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开始失眠。
刚开始,只是睁眼到三四点。但第二天有重要的项目要谈时,就会整夜失眠。这样的情况,还愈发频繁。
但也不一直是这样,时好时坏,毫无规律可言。那些睡得好的日子,支撑着她度过失眠的夜。只是失眠而已,都市人的通病。只要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睁眼到天亮又如何。
一个个失眠的夜晚,是她的赎罪券。
后来是情绪失控。
当她砸东西时,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时,去找了心理咨询师。
她怎么可能没有错呢?
哥哥来找她,是有过求生的欲望,他那么用力的抱她。但她就是忽视了。
如果她说出那句邀请,会不会结果不一样?
她对咨询师说,我觉得自己很坏,他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我还要去嫉妒他。作为他的妹妹,我该去帮他,可我就因为心里那点不舒服,就逃避了。
咨询师问,他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
她是许久的无言。
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里,她所做的一切选择,虽然是自我意志的体现,但却是符合了那样的传统。好好读书,进一所好的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中公司,再嫁一个能对事业有帮助的男人。
她是一个遵循主流的人,践行着主流的规则,只有成为这个系统里的强者,才能拿到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力。
哥哥不是主流人,从性取向开始,就是一场离经叛道,被视为耻辱。再到艺术创作,不论多成功,都被视为小打小闹,终有一天要接班,回归正途。
痛苦无法感同身受,她作为一个连叛逆都没有过的主流人,怎么敢说自己理解哥哥的痛苦。
更何况,是她拒绝去了解的。
在嫉妒他时,不是没有想过帮他,可她自己都那么弱小,又有什么能力去帮他呢?
她错了,简直错的离谱。
哥哥是家人,她为什么要用肉弱强食的生存规则去界定帮忙的定义,为什么帮一个人要有实力,而不是直接跟他说,我会站在你身旁,支持你。
哥哥说,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可是,在对哥哥上,她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又一个的梦魇里,在她耳边反复出现的一句话是,夏夏,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再次醒来后,感受到微弱的灯光,太过混乱的梦境,林夏一时间都不知身处何地。心脏跳得很快,身上热到出汗,再一摸脸,是满脸的泪。
旁边的人感受到她的动作,立马抽了纸巾来帮她擦眼泪。
她别过了脸,不要他碰。
程帆发现她这是醒了,还转了身背着他,他笑了,侧过去半抱住了她,帮她擦了眼角的泪,“终于醒了。”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朦胧之际,她在想着,他属于他们吗?
当他的怀抱将她包裹住之时,她又笑自己多想了,见他的第二面,就知道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抱紧一点。”
他将侧躺着她用力抱在怀里,“做噩梦了,还怕吗?”
“不怕,我梦到哥哥了。”
“他跟你讲话了吗?”
她没说话,小时候,村子里有老人去世,外婆跟她说过,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想你了,就会来梦里找你的。
哥哥走后,她却很少梦到他,屈指可数。哥哥这是想她了吗?
“你能不能把灯关掉。”
“好。”
程帆放开了她,转身伸手去关了灯,房间陷入黑暗,他躺回去要摸索着抱她时,她却忽然埋进了他的胸膛中,他也只能伸了手,让她的脖颈枕在他的手臂上,揽过她,让她抱的更紧些。
“哥哥走的前一天,来找我了。”才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可我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我真的好恨自己。我那时想跟他说,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南美旅游。如果我问出口,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程帆,你说过要带着我一起跑,那你能不能看着我,提醒我,不要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与怪物战斗的人,要小心自己不要也变成怪物。」
此刻,她是多么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面目全非。将父母彻底取代时,她也变成了他们。
他闭上眼,都不敢细想,她到今天才跟他讲。这两年,她内心经历了多少的折磨,而他却不知道。他到底是多自负。
“好。”
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她连咨询师都没有说过。此时,对着他,她可以讲出来了。当彻底说出口时,她却是不想再哭。
林夏忽然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整个人都被他抱在了怀里,此时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用力,几乎要将自己严丝密合、密不透风地贴着他,她正要让他放开时,就在耳边听到了“对不起”。
她想问为什么要这么说,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然而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至亲的逝去,是漫长的舔舐伤口,不是旁人能够帮的了的。不是因为他,她才能释怀。而是已将他当作生命中最信赖的人,隐秘深处的黑暗能够与他分享。
“我对你是不是很差?”
