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憬见状赶紧给自己杯里斟满茶水,端起来以茶代酒表达谢意:“谢谢阿姨理解,我确实滴酒不沾。”
赵毓芳应了他的请,一边跟他干杯一边说:“不喝好,喝了就总喝,今后想不喝都不行了。”
江海平和桑黎川喝了三小杯后,目光在桌上的菜上逡巡了一遭,定格在了养生汤上。
汤是用红枣、枸杞和乌鸡炖成的。
乌鸡没有切块,一整只放进锅里煮,眼下依旧是完整的。
江海平在这张桌上地位最高,但有小孩在场还是要以小孩为主,鸡腿非小孩莫属。
江海平用汤碗里的勺子切下一只鸡腿,舀到桑珏的碗里:“来,阿珏,吃了鸡腿跑得快。”
赵毓芳见不合礼数,忙不迭说道:“江董,您太惯着她了。”
江海平依旧笑呵呵的:“上回在你们家我不是说过吗?我要是有女儿,也这么惯着。”
说着他慈眉善目地望着桑珏说,“阿珏喜欢江伯伯给的鸡腿吗?”
桑珏应声大声说:“喜欢!谢谢江伯伯!”
江海平接着夸:“阿珏真懂礼貌。”
桑珏骄傲地扬起下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眼下座位是这样坐的:江海平坐在主位上,桑黎川坐在他旁边,桑黎川和赵毓芳中间夹着不停地扭来扭去的桑珏,赵毓芳的另一侧坐着桑逾,江憬坐在桑逾和江海平中间。
正好围坐成一圈。
江海平收回目光时不经意地一扫,掠过了桑逾稚嫩的脸庞。
他跟桑珏中间隔的是桑黎川,但是跟桑逾中间隔的是儿子江憬,于是他便支使江憬:“另一只鸡腿给你阿逾妹妹吧。”
这回两个家长倒是双双失了声,都没提出反对意见。
江憬被江海平支使前就正有此意,闻言点了点头,捞过那支汤勺,措置裕如地斩断,随即瞥了一眼桑逾的汤碗,用另一只手将她汤碗里的“瓢羹”细心地拿到另一个碗里,才将鸡腿放进桑逾的汤碗里。
他皮肤冷白,在璀璨的水晶灯下白得发光,白瓷似的,格外亮眼。
青色的血管脉络细得像没有一样,可每根手指和腕骨连接的地方都清晰得凸起,每一根骨节都带着独属于男性的张力。
桑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形不着痕迹地朝后缩了一点。
“谢谢哥哥……”
江憬笑意融融地说:“不客气。”
桑逾抬头看了对面的桑珏一眼,桑珏捏着鸡腿的骨头,啃得不亦乐乎,嘴唇以及嘴边泛起亮闪闪的油光,压根没工夫再跟她比谁手上的鸡腿大。
要是面对面的话,高低也会跟她争两句。
分完鸡腿后,服务员进来上了一盘烤鸭,桑珏不识礼数地夹了一筷子,被赵毓芳打了手,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桑黎川见了,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片饼皮,给江海平包了几片烤鸭,然后江海平客气了一下,那一份就顺理成章地到了桑珏那里。
桑珏得偿所愿,笑逐颜开。
可是赵毓芳打桑珏的那一下,对于桑逾来说有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她顿时就不敢碰那道菜了。
桌上的转盘是接了电的,自动转了两圈后,那盘烤鸭还剩下四分之一。
江憬见微知著,讲究地戴好一次性手套,将葱和黄瓜各取了一点蘸上酱,包了一份烤鸭给桑逾。
把烤鸭递到她手中之前,还特意给了桑逾一副一次性手套让她戴上。
桑逾腼腆地接下,却像对待珍宝一样供在碗里舍不得吃。
吃掉了,可能也就没有下一份了。
这顿饭的进度虽然跟家宴比起来要慢上一些,但也没差多少。
不到半个小时,桌上的人就都酒足饭饱了。
赵毓芳开始给桑黎川递眼色。
桑黎川的反应慢了半拍,她的眼色倒是被江海平率先捕捉到了。
都是生意场上身经百战的人,哪能看不出这眼色内含的深意。
江海平略一忖,主动说:“两个孩子刚过来,学校是不是还没安排好啊?”
