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穿一件菡萏色绫彩宝相花纹宫衣,娇俏艳丽,如春日红桃绽于枝头。
姚绫挽着沈鸾手臂:“你看我今日这身怎样?”
沈鸾细细打量,眼睛笑如弯月:“这是京中新出的款式吧,改明儿我也做一身。”
姚绫眉开眼笑:“我就知你和我一样,你不知道,我今日出门遇见我表姐,她见了我这身,非说我不端庄不自重,女子当以素净清雅为宜,和她一样最好。”
两人并肩上楼,沈鸾闻言,只觉得好笑,轻哂:“她不喜欢自己闭眼不看便是,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有人给自己撑腰,姚绫越发得意,抚掌大笑。
“正是如此,我也是这般回的她。家里谁不知道,她借着探亲的名头赖在我家不走,就是想嫁给我兄长。昨天夜里还特地换了新做的衣衫,去给我兄长送吃食。偏生我那哥哥又是个木讷老实性子,总觉得她可怜,柔弱不能自理,要我让着她点。”
姚绫笑:“今日回了家,我定将你的话转告给她。”
京城哪家小娘子不爱长安郡主的穿着打扮,之前沈鸾拿南海珍珠镶鞋面,第二日全京城的珍珠都售空。
再有一次,沈鸾戴着赤金点翠的麒麟项圈上街,不久后京城世家小娘子人人都有一个,都是照着沈鸾那个做的。
说话的功夫,楼下的戏班子已经开唱,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姚绫收了声,和沈鸾一齐望向戏台。
橼香楼今日请了新的戏班子,排的戏文沈鸾和姚绫都未曾听过。
戏刚过半,姚绫便觉无趣:“我还当有什么新样的,结果还是这些。”
不外乎是丞相嫡女避雨时偶遇上京赶考的清贫书生,从此便对他念念不忘,非他不可。
姚绫低声碎碎念:“等会就该是丞相棒打鸳鸯,二人私奔了,没甚有趣的,这写戏文的估计自己就是个酸臭书生。”
沈鸾侧目笑睨她一眼:“这还能看出来?”
“怎么不能?若是我来写,必要那书生对我一见如故思之如狂,怎的好事都让男的占了尽?”姚绫不满嘀咕。
“避雨遇见佳人就算了,这佳人还对他恋恋不忘,宁可抛去礼数违逆父母之言还要同他在一起,成亲后还得为他洗衣做饭,受了委屈也不敢说。再者,京城王侯将相世家公子众多,哪至于见着一个书生就真的丢了魂,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鸾稍怔,忽的想到了近日来时常梦见的那人。
他陪着她折桃枝,同她一样爱橼香楼的点心……
那是她的……阿衡哥哥。
当今的太子殿下。
耳尖悄无声息浸染绯红,沈鸾手执团扇半遮脸,悄悄拿眼觑姚绫:“你怎知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明明戏还没唱到此处。
“怎么不知?”姚绫弯眼笑,“若真真心悦一人,定会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吃饭时想,喝茶时想,若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会记着他。”
姚绫笑出声,随口胡诌,“古人云,心诚则灵,都这般日有所思了,那自然夜有所梦。”
沈鸾心神恍惚,少顷,方低声呢喃,自言自语:“……是吗?”
……
戏文无趣,沈鸾越性和姚绫先行一步。
京城本就是富贵繁荣地,贩夫走卒遍地皆是,沈鸾有一阵子没来,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前方有一家铺子,他家梅子饼做得极好。若是运气好,还能吃上店家亲自酿的梅子酒。”
姚绫挽着沈鸾手臂,欲钻进人群往前走。
茯苓跟在身后,笑着道一声:“郡主不喜酸的,怕是吃不了。”
姚绫闻言,面露遗憾:“那算了,他家只做梅子,别的一概没有。”
沈鸾眨眼:“梅子饼酸吗?”
“当然。”姚绫不假思索,点头,“我平日念书,若是困得狠了,也会吃上一两个,好提提神。免得我父亲看见,又打我板子。”
虽只做梅子饼,然花式极多,有春鸭水暖,也有夏日莺啼,还有秋菊冬梅。沈鸾瞧着有趣,林林总总,共买了二十来种。
茯苓和绿萼跟在身后,目瞪口呆。
虽说不差钱,然光是梅子饼,沈鸾就买了百来罐,更别提沈鸾还将店家的梅子酒搬空了。
绿萼小声提醒:“郡主,您不是不爱吃梅子的吗?”
沈鸾不以为意,“嗯”了声。
她虽不爱,然裴衡却是个爱吃酸的,先前裴衡宫中有位厨子的梅渍糖葫芦做得极好,只是前些年故去了。
她还曾听来福念叨过一阵,说是可惜了,太子殿下就好他做的梅渍糖葫芦。
沈鸾站一旁,看着随从一一将东西搬上车,侧身,朝绿萼道:“这些送去家中,父亲爱吃酒,估计也会喜欢。”
绿萼垂首道了句“是”,又问:“那后面一车呢?”