她吸了鼻子,却不小心将鼻涕流在了他的睡衣上,好丢脸,“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不好吗?”
她笑了,这什么人,真的是,每次问她问题前,都给她一个标准答案。她答错了,还要让她再答一遍。
“还行就是还行,没差到哪,也没好到哪。”
他没了声,不知在想什么。她趁机挣脱开了他的怀抱,“几点了?”
“四点多。”
昏睡了近十个小时,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饥饿,甚至还有了点难以忍受的趋势,“我有点饿。”
“我去煮粥,先吃点饼干。”
“好,谢谢。”
林夏正以为他要开灯下床时,他突然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问了她:“爱不爱我?”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承受着他的重量,她没有回答,反问了他:“你呢?”
这样的距离,在她毫无防备时,他低了头,咬住了她的鼻尖,牙齿啮合,疼得她快流泪时,就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爱你,夏夏。”
“我知道。”
“那你呢?”
他们的婚姻中,有激烈的性,有细水长流的生活,有争吵,有温和的对话,却很少说一句我爱你。
他们都认为这不是一句重要的的话,这只是婚姻的前置条件。
听到时,心还是会跳得很快。在被对方反复询问时,才发现,原来彼此都有过怀疑。可她还是想要他的肩膀,让她靠着,像个幼稚的孩童一样躲避全世界。
“你对我不好也不差,但我就是得认命爱你。”
“好,我们都要认命。”
他抱着她亲了很久,她不是个会破坏气氛的人,但实在饿的不行,躲开了他的吻,“能不能帮我去拿饼干?”
“好。”
他开了灯,出去帮她拿了饼干,还端了杯牛奶,她也发现他换了件睡衣。放下东西后,他又出了卧室去厨房煮粥。
再不喜欢在床上吃东西,她也懒得再腾地。嚼着饼干补充了糖分,大脑也开始了运转。
她不知道林玮文为什么会去查那些东西,他到底是自己想知道,还是发现了什么。但她更偏向前者,正如她当年想要一个为什么,去证实猜想一样。
她能确定的是,他的选择,与那些东西无关。
怎么能把一场持久的悲剧归咎于具体的一件事为自己开拓呢?
那些东西的真伪,她不会去再次确认。
这个秘密,就此打住。
她永远不会让孙玉敏知道,林玮文曾发现过这些东西。
自程帆走后,孙玉敏就一直呆在书房里。
做着一件她几乎每天都会做的事,从回忆的蛛丝马迹里寻找答案。他们的对话,他的神情,他的小动作,他的画作......
她知道,她永远都不会找到答案。
如果有答案,也是她给的,无法获得当事人的肯或否。
有答案比没有答案好,无解是深渊,她已经凝视了太久。
她盯着那张照片,当年林建业的案子是老太太用死逼着,花钱了结的。她从来没想到过,他的猎物,不仅限于一种性别。
看到的那一瞬,她就觉得自己漏了很多东西,莫名感到了恐怖。
未被排查的记忆再次被翻出。
有一年,林玮文突然不愿意跟着回乡下过年,跟他爸闹了脾气。那年的年前,有人上门送了礼,是最新的游戏机,投其所好,专门送给他的。他在家没日没夜地打着游戏,他爸要揍他,他也不愿意回乡下。她说算了吧,我们回去有那么多事,也顾不上他,随他玩吧。
回乡下过年总是在不断地应酬亲友,还有人会专门到乡下来给他们拜年。一个不谈生意的年,依旧有许多的人情往来,比平日里还要忙。
的确是,从来顾不上孩子。乡下孩子多,将他往孩子堆里一扔,怎么会有事呢?
她反复推敲着细节,找更多记忆来佐证。不知晨昏,在依稀之中,她听到了教堂的钟声。
教堂离这不近,怎么会听到?
