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身体相贴,隔得无比近。柔嘉的额头就在殷绪下颚,她于羞涩之中,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味道她很熟悉,曾经她拼死救过陈昱,在殿中养了三个月的伤,就整日与这种味道为伍。
那是金疮药混着血腥的味道,很淡,但此刻逃不过她的鼻子。
“你受伤了?”她在殷绪耳边低声问,声音轻轻软软,语速却略快,含着对他的担忧与心疼。
不曾想她能注意到如此地步。殷绪低眸看了蒙着盖头的新娘一眼,却没有回答。
习武的人总归是敏锐的,柔嘉觉得,殷绪应当是听到了她的话语,只是不回答。
能感觉到殷绪不愿娶她,柔嘉有些低落,下一刻却又劝自己,殷绪只是不认识她,等他了解了她,一定会……
不管怎样,她会对他好。
柔嘉赶走心头负面情绪,让自己思考。为何殷绪会受伤?是又被殷三公子欺负了么?
距离步辇不过十几步路,殷绪很快到了,弯腰将柔嘉放下。
视线受阻总归是容易觉得忐忑的。通过殷绪的举动知道他要将自己放下,未免再度受惊,柔嘉搭在殷绪肩头的手臂放下,转而摸索着步辇上檀木椅的雕花扶手。
殷绪垂眸看柔嘉伸手在虚空试探,那动作代表着不安,可即便不安,她也没有开口命令或训斥他什么。殷绪极为短暂地一顿,放下她的动作不自觉温柔了两分,而后沉默地坐在她身侧。
嬷嬷婢女们过来,给两人整理好衣服,步辇抬起,朝太极殿行去。
太极殿外,雄浑喜庆的音乐奏起,而殿内王公大臣、诰命夫人早已等候多时,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
陈昱坐在尊贵的御座之上,也是面露喜悦,眼神中却暗含恨意。今日原本属于他的女人就要嫁给别人。柔嘉那般拂逆他的颜面,他决计不会再低头。
那便再看是谁先沉不住气!
陈昱冷笑。
太后坐在一边的凤座上,侧头看了会儿陈昱,心头叹气,却不再说什么。
她劝过陈昱了,但皇帝到底年少,性子不稳,仍是心中有气。木已成舟,多说无益。陈昱是她与柔嘉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纵使现在不忿,等年纪再大些,成熟了,应当便好了。
太后安慰好自己,脸上露出慈爱笑意,看殷绪与柔嘉同持红绸,不紧不慢地上来大殿。
殷烈与嫡妻秦氏身穿朝服,坐在御阶之下靠右的位置。他们也在看柔嘉与殷绪,脸色还算镇定,眼中却流露出如出一辙的尴尬、疑虑。
柔嘉公主性子再和顺,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受宠公主,只怕受不住殷绪的冷遇,若是朝太后抱怨,让他们殷府得罪……又或者,他们已经得罪皇帝了呢?
人人都朝他道恭喜,再看殷绪那张冷脸,喜从何来?殷烈心中第一万次痛骂逆子,暗自咬紧了牙。
好在殷绪虽冷漠,却还算配合地拜完了堂。
宫女侯在一边,适时给二人拿上团垫。一拜天地,二拜皇帝与太后,夫妻对拜,礼成。
殷烈松了一口气。
太后威严地看着殷绪,肃声道,“驸马,今日哀家将最疼爱的公主交给你了,你须好生待她,不能让她受丝毫委屈,可明白?”
殷绪垂眸,挺秀如松柏,说不出话来。
太后脸色变冷,声音愈加严厉,“可明白?”
大殿之上气氛先是一凝,接着起了小声议论。
陈昱低头看着殿中的两人,心中轻蔑:朕的好皇姐,这便是你选的人么?朕等着看你回来求朕。
殷烈则咬牙看着殷绪,拼命使眼色:快回答啊,你这个逆子!
