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影,红色像影子一样笼罩着她。
他慢条斯理地转动方向盘,顺带旁顾倚清:“有些东西,早该扔。就是找不到借口,浪费总有负罪感。这下好,倒要谢谢这位…?”
“娄虹影小姐!”倚清道。
果然!他脚步轻点油门,汽车从教会路转弯,往西藏路开去。
“您看看,我这人糊不糊涂。”倚清继续说:“搭了您的顺风车,都没有介绍自己是谁,家住哪里。喏,这位是娄虹影小姐,旁边那位陈丽芬小姐是她的同学,我叫顾倚清,我们公馆离此地不远,就在法租界内,西藏路开过去,往霞飞路大拐,过一个街口就到。”
“顾倚清女士是我二妈。”丽芬笑着补充道。
这会儿倒称她为女士了,丽芬这是提醒她已经失去做“小姐”的权利。在严幼成这棵大树上,倚清刚爬上去,就被拉下一截,这是陈丽芬这小鬼头的小心眼,顾倚清心知肚明,却一如既往,不去计较,只笑道:“严老板,我们都是您的戏迷。”
幼成没说话,点点头,表示感谢。雪还在飘,上海的雪比起北方的,毕竟小巫见大巫,对他来说,在这样的路上开车简易如行云流水。
倚清是热心人,任何冷场都觉得是她的责任,所以时不时地絮叨上几句。这给了陈丽芬娄虹影安静的机会,她们肩并肩坐着,心照不宣一声不吭。
楼红影,楼台明月照红影,差不多抵得上一台戏了,严幼成这样想,他抬头时总能看到后视镜,她就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参差的路灯下,能看见她长睫毛在她脸颊上的投影。
这时黄灯转红,幼成踩上刹车。
蒙马浪路褪光了树叶的梧桐树下,掩映着各色不同风格的小洋楼,陈公馆是其中的一座,用黑色的铸铁栏杆围起来,雕花铁门上陈公馆三个字,用马蹄灯照着,在马蹄灯下面,还有小小的一行铜字:“私人宅邸,闲人勿扰。”
倚清和丽芬的佣人都等在门房里,见有车停,举着洋伞跑过来开车门。
“二太太,小姐,你们终于回来了。”
“咦,老汪呢,开车的怎么不是老汪?”
“老爷都快急死了,说要差巡捕房寻人去。”
三人下了车,这是难得的机会,素来严幼成是除了戏台上,千载难逢的。倚清把住车把手,不舍得放开。
“严老板,是否可以来舍下拨冗小坐?”
车窗低垂,幼成没有下车:“谢谢邀请,今天太晚,不打扰了。”
“那么不是今天,明天可以吗?或者后天?您给个机会,我和丽芬虹影,一定要当面谢谢您相送之情。”
“顺风而已,何以言谢。”
“要谢的,严老板请务必赏光。”在倚清身后,一路之上不怎么说话的丽芬突然开口道。
这话引来严幼成的注视,丽芬虽然性格外放,历来敢说敢做,可是这不冷不热的视线,使她前所未有地羞涩起来。
怕不是得了心脏病,咚咚咚在腔子里鼓噪个不停。
丽芬都开口了,虹影若不附和,倒显得她不感恩似的,这时她又想起被她坐扁的帽子,心里怀着一点特殊甚至别扭的感觉,说道:“是要谢的,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你们太客气了…”幼成有些踌躇,随既笑了:“既如此,盛情难却,改日再约。时间上请和我的经理富大庆联系。”
直到黑色别克车消失在零星的雪花中,三人才在佣人们的陪伴下,先后沿着那条新铺的沥青小路往灯火通明的西式田园风格的宅邸走去。
“刚才那位先生,哪能这么好看?电影明星一样。”福珠是伺候倚清的,嘴巴随了主人,一点遮拦没有。
“哈!”倚清道:“你懂什么,他是明星中的明星。”
第十五章 明星
倚清很多话言过其实,这句话落到丽芬耳朵里倒不偏不倚,丽芬在倚清身后,心里想,那严幼成果然是明星中的明星,下了妆,面孔比舞台上还挺刮,举止有说不出的潇洒利落,爸爸的交际圈,也算得上英才无数,再没见过这样令人一目难忘的男子。
欣赏美色也要有同伴才好,丽芬是一切都要和虹影交流的,此时虹影在她身旁默默地走,一点看不出来她心里有什么想法?