脱了眼镜,才想起是家中的钟声。林建华买来的,说摆风水的。
听着有规律的钟声,孙玉敏站起了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边天已经黑了。
她站了许久,忽然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不知那头是几点,不过一定会接。
“建华,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你来美国陪我吧。”
第68章
林夏睡够了,独自想了很久的心事,回过神时,才发现身旁的他已经睡着了。
还想着他怎么入睡这么快,才想起他这是陪她熬了一宿,他那侧的床头灯还开着,她想帮他关了,又怕吵醒他,就随它去了。
睡久了腰疼,她翻了身撑着下巴看着他。
他可真严肃,睡着时也没温和到哪里去。醒着的时候更是凶,有时候很让人讨厌。与他在一起,她不能弱,也不想弱。
她喜欢被他牵着手往前跑,遇到荆棘林,他不会让她绕过,带着她一起被扎,再帮她舔舐伤口。在黑暗丛林里,他将她丢失过,她埋着头不敢向前。想让他回来找她,可又不想喊出声,让他轻易找到。
她已经比结婚时强大了好多,在大多数时候都能独当一面了。
可此时,看着睡着了的他,在私下里,她想依赖着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他。她笑了,自己可真幼稚。
再没了睡意,她起身出了卧室,去洗了个澡。洗完后,电饭煲里的粥也熬好了,她盛了碗粥,加了肉松,将一整碗都吃下了。
已经日出,她昨天尚未落日就回了家,陷入了昏睡之中,再醒来看到阳光时,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妈妈跟她说过,做你自己;哥哥也跟她说过,做你自己。
可是他们都没有问过她,你想要什么。没有想过,这就是她想要的。现在的她,是过往每一个做自己的时刻塑造而成。
这就是她:不够纯粹,有欲望,贪婪中夹杂着恐惧,有很多怀疑自我的时刻,还会时不时被打倒,可跌落至谷底前,总能将自己拽起。
她要比他们做得更好。
程帆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看到她坐在床上,披散着头发,拿了本书在看,很专心,都没发现他醒了。
他没有喊她,静静地看着她。
他太过明白自己的脾气秉性,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跟他共同生活,不是件容易的事。
喜欢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事情转变的结点总是很微妙,无法用理性去界定何时产生了变化,更无法去形容爱上她那一瞬的感受。
如果非要给一个念头产生的时机,也许是他想跟她在一起生活。
当他想要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常人有的顾虑,他都不会有,因为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无需承诺幸福与永远,他给她的,一定是最好的。
但他此时却怀疑,他有在给她想要的吗?
林夏翻了页书时,发现他醒了,将书放到了一旁,“你怎么睡这么久?”
“几点了?”
“两点了。”
竟然快睡了十个小时,可能是回国的航班上他就没有怎么睡,他拉了她的手,“怎么不喊醒我。”
她被他拉着坐到了他的身上,抓着他的手在玩,感觉自己好无聊,竟然在等着他醒过来,”睡呗,又没什么事。”
“最近有点累,不想去工作。”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不想上班的时候?”
他偶尔的自我反省,就快被她这么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你的重点,为什么不能在前半句?”
她下意识想回,又不是我让你这么累的,可又觉得这句话有歧义,挑了眉问他:“我让你累着了?”
看着她一脸的不怀好意,他忽然起了身,将她推倒压在了身下。当他的手往下摸去时,她笑着拦住了,“不要,我生理期。”
他却没停住动作,扯到腰际的裙摆后,反了方向,一路向上,“什么时候结束?”
“过两天。”
“要不要在海滩上?”
她被揉的有些喘,“什么?”
“去度假吧。”
“什么时候?”
“明天出发。”
虽然早就说好了要去度假,她拉住了他的手,想问为什么这么急,但也不算急,两人都说了好几次要去,他出差的这几天她也将工作都收尾了,“好。”
两人倒在了床尾,什么都做不了,难得清闲,无聊到在床上相拥着翻滚。男人在女人的耳旁说着私密话,引得女人娇笑之余,还想踢他一脚。
女人也不是善茬,但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后,就发出了抗拒声。呜咽的抗拒声中,还夹杂着男人再难以忍耐的喘息声。
林夏下午点还是去了趟公司。
京州依旧热着,要到九月份才可能稍微凉快点,这一趟大半个月的度假,躲掉了最后一段的大热天。
颇长的假期,她应当对林建华当面讲一声,却得知他不在京州,再一细问,是去了美国。
这么突然的行程,不知是去干什么,林夏就怕孙玉敏那有什么事,但要有什么事,肯定会通知她的。
心中放不下,还是李伟国告诉了她,他们在美国有点生意,估计是去处理事情了。
林夏愣了下,她倒是不知道美国有生意的事。没有为不告诉她而感到介意,反应过来后,是开心。
有些伤痛永远无法愈合,但仍能从一生所钟爱的事上得到转移,是孙玉敏终于走出来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