殷绪依旧冷漠,视各处骚动如无物。他并非无动于衷,只是无法违心说好,甚至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在何处。
直到手臂传来震动,柔嘉借着繁复隆重喜服的遮挡,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那力道很轻,不是命令,倒似撒娇与请求。
他终究不能抗旨。殷绪低下头,拱手道,“臣,明白了。”
太后脸色一松,露出笑来。大殿气氛也恢复如常,百官与命妇齐贺,“恭喜公主!恭喜驸马!”
柔嘉有些心酸:太后如此待她,可她日后却不能常在太后跟前承欢了。手持红绸不甚方便,她跪下身去,深深地对太后俯首。
太后眼眶慢慢泛红,酸道,“去罢!”
知夏与采秋扶柔嘉起身,她跟着殷绪离去。百官与命妇也移步,前往大将军府庆贺。
依旧坐了步辇到达崇华门,换上来时的车马,殷绪调转骏马,领着自己的新娘回府。
大队人马行动极其缓慢,入了将军府又有不少仪式,柔嘉进入洞房时,日已西斜。
第13章 第 13 章
◎疼惜◎
前院高朋满座,喧哗非凡,南华院却是安静无比。柔嘉在铺着绿色鸳鸯锦被的喜床上坐定,见春与知夏便为她捏腿,唯恐她因久坐不适。
殷绪进来后就远远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侧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好似雕塑。
这是他的新房,他却只觉得格格不入。
接下来的仪式要到晚上圆房前进行,此刻一时无事,采秋与顾嬷嬷看了眼仿佛局外人般的殷绪,而后面面相觑。
殷府派过来的喜婆吴嬷嬷尴尬得仿佛脚下生了刺,不安地动着,陪着笑脸。
很快殷绪的仆从在门外道,“少爷,老爷让您出去给宾客敬酒。”
殷绪低眸,默默站了起来。虽他不欲与殷烈演一出父慈子孝,但眼下却好过与陌生的妻子相对无言。
也许喝醉了,便不必面对今晚的事……
柔嘉听到殷绪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站了起来,软声唤道,“殷绪。”
殷绪停下,转身看向柔嘉,眸色深如夜幕下的大海。
七岁之前他没有姓名,他的阿娘唤他“宝儿”;七岁之后殷烈给他取了名字,却只叫他“你”或者“逆子”;府中下人称他“二少爷”,看他眼中总含轻蔑。
他没有朋友,殷弘那一房几乎不与他说话,殷翰那一边唤他“孽种”。
这样一一想过,殷绪发觉,从前竟然没人唤过他的名字。如今听柔嘉唤起,一时心中一动。
她的嗓音太过甜软,不紧不慢唤他,莫名有一股缠绵的味道。
殷绪垂眸,掩去眼中思绪。
柔嘉心知殷绪不欲娶她,那人心志赤诚坚定,不愿便是不愿,这一去,再回来,只怕“醉”得人事不知。
可成亲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她不想以后遗憾、后悔,于是请求道,“你能否,先帮我揭了盖头?”
顾嬷嬷几个以为柔嘉是觉得闷,吴嬷嬷不了解柔嘉,只当她懵懂,提醒道,“公主,盖头要晚上再揭呢!”
柔嘉轻轻应声,“嗯,我知道,我想请驸马现在揭开。”
殷绪眸光一动,看向柔嘉,少女安安静静,似乎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看穿了,却还不向他问罪么?
殷绪没有说话,垂眸走向放在一边红木托盘内的玉如意。
吴嬷嬷赶紧快步过去,将玉如意送进他手中。殷绪慢慢走到柔嘉跟前,停顿着看了又温顺坐回喜床的公主半晌,抬手,慢慢揭开了盖头。
少女瓷白润泽的皮肤、秀美绝伦的五官一一在他面前展现。水润的杏眸软软看他一眼,又轻颤着眼睫垂下视线。
不管内里如何,柔嘉公主的容貌,的确是美得摄人心神的。
殷绪默默移开视线。
柔嘉想的则是,她终于看到穿着婚服的殷绪,是何种模样了。天气炎热,他脱了外衫,露出利落扎起的腰身,更显挺拔清俊;婚服颜色浓艳,衬着殷绪英俊硬朗的脸庞,令柔嘉想到了四个字:郎艳独绝。
柔嘉耳根泛红,心跳失速。
顾嬷嬷瞧着殷绪冷淡,心疼柔嘉,道,“左右盖头已接了,交杯酒便也喝了罢?”