赵毓芳和桑黎川对视一眼,想让桑黎川开口,奈何桑黎川临场在乎起面子,用眼神示意她来说。
赵毓芳在心里骂他狗肉上不了正席,抬头却对江海平笑起来:“是啊江董。叫我们家老桑来北京打前阵,就是让他先来给孩子们探探学校的路的。结果他工作忙,一直被工作上的事拖着,耽误了他张罗孩子们的事。我们本来没想着叨扰您,这不是今天刚巧遇上了吗?如果您能帮个小忙再好不过了,要是要操很多心的话,还是我们自己来吧。毕竟还有两个月才开学,还有时间。”
赵毓芳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没有强把江海平架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上。
江海平帮与不帮都能说得通,心里自然也就舒服了。
对于他来说,这点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便当场答应:“这有什么的。我还指望你家桑总好好干工程,给孩子们把校舍盖得漂亮点呢。”
桑黎川摆着手说“不敢当”。
双方又互相说了几个回合的恭维话,这顿饭局就算是结束了。
两家人边往饭店外走边寒暄。
桑珏这个年纪晚上八点就该困了,吃饱后睡意更浓,眼皮直打架,都快撑不起来了,闭眼抱着赵毓芳的胳膊要她领着她走。
赵毓芳正在和江海平聊天,不耐烦地甩开了她几次,未果,只能牵过这个小拖油瓶,帮她看着点脚下。
想必没有人会在意她,桑逾悄悄走到了江憬身边和他同行。
江憬见她走到了自己身边,和自己并肩而行,不由微微一笑,在兜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块流心曲奇小饼干,递给桑逾:“正好剩最后一块了,给你吧。”
桑逾这下没有接,小声问:“是女孩子送给你的吗?”
江憬挑了挑眉:“为什么会这么问?”
桑逾实话实说:“如果是别的女孩子送你的,我收下了不好。”
江憬闻言笑了一下,说道:“不是女孩子送的,我自己买的。同学临时拜托我替他主持一小场节目,时间太仓促,我又没有主持的经验,就去超市买了盒饼干压惊。本来是买给自己的,结果一带到后场差点被瓜分完了,可是拼死才护住了这一块。”
前面几句都是在陈述事实,后面的几句是他见她神色认真得可爱,故意逗她的,没想到桑逾当了真,义正词严地说:“那我就更不能收下了,你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东西……”
江憬笑容更甚:“对啊,这东西哪有哄小孩子开心重要啊。”
桑逾听了心跳蓦然空了一拍,不能置信地抬眼望向他。
江憬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儒雅地微笑道:“拿去吧。还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哥哥说。不管有什么愿望,哥哥都尽力帮你实现。”
桑逾不是不好意思向他讨要,而是她并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获得说出愿望的机会,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他突然间这么问她,会反应不过来。
江憬是不知道桑逾不吭声的缘由,但是他明白,原因是什么不重要,重点是桑逾就是个没有受过疼爱的小可怜。
她的言行举止激起了他的同情心,不禁对她心生怜爱,温声对她说:“现在想不出来没有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到了再跟哥哥说,我们的约定没有期限。”
想到了再说……
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今晚的宴席散场后,他们还能再见面?
桑逾不确定。
但她急切地想要确定,不由脱口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哥哥,你只是在哄我开心对吗?”
江憬怔了怔。
他没想到桑逾的安全感低到这种程度。
这下就算是随口说的,也禁不住要保持联系了。
江憬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和纸巾,将自己的手机号码用笔写在了纸巾上。
墨渍虽然晕开了一点,但写出来的阿拉伯数字还是能清晰辨清的。
桑逾拿着写着他联系方式的纸巾,遗憾地说:“可是我没有手机,新家也不知道会不会安座机。”
现在电话机都快淘汰了,赵毓芳早嫌家里的座机没用处了。
这次搬了家,有很大的概率不会再安装座机了。
江憬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气定神闲地说:“没关系,用最古老的方式通信也行。你写信寄到清华来,地址就填紫荆公寓,邮编是100084。”
他笑起来,“放心吧,想找我,总是能找得到的。”
第11章 微光(三) 一封写给江憬的控诉信。
这个暑假对于桑珏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
赵毓芳在江憬的推荐下,给她请了个钢琴老师教她弹钢琴。
那老师是出身中央音乐学院的名师,曾经也手把手教过江憬和许多世家子弟,出了名的严厉。
别说弹错一个音了,就连演奏时的表情和曲子表达的情感对应不上,都得从头再弹一遍。
她的学生里比桑珏小的多不胜数,也都是富贵家庭里长大的,才不管桑珏今年多大,手持一根教鞭,稍有错误就往琴盖上敲。
赵毓芳每回来请老师喝水时,都能看见老师面无表情,桑珏面如土色、泫然欲泣。
但她从来不管。
桑珏这个小霸王虽然每天都被折磨得没精打采,三魂七魄飘出体外,但不像从前那样爱发脾气了,睡眠质量也一天比一天好,不光给赵毓芳省了不少心,全家除了桑珏她自己,都是受益者。
桑逾也想学琴,但赵毓芳说,她再开学就要上初中了,学业压力不容小觑,钢琴又是门特别需要持之以恒地练习的艺术,依照当今大环境下的内卷程度,还是不要让心思分散了为妙。
桑逾知道赵毓芳说的有道理。
同时她也发现,赵毓芳的话术几乎没有变过,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她好,却从来没满足过她的心愿。
她多么想要梦想成真啊。
昨天她只是坐在琴凳上,抬起手在虚空中弹了几下,做了几个假动作,桑珏就如临大敌地跑过来使劲叫唤,不让她碰她的钢琴。
她自己有的话,何必羡慕别人呢?