满满当当一车子的吃食,若是都送往东宫,难免奇怪。
沈鸾思忖片刻,轻声道:“我挑几样,你送去东宫,剩下的都送去养心殿和坤宁宫。”
余下半日,沈鸾都在街上闲逛,看见什么好吃的好顽的,都买四份,一份送去沈府,佘者皆送往宫中。
日落之时,东宫浩浩荡荡,迎来长安郡主半日的“战利品”。
来福挑了一个柳条编的小雀,笑着送至太子跟前:“郡主真真是有心了,出了宫,也不忘太子殿下。奴才适才往后看了一眼,那一车子都是吃食,还有好几罐梅子饼。殿下先前不是还胃口不佳吗,吃这个再好不过了。”
书房内残阳尚存,裴衡端坐书案后,笑着接过福递来的小雀,jsg拿在手心把玩。虽不及宫中所制精巧,然胜在样式新奇。
裴衡玩一阵,又有小太监来报,说是五皇子过来谢恩。
“谢恩?”裴衡讶异,“是为昨日那事,五弟也太客气了。”
说话间,早有小太监带路,引着裴晏进了内殿。
东宫难得热闹喧嚣,宫人进进出出,手中都端着大漆捧盒,皆是方才沈鸾着人送来的。
有小宫人走路不当,抱着捧盒险些摔了一跤,立刻招来领头太监一记冷眼。
“毛毛躁躁的,摔了郡主的东西,我看你十条小命都抵不过。”
宫人唯唯诺诺,躬身应了声“是”,复忙忙跟上帮忙。
一屋子的器具玩物很快堆满。
裴衡坐于上首,温和眉眼笑意浸染,笑着让座:“让五弟见笑了。”
裴晏拱手:“殿下客气了。”
他今日来,本是为着昨日内务府送东西一事谢恩,不想碰上沈鸾这一茬。
宫人忙进忙出,沈鸾所送之物,裴衡都要亲自过目,故而裴晏并未久待,只吃了一盏茶便告辞离开。
行至宫门口,恰好遇上从宫外回来的李贵。
“主子。”他拱手,视线环顾四周,待至无人处时,方小声禀告今日的见闻。
昨天夜里得知今日要跟踪的人是长安郡主,李贵还以为对方身上有什么嫌疑。
然今日跟了一天,除了骄奢淫逸,李贵实在找不出任何有关沈鸾可疑的蛛丝马迹。
李贵甚至还找人打听了沈府一番。
沈大将军夫妻和睦,成亲多年两人从未红过脸,两人膝下只沈鸾一女。除结发妻子外,沈廖岳并无任何妾室。
“若非要说点什么特别的,也就十几年前沈家那场大火。”
天干物燥,沈家几百个人口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只有沈将军一人活了下来。那时沈将军正好打完胜仗,班师回朝。
有人猜疑是敌军所为,只可惜沈府烧得丁点不剩,无从着手。沈将军虽是死里逃生,却也容颜声带尽毁,郁郁寡欢,将近半年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
幸而后来遇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方治好了一张脸,只可惜不如先前那般俊朗。
除此之外,沈府并无任何异样。
李贵皱眉,不由心下起疑。
“主子,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洪公公那事,本就是他们的手笔。如若不然,也不会那么巧被长安郡主碰见。
皇宫森冷,最怕的便是被人遗忘。裴晏此举,不外乎是想让圣上注意到明蕊殿。
只可惜他们的苦肉计还未施展,太子那便突然冒出来一个义子,彻底打乱了裴晏的计划。
“又或者那个义子,是太子殿下找来的。这差事是皇后要来的,自然要办得漂亮果断,找一只替罪羊出来顶罪,再正常不过了。”李贵跟在裴晏身后,细细理着线索。
红墙绿瓦,宫道静悄悄,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夕阳无限,碧蓝天色被宫墙切割成好几角。
裴晏背着手,仰首望天。
若真是如李贵所言,那便再好不过。怕就怕是有人故意为之,阻碍他们计划的实行。
“太子那边,你继续盯着。”
半晌,方听得裴晏低低道一声。
李贵垂手:“是,那长安郡主……”
“也盯着。”
在这皇宫中待久了,裴晏最不信的,便是“巧合”二字。
“若她真与这事有关……”
裴晏喃喃,眼前似乎又晃过沈鸾骄矜高傲的面容。
他眸色微暗:“那便寻个机会……”
杀了。
第九章
秋高气爽。
园中红枫簌簌飘落一地,层层叠翠。
沈鸾端坐于妆镜前,任由绿萼为自己卸妆盥洗。
“东西都送去东宫了?”
“送去了。”绿萼抿唇,忍不住偷笑。
绿萼向来心细,比不得茯苓大大咧咧,加之岁数也渐渐大了,对男女之事不似小时般懵懂。
她小心取下沈鸾今儿戴的蜻蜓眼琉璃耳坠,凑近了笑着耳语。
“奴婢亲自送过去的,郡主大可放心。”
沈鸾耳根子发红,睨她一眼,本就心虚,为绿萼这一笑,越发待不住,只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总归是大了些,我说说都不得了?”