她看向柔嘉,柔嘉却轻轻看向殷绪,宛如一汪春水的眼眸写满探询,是在问他愿不愿——那样柔软无害。
殷绪:“……”他一直觉得自己冷心似铁,此刻却觉得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当然,他身份低微,也没有资格拒绝。
他看向早备在桌案上的合衾酒,胭脂色的酒液波光潋滟,那是太后特赐的。吴嬷嬷立即过去,端过来送到新人面前。
看殷绪愿意与她喝交杯酒,柔嘉轻轻柔柔笑了起来,开心地看他一眼。她一笑,便如夭桃盛开,殷绪一时竟有种满室生辉的错觉。
他没有说话,拿起酒杯,看顾嬷嬷拿起另一杯送到柔嘉手中,便勾着柔嘉手臂,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他放下酒杯,没再看柔嘉,转身冷冷朝外走去。心软到此为止,他绝不会再做多余的事。
顾嬷嬷心中叹气,吴嬷嬷细一想,洞房之内,驸马居然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离去的举止如此粗暴无礼,更觉得窘迫,唯恐公主与身边人怪罪。
然而柔嘉什么也没有说,身边的婢女也都极具修养地维持着恭谨。
顾嬷嬷看着柔嘉,凤冠纯金打造,又镶嵌珠玉点翠,精致华贵,重逾十斤。即便有绒边垫着,仍是将柔嘉白皙的额头磕红。
顾嬷嬷心疼道,“公主宽衣吧。”
盖头揭了,合衾酒喝了,柔嘉心愿达成,轻轻一笑,“好。”
褪去凤冠华服,几人又帮着柔嘉换了一身鹅黄绣花长裙,插上珠花与步摇。吴嬷嬷去厨房传了些饭食,柔嘉总算吃上了热食。
夜色渐渐弥漫,将军府内外的灯笼与烛火一一点亮,映照着一室喜庆,更显糜艳。
殷绪回来时果然已醉得走不稳,被两个仆从扶着。他们不便入内,几个婢女过去,将殷绪扶进内室。
顾嬷嬷皱眉,吴嬷嬷无奈,还是柔嘉起身,道,“将他扶到床上来。”
殷绪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喝醉。他听柔嘉嗓音依然轻柔,没有不满,倒似有两分了然。
所以之前,她果然已看穿了他,并且纵容了他?
殷绪故作醉意朦胧,半睁开眼,看柔嘉微拧着秀眉——其实还是有不满的吧?
柔嘉并没有不满,她心疼地看着殷绪,让婢女们将殷绪扶到大拔步床上安置好。她还记挂着他的伤,推开欲要服侍的下人,亲自坐到床边,轻轻摘下他的爵弁冠帽。
那动作十分轻柔,仿佛怕弄疼了他。殷绪又觉得自己想错:难道刚才她皱眉,是因为疼惜?
刚刚成亲的人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起,柔嘉将冠帽交给一边的见春,解开他的发髻,冰凉的发丝如水一般倾泻。
殷绪极其不喜与人触碰,此刻默默躺着,身体有些僵硬:她要做什么?
柔嘉俯下身,细心地拨开他的发丝,一处处寻找那草药与血腥味道的来源。
很快她找到了,右侧太阳穴往后的位置,虽然擦拭过、上了药,但依然是血肉模糊。
柔嘉皱眉,看向吴嬷嬷,问道,“是谁伤了他?”语气不再娇软,倒是有些威仪,可嗓音依然是过于清甜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投的雷和营养液,么么哒
第14章 第 14 章
◎无知无觉抵着他的肩膀睡着◎
吴嬷嬷惊疑,也不知这公主何时知道驸马受了伤。她支吾道,“老……是老爷打伤的。”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竟也下如此重的手,这可是如此重要的脑袋。柔嘉漂亮的眼中点点怒火,“大将军为何打伤他?”
