跟他说什么,只留下句:“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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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真相
计庭尧沿着去南嘉市第二十中学的路一直骑,碰到孟芳起的时候,她正蹲在路灯下将掉下的车链子套好,外面挡板有些翘起,她从路边随手捡了块石头敲着。
此刻已经是深夜,尤其还下着雨,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
“芳起!”计庭尧见状忙撑好自行车跑到她身边,连手中另一把伞都来不及打开,直接把自己的伞拿过去帮她遮住雨。
“刚没有注意,可能缠到草,这边有点弯了。”孟芳起却一脸抱歉地抬头看他。
计庭尧盯着她的脸,她浑身都湿透,原本烫得微卷蓬蓬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湿漉漉往下滴着水。计庭尧心里有些不好受,这会儿哪里顾得上他的自行车,他一把将孟芳起拉起,用自己袖子帮她擦去脸上水珠,说:“先回家去,你先穿我的衣服。”
他就要脱下身上这件毛领的棉大衣,孟芳起连声阻止他:“用不着,这么冷,我里面衣服没湿,我心里有数的,我们回吧。”
她倒是没有坚持要继续找票子。
回程雨渐渐小了下来,两人到家没多久,外头雨便停了。孟继平还没睡,将门敞开着在那儿等他们。孟芳起看到直催促他:“这么晚赶紧去睡觉,别弄得明天上课打瞌睡。”
孟继平不走,抬头看了眼计庭尧,计庭尧若有所思,他望着毫无察觉的孟芳起,说了句:“继平去睡吧。”
孟继平这才走开。
大概是受凉的缘故,夜里孟芳起发起烧来,还是计庭尧夜里睡得迷糊,下意识去揽身边的人,手心不正常的温度将他惊醒。计庭尧爬起来拉了灯一摸孟芳起额头,温度有些高。她跟着睁开眼,头晕得难受,她忍不住伸手轻拍了两下头。
“你可能发烧了,我去拿体温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计庭尧边下床边问她。
孟芳起又揉着眉心摇头:“还好,就是头有点晕。”
等计庭尧取来体温计一量,果然是发烧了,温度38.3,有些高烧,不过看她精神还可以,也暂时没有别的症状。计庭尧用搪瓷洗脸盆从外面端了小半盆温水进屋,他并不怎么会照顾人,不过帮她简单擦洗手腕动脉,又将毛巾给她搭在额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用忙活,我自己身体我自己清楚,没什么事的,睡一觉就好了,你赶紧睡吧。”孟芳起躺在床上见他忙前忙后,她拘束地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她平日里照顾人都成为一种本能,一种习惯,上个月计庭尧腿脚不便住在这里,她也将他照应得妥妥贴贴,这会儿反倒不适应起来。
计庭尧以为她嫌热,觉得她温度还不算太高,忙把最上面的被子掀开一半,又将掉落的毛巾重新放好:“不能捂着,可也不能受凉。”
孟芳起不乱动了,她手脚都塞在被子里,灯就照在她头顶上,她半眯着眼望向计庭尧轻声说:“我没事的。”
他的确是个好人,孟芳起心想。可同样的,某种异样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蔓延开来。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闭上了眼。
还好她身体素质比较不错,凌晨时分,计庭尧不放心又探了探她额头,烧已经退了。他松了口气,这才放心睡下。
家里气氛骤然变得奇怪,孟芳起一大早,只留个“粥在锅里”的字条在饭桌上就出了门,家里几个人都猜到她干什么去了。夏红缨从早上起床开始就对孟继平视若无睹,在见到字条后更是铁青着脸冷哼一声:“都是某些人干的好事!”
而孟继平呢,他再一次偷偷瞟向计庭尧。
计庭尧极其不擅长处理这种家庭矛盾,他跟孟芳起结婚,两人结为真正的夫妻,他一直觉得他作为丈夫,应该在自己经济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帮助孟芳起解决问题。至于她的女儿、弟弟,他和他们相处融洽就足够,他并不打算插手他们的事,在之前的大部分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或者计庭尧始终没有把孟家其他人真正当作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