“小姐。”伺候丽芬的小大姐叫水花,比丽芬虹影还小一岁,她喜滋滋的圆脸有几分孩子气,一说话,便只是在丽芬耳边窃窃私语:“你出去了一下午,还不知道吧,少爷换了火车票,提前一天,天黑模样已经到家了!”
陈公馆的外形和娄家的中式庭院大相径庭,内部陈ʟᴇxɪ设更宛若另一个世界,全套西洋风,从家具到装饰品,就连窗帘,也像是歌剧舞台上用的红丝绒落地幕布。
“大哥回家了,他人呢?”丽芬兴冲冲进门,开口就问
管家姓孙,单名一个贵字,他接过丽芬的大衣,谦和地笑:“少爷因为急着回家,把软卧换成了硬座,一路不能睡,这会儿洗了个热水澡,补觉去了。”
“不行,他怎么能睡觉?半年没见,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去看他。”在严幼成面前的收敛起来的骄纵全部释放出来,丽芬拉起虹影的手:“虹影,大哥回来了,来,和我一起,我介绍你认识大哥。”
“哦呦,丽芬,你就让彦柏睡个好觉吧!”倚清一边卸去皮草,一边说道。
倚清的话对于丽芬,历来跟耳旁风一般无足轻重,她拽着虹影的手经过门厅,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上跑去。
“不许去!”一楼楼梯侧旁的书房里传出威严的声音,虹影听出来,这是丽芬父亲陈厚圃,他们今天下午在银行简单地聊过。
“他今天累的很,谁也不能去打扰他。”厚圃捻着烟斗,出现在书房门口。
厚匍对于再次在家里看到虹影并不意外,只道:“很好,这天气,赶长路委实太冒风险,想来你母亲也能理解。你且安心住在这里,有丽芬作伴,明日看情形再说。”
转头对丽芬道:“不过便宜了你,你即这么牵挂着你这位同学,今晚就要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虹影随着丽芬往二楼去的时候,听见厚匍把倚清叫进书房并关上房门,厚匍的声音颇为严厉,因为关着门,听上去断断续续。
都…你,看戏…昏了头,孩子们…被…带坏了…
至于倚清说什么辩解,再也听不清了,不过依着倚清的自在活泼,想来厚匍的苛责对她来说,形成不了太大的伤害。
“我们家,就爸爸一个家长。”丽芬笑着说。
再没个家长,这家人就彻底颠倒了。虹影实在羡慕,多么好的家庭!自由,无拘无束,谁也不用提防谁,比起自己的家和家里那些人,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
“真好。”她由衷地说。
“好吗?你是说我们家?”丽芬笑道:“确实,我们家相比那些旧家庭,是顶平等的,可是…”
她突然不说话了,虹影转了头等她讲,她还是笑,话题转了开去:“可是我们家没你家那么大,空间上你要担待担待。”
“不过房间也不少。”她引着虹影顺着旋转楼梯走:“这二楼以楼梯为界,各有三个房间,楼下除了两个待客厅,书房,餐厅,厨房,佣人值班房,还有一间面向花园的客房,不值班的佣人住在旁边的平屋里。大哥如今去北平念书,爸爸应酬多,倚清三天两头上外面找乐子去,这么大的房子,常常就我一个人…”她说着说着,有些落寞,语速缓了,不过她很快笑出来,道:“今天好,你来了,大哥也回来了,这栋楼,终于有了热闹的感觉。 ”
“我最喜欢热闹,虹影,你是了解我的。”
是的,丽芬最喜欢热闹,今天对虹影来说,却已热闹的有些过份。
足不出户的她,如果不跟着丽芬出来,现在该在床前,守着炭盆,手里拿本书,抬头看看窗外零零碎碎的飞雪。
“呦,快十一点了。”经过楼道的座钟时,丽芬说道。
“囡囡,怎么还不睡觉,小姑娘家家,哪有你睡得这么晚的?”李妈循例要来查房,叽里咕噜地叮咛。
“虹影,你是想自己睡一个房,还是跟我一起?”丽芬问。