吴嬷嬷自觉总不能说是因少爷不愿成亲这才触怒父亲,只能结结巴巴道,“是……二少爷忤逆……”
他们是父子,殷烈又是长辈,自己初来乍到,今日又是大婚之日洞房之夜。柔嘉暂时收敛怒气,想殷绪一日奔波,都没有换药,便道,“拿湿帕子和药膏来。”
吴嬷嬷昨日傍晚才被派过来,尽忙着婚礼的事,根本不知药在何处,只能苦着脸道一声“公主稍等”,而后匆忙出去询问那两个仆从。
那两个仆从也不确定,“兴许……在衣柜里?”
顾嬷嬷几个都没想到殷绪身边的人是如此不牢靠,见春更是一脸怒色,几人分头寻找起来。
顾嬷嬷让人打了水,拧了湿帕子来,递给柔嘉,柔嘉俯下身,小心地将殷绪伤口处的脏污一点点擦去。
见春寻到柔嘉从前送的那瓶药膏,打开闻了闻,确认是那一瓶,喜道,“找到了。”
又奇怪道,“里面的药一点不少,驸马爷怎么不用?”宫里的东西,效果那般好,千金难求啊!
柔嘉看了眼见春,有些失落,见春后知后觉,悔愧地低下了头。
知夏从她手中将药瓶接过,送到柔嘉身边,劝慰道,“我们公主这般好,驸马爷总会明白的。”
柔嘉也是如此希望的,驱走心头低落,浅浅一笑。顾嬷嬷已将殷绪伤处又用干帕子擦了一遍。
柔嘉伸手扶住殷绪线条优美的下颚,肌肤相触的刹那,她有些羞涩,仍是稳妥而又轻柔地转过他的脸,摆出一个更利于上药的角度。而后用尾指点了药膏,一点点拨开他的发丝,轻柔地给他抹上药。
有发丝阻挡,这件事做起来颇为琐碎,但柔嘉没有丝毫不耐。
见春不忍见她辛劳,甚至是自降身份地伺候人,道,“公主,奴婢来吧,您歇着。”
柔嘉轻声道,“无妨,我愿意做这些。”
殷绪闭着眼睛,仍能感觉到脸上残留着柔嘉手心的余温。
上完药,柔嘉又小心地将殷绪的发丝一缕缕顺好,再让顾嬷嬷拧了帕子来,给殷绪擦了手脸。
采秋让厨房熬了醒酒汤,那边很快煎好送将过来。采秋手捧瓷碗,请示道,“公主,可要唤醒驸马爷喝下?”
柔嘉瞧了眼那汤,转头问吴嬷嬷,“我们院中有小厨房罢。”
吴嬷嬷今日办事不利,心头惴惴,连忙道,“当然,当然……”
柔嘉便吩咐采秋,“让小厨房将汤热着,驸马醒了再喝。”顿了顿,又补一句,“再热些吃食。”
殷绪只怕也是一日水米未进,柔嘉担心他肚腹难受,又担心他醉酒头疼。
采秋便出去安排了。
眼见驸马不省人事,洞房是洞不了的,房间内安静下来。
今日大家都累了,柔嘉看向吴嬷嬷,问道,“我的嬷嬷与侍女们的住处,可都安排好了?”
亲眼见驸马接二连三怠慢公主,吴嬷嬷作为房中唯一的一位殷府下人,简直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面上满是忐忑,弯着腰一叠声道,“安排好了……夫人早安排妥当,就在左侧厢房,请公主放心……”
柔嘉便不再多说了,“备水罢,待我沐浴之后,便各自歇下。”
顾嬷嬷觉得不妥,道,“若是后半夜驸马醒了……”到时候若是圆房,总须备水、取元帕什么的,没几个人伺候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