“奴婢不敢,只是太子殿下说了……”她故意抿唇不语。
沈鸾果真中计,侧身问:“说什么?”
绿萼笑得更欢,眼底揶揄溢满,依着沈鸾方才的话往下说:“奴婢岁数大了,脑子不如先前般好使,得好好想着。太子殿下刚刚说什么来着?”
绿萼仰头望天,装自己记不清。
沈鸾恼羞成怒,只笑:“好好,如今你也拿我取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笑声连连。
厮闹一阵,忽听檐廊下檐铃声传来,茯苓款步提裙,掀开大红撒花软帘匆匆步入暖阁,满脸堆笑。
“再有这样的差事,郡主可一定要让我去。”
屋内两人止了笑声,绿萼先前去了东宫,还不知沈鸾给茯苓派了什么活,只道。
“你这又是打哪回来的,笑成这样?”
“姚府。”
只答这两个字,茯苓已笑得直不起身,险些笑岔气。
沈鸾:“绫姐姐可还喜欢?”
自得知姚绫长自己一岁后,两人又兴趣相投,沈鸾便改了口,以姐姐相称。
“喜欢,喜欢极了。郡主不知道,奴婢刚将东西送去姚府,那姚家表小姐……”
茯苓抚掌,直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好半晌,方勉强止了笑,终于将话说清。
“郡主刚让我送了几匹上用的孔雀翎金丝羽缎给姚姑娘,另有上好的大红妆缎二十匹,蟒缎二十匹,银红蝉翼纱四十匹,各色纱四十匹。”
乌泱泱的,占了一院子,姚府几乎所有奴仆都出来看热闹,都知道自家大小姐和郡主交好,连身边的丫鬟都得了封赏。
只除了那弱不经风的表小姐。
“奴婢离府的时候,那表小姐气得脸都白了。”茯苓声情并茂,只恨沈鸾当时不在场。
绿萼为人谨慎,笑着摇头:“郡主这样,也忒明显了。”
那姚家表小姐刚说了一句姚绫衣裳鲜艳,不端庄。沈鸾便让人送去这么些纱缎,明显是在打她脸。
“那又如何,她还能去应天府哭冤不成?”茯苓不以为然,“况且那是郡主安抚姚姑娘在澜庭轩受惊的赏赐,与她有什么相干?姚姑娘还说改日进宫,亲自与郡主谢恩呢。”
“谢恩就不必了。”沈鸾本就是故意为之,闻得那姚家表小姐吃瘪,也跟着笑了一场。
茯苓轻声回:“奴婢也是这般回的姚姑娘,只是奴婢才刚离开姚府的时候,看见三公主身边的紫苏也去了姚府。”
“紫苏?”沈鸾唇角笑意稍敛,“她去姚家做什么?”
茯苓:“听说三公主也赏了东西给姚姑娘,奴婢后来打听过了,三公主送的是红珊瑚盆景。”
“她不是最喜欢那盆景吗,怎么突然这么舍得了?”沈鸾轻哂。
还故意挑了这么个时间,不就是想把她比下去?
茯苓觑着沈鸾脸色:“那郡主,要不要奴婢……”
“不用。”沈鸾毫不犹豫打断,“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茯苓和绿萼相视一笑,默默在心里边数数。
一、二、三……
果不其然不出三声,倏然听沈鸾道:“茯苓,你再去姚府一趟。”
……
沈鸾一下午在闹市吃吃逛逛,流水的礼物送去养心殿和坤宁宫。
恰逢帝后二人和众嫔妃在御花园赏花,闻言,圣上龙颜大悦,皇后也跟着陪笑。
“长安真是有心了,前儿臣妾只咳嗽了一声,今儿就听秋月说,长安在宫外给臣妾捎了川贝枇杷膏,难为她还记着。”
皇帝连连大笑,接过皇后递来的酒水,一饮而尽。
几位妃嫔见状,也跟着附和,说尽长安郡主的好话。
蒋贵妃坐于下首,闻言笑着道:“先前听郡主在澜庭轩受了惊吓,臣妾还忧心忡忡了好一阵,怕郡主噩梦缠身。幸而郡主吉人有天相,想来不日便能回南书房念书了。”
……澜庭轩。
先前玩乐嬉笑的地方,自发生那事后,都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众人一听澜庭轩,当即变了脸色,笑语欢声骤歇,惶恐不安望向皇帝。
长安郡主在澜庭轩受了大罪,皇帝因此大发雷霆,下令严查。
“澜庭轩……”皇帝低声喃喃,似是忘了何事。
又听蒋贵妃笑着道:“幸而太子殿下在,才早早抓了那歹人,还了五殿下一个清白。”
相比五殿下,澜庭轩已不似之前那般可怖。一众低位妃嫔暗暗叫苦不迭,心下惴惴,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鱼。
再不敢顽笑取乐,只垂手静静侍立在一旁。
偏生蒋贵妃今日兴致好,话也多:“太子仁厚,臣妾还听闻,太子让内务府送了好些奴仆去明蕊殿,又恢复了五殿下的份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