“最好跟我一起。”不等虹影回答,丽芬自己说:“我们同学这么久,还没有一起过过夜。今晚就一起睡吧!说上半夜的话,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和你说。”
今天一天,虹影也蓄了很多话,可是她谁也不想说,她只想放在自己的肚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枕着映了月光的枕头,闭上眼睛,或者睁开一条小缝,慢慢地,把那些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听过的…戏,捋丝线似的,一条条亮出来,一条条细细地梳理。
可她总不见得说不好,点头道:“那再好没有了,就一起睡吧。”
“太好了!”丽芬挽紧她的手臂,指着二楼左手尽头:“最里面那间是我的房间,我的房间特别大,床也大,定制的,席梦思是英国进口的…”
有倚清在,丽芬显得娴雅文静;走掉了倚清,只听见丽芬的声音。
“喏,这房间是大哥的。”她经过左边楼梯口的房间时说:“可惜他睡了。明天,明天早上,一定要介绍你和我大哥认识。”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介绍你认识我大哥吗?” 她又问,脸上克制着笑,看上去有小狐狸似的慧黠。
“你想说什么?”虹影反问道。
“说什么?娄虹影,你真聪明,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的意思。我想让你做我大嫂呀!”丽芬嘻嘻笑起来。
夜深了,女孩子喁喁的笑语声消失在门背后,雪在半夜里彻底停了,墨一般的夜空中,一轮明月升起,凄清而明朗地照着这沾染了白雪的看似宁静实质永不宁静的巨兽一般的城市。
第十六章 钢琴
丽芬的房间里有壁炉,虹影在木材噼里啪啦燃烧声音中醒过来,身旁丽芬还在熟睡,红扑扑的脸蛋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幼嫩可爱。
丽芬的性格真像孩子一样,虹影这样想着,侧过身子,面向床外,是啊,丽芬怎能不像个孩子呢,在这样自由放松的环境中生活,她真是一点点愁绪都不用放在心上头的。
她真是爱上严幼成了吧?昨夜十句话八句围绕着严幼成打转,离床不远处是挂着丝绒窗帘的长窗,虹影睁开眼睛,看着那猩红的窗帘颜色,这颜色,也跟陈家一样,热闹过了头,让她这种耽于清净的人看着有些烦躁。
“你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物吗?”丽芬趴在枕头上说道。
“他舞台上那么有魅力,我没想到,他真人居然…! 他走出来,穿着那件长衫,我的天,我差点昏厥过去。 ”
“我迷上他了!迷上他了!”丽芬朝天蹬脚,呀呀低叫:“啊!怎么办?虹影,我怎么办?我迷上他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啊!我怎么办?”
“虹影,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他向我看一眼,我整个人都在震颤,我死了,我怀疑我立地就死。他的眉毛,鼻子…,我的天,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还有,他的手,握着方向盘的手,你注意了吗?虹影。他虽然带着皮手套,手指却那么长,天,他要是突然握住我的手…”
她失语了,许久不能说话。
“还有,他真能干,怎么这么能干,他即会唱戏,还会开车?他居然会开车,车开的比老汪还稳....”