要是江憬能教她弹琴就好了。
可是她越是怕联系不上他就越联系不上他。
江憬应当是觉得她暑假整天都和家人呆在一起,不大会找他,只给她留了学校公寓的地址。
现在学校放暑假,写了信寄过去,他也收不到。
才刚重逢,又要两个月见不到了吗?
桑逾在惆怅中度过了一周。
一周后,她还是决定给江憬写一封信。
信函的格式她都知道,但是这次她给他修书一封,把前缀后缀都略去了,将充沛的感情都融了一句话里。
【哥哥,你骗我,你说只要想找你总是能找到的,但是我找不到你了。】
写完信,她跟赵毓芳知会了一声就出去了。
桑逾刚来到北京,居所方圆一公里的地方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地带。
她从来没去过这边的邮局,不知道家离邮局有多远的距离,也不知道信件该如何寄。
好在她对寄送快递的流程比较熟悉,快递点也就在附近,于是她想都没想就去了快递点。
当她来到快递点的时候,狭窄的空间里人满为患,几个快递员被前来寄取快递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人排队。
快递员刚帮一个人找完快递,立即就有三四个人争相报出自己的手机尾号。
桑逾认为自己也不是很着急,不愿跟那些火急火燎、行色匆匆的人挤,就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想等人少一点再寄。
但是过了一会儿,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
她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紧张起来,终于来到了人群中心。
奈何或许因为她是小孩,又或许因为她手里只拿了一张薄薄的纸,从快递员到周围的人没一个关注她。
最过分的是一个老大爷,比她来得晚,不仅插了队,插队前还让她腾位置。
“来,小姑娘,让我过去一下。”
桑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忽略自己,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酸楚屈,也不知道从哪借来了勇气,对着快递员说道:“我都来了二十分钟了,能让我寄一下这封信吗?”
她生来性子软,任谁见到她都会说她脾气好,完全不相信她会生气,但她其实也是会有情绪的。
她想学琴,也有条件学琴,但是赵毓芳总有理由不同意,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想法和感受。
她想跟着江憬学琴,可是江憬不见人影。他给了她承诺,却留了这么长的冷却期,像是成心不希望被她打扰。
她想寄一封信,没有人讲究先来后到,只有她在谦让和隐忍,谁也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怎么会不难过、不委屈呢?
但是她胆子小,有意见也不敢说得很大声,甚至最后的“了”字消失在了空气里。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怔住了。
桑逾也错愕了一瞬,继而感到更加无助。
这种被人当做焦点的感觉很糟糕,好像她是惹是生非的人一样。
不过结果跟她想象的不同,所有人都为她让路了。
没有一个人嫌她寄件慢耽误了他们取件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无理地要求让自己取完了她再寄,没有一个人提出她寄信该去邮局。
面前的快递员直愣愣地望着她通红的眼睛,迟疑地说:“请提供一下寄件人和收件人的信息。”
桑逾深呼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报出了信息。
当她说到“清华”的时候,她看见人们表情一变,看她的眼神里多了近似于肃然起敬的情绪。
她知道,那只是因为她蹭到了江憬身上的光环,她自身是没有光的。
江憬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令人憧憬。
让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桑逾成功将信件投送了出去,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当她心情低落地回到家,家门竟然是开着的。
桑逾疑惑地扒开家门,隐约听到了江憬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有特点,绵柔醇厚,略带磁性,一开口就让人觉得他是笑着在说话的。
桑逾听过的声音里,没有能与他重叠的。
这样的声音,也很难相似吧。
会是幻听吗?
是她想他想得魔怔了?
桑逾满怀好奇地拉开门,当真在客厅里看见了江憬。
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衬衫,和初见时一样坐在明媚的阳光下,微颔着首,笑着对赵毓芳说:“是的,我父亲特意让我来带着两个妹妹好好玩几天。她们报到的时候,我应该还没开学,到时候陪她们熟悉熟悉学校的环境,您和桑叔叔忙自己的正事就好了。”
桑逾揉了揉眼睛,确信她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