“啊!我不行了,满脑子都是他,怎么办?我这是要生相思病了!我想嫁给他,可是我怎么才能够嫁给他?虹影,你说,我怎么才能够嫁给他?”兴奋起来,丽芬撼动虹影的胳膊。
第一次睡席梦思,床软的让人无所适从,虹影又侧回身,疯了半夜的丽芬累极了,睡的熟地好像煮熟了茄子。
可是她睡不着,虽然床头柜上闹钟告诉她现在只是早上五点半,冬天的上海,天亮地很晚,透过窗帘的缝隙,虹影望见那天空,像堵住了出口的暗室一样昏暗。
这栋楼,除了壁炉里的火烧木材和时钟分针走动的声音,一点声响没有。
所有人都在睡觉,上海人睡懒觉是出了名的,尤其是这样的新派人家。
只有自己家里,沿袭着前朝的清规戒律。
“早起,有恒,举止端庄。”打小父亲就这样地教诲她。
“一个小姐,睡到太阳照肚皮,像什么样子?”李妈每早六点就到她房里打扫。
“女德!”母亲皱着眉头提醒。
母亲总是皱着眉头,这些年两条蛾眉之间出现了好几条纹路,昨夜她不回家,神经孱弱的母亲怕是一夜不能安睡。钱家平昨天说他即刻安排家里退婚,不知道退婚的信息今天能不能传达到娄家?
不管传不传达到,今天回家是躲避不了的,除非外面雪堆的山一样高。
严幼成,她也想起了严幼成,海棠花,他的眼睛,那顶在她坐下压扁了的帽子,他给她开了门,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哈,好看,他是真的好看,他不仅人好看,声音也好听,可是她哪有什么闲心,去想一个男人好不好看?
她是真睡不住了,脑子里东西太多,乱哄哄的,好像壁炉里肆意乱蹦的火星子。
她轻轻坐起身,轻轻离开床沿,回身看一下床上的陈丽芬,丽芬睡意正浓,一点没有受打扰,她扭了扭嘴,手往上举,好像在笑,丽芬看上去,真好似快乐的婴儿一般。
虹影即已起了身,脑袋里的杂ʟᴇxɪ思便轻减了一些,她想走几步的话,那些愁绪便更能消散一些,她在床边走了几步,就觉得这场景有些奇怪,床上丽芬在睡,床外她默默地踱步。
丽芬睡觉,需要她巡逻不成?
反正外面没有人,她悄声打开房门,为了不发出一点声响,她把脚上的丝绸绣花拖鞋留在了房内。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地上铺的是据说是南半球进口的羊毛地毯,赤足在上面走,像是踩在云层里一般柔软。
楼道里果真空荡荡的,只亮着几盏壁灯,在楼道里散步的话,要是正好有人开房门出来,看见了也是相当奇怪,她于是往楼下走去,她身上穿着丽芬拿给她的维多利亚风格的长睡袍,白色纱丁缎镶了奶白色的蕾丝,这栋楼里真是一点都不冷,她昨天进了门就感觉到了,丽芬说这栋楼的供暖全靠楼外那不起眼的锅炉房,当然还有无数壁炉的辅助功能,当虹影垂足的蕾丝漫过楼梯最下面一步台阶驼色地毯的时候,她看到客厅虽然空无一人,壁炉依旧在燃烧。
客厅的法式玻璃双开门敞着,算得上是开放空间,虹影想,不私自进入任何关了房门的房间都算不得不礼貌,她预备掀开客厅厚重的窗帘,看看外面雪势路况怎样。
只要能走,陈家大概会安排车子的,如果不安排车子,她租辆车,哪怕坐电车也要回家。
西式的客厅,玻璃门这边放着几套沙发茶几和各种台灯或落地灯,那一边则摆了一架三角钢琴。丽芬会弹钢琴吗?虹影想了想,不记得丽芬提起,她自己倒是会弹几首曲子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安排她跟一个白俄罗斯女人学过几年,家里也曾有过一架立式钢琴,父亲一过世,大伯迫不及待找借口把钢琴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