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大鱼,是烨王。
近来大理寺调查一桩私贩盐铁案,牵涉其中的庆阳卫所,乃烨王嫡系。
大理寺从户部调来延绥边镇的军户籍册,大有重翻旧帐的意思,盐铁案只是个引子,温大人得了旨意,要彻查当年的军械造假案。
照时间推算,军械案所涉,恰好就是翟天修死在贺兰山的那场战役。
昨夜白松查到的那些,沈之砚凭直觉认为还不完全,他今日来是为翻查卷宗,翟弼当年到底为何得罪了烨王,才被安上个畏罪自尽的名头。
这一查,果然寻到端倪。
西北边镇延绥,共有三大卫所,庆阳、榆林及延德,烨王府便在庆阳,一两年间又收服了榆林。
唯独延德颇有傲骨,上到指挥使康良,下到千户百户,皆是西北本地豪绅大族的子弟,这些人世代在此,经营日久,势力盘根错节。
忽地凭空来了个王爷,说是宗室却是外姓,琢磨着意思还是贬下来的,康良不肯低头,暗示麾下给他来个下马威。
而烨王挑中翟弼杀鸡儆猴,其中也有缘由。
翟家在西北绿林颇有来头,早年响马出身,做得是拦路剪径的□□买卖,一朝招安当了千户,当年的路子丢了可惜,便弄了个镖局,仍叫旧日兄弟在道上走,可谓黑白通吃。
烨王初到西北,念念不忘的是身后繁华帝都,要保持这条归路畅通,首先便看上了翟家的镖路。
“金刀镖局。”沈之砚端坐案前,指节有节奏地轻叩,口中沉吟稍许,抬头问严烁,“上次你查到走盐的那几个商行,是不是有一家叫金刀商行?”
严烁裹了件斗篷,正窝在靠椅上补眠,听得金刀二字蓦地醒来,揉了揉眼,见沈之砚快被堆作小山的卷宗给淹了。
他最不耐烦这种案牍活计,有时就央沈之砚替他做,比自己来得顺溜多了,难得今次他不请自来,正是不用白不用。
严烁起身踱过来,探头在卷上瞧了两眼,大是感佩,“欸,十多年前的东西,这都叫你给翻出来了。”
私盐利润大,商行仅为表相,打通各路关卡,需要官面上层层通达,背后真正获利的是各地官场要员,甚至盐运司监守自盗,再向上递进,包括京师权贵、内阁辅臣,乃至宫中十二监,几乎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查私盐牵一发则动全身,历年来便是悍吏能臣,也不可能将案子查得全盘透彻,不过是到哪一步为止罢了。
大理寺今次得圣意暗授,主要目标在烨王,眼下沈之砚查到金刀商行,这就对上了。
卷宗所载,烨王当年拔了翟弼这根头筹,眼看树倒猢狲散,之后镖局的二把手倒戈,投了王府。
这些年替他经营往返京师到西北的商路,运贩茶叶、布匹、皮毛之类,明面上改作商行。
严烁洗了把脸,精神一振,“金刀商行在京城有分号,我这就去拿了掌柜回来问话。”
沈之砚淡淡颌首,“到时我来审。”
他自恃君子,轻易不参与刑审,严烁不意他竟要亲自出马,乐呵呵搓手,“那敢情好。”
面对刑部沈侍郎,严烁还没见过哪个犯人,能把心事藏肚里不吐出来的。
严烁向外走,沈之砚叫住他,“你姐夫在吏部,帮我问问,可有个姓孟的主事。”
大理寺有监查百官之权,吏部自然也有眼线,指明要他姐夫去查,那就不是公事。
严烁歪头打量他一眼,“你岳丈不就在吏部,干嘛舍近求远?”
沈之砚不置可否,低头继续看卷。
*
阮老夫人饭后歇晌,阮柔跟着方苓出来,琢磨着如何开口,问问阿娘金刀商行的事。
直接提太过突兀,前世阮家通敌的事,眼下要是跟爹娘明言,非吓死他俩不可,一忽乱了阵脚,反倒让暗地里有心构陷之人起了警觉。
“近来琼姨还好么?”
阮柔想起这么个人来,林琼是翟天修母亲的贴身侍女,当年翟家出事后,不满十岁的翟天修一夜间成了孤儿,便是由她陪同来京。
“她如今还是在春茗堂柜上做事。”说起来方苓叹了口气,翟天修三年前入伍离京,只剩林琼一人,不愿在府上吃白食,要自己养活自己,方苓便把她安排到家里的茶行去,也好方便照应。
翟天修的母亲林氏,娘家在延德一带也是有名望的商贾,林琼自幼卖身入林府,从了主家的姓,耳染目濡,算帐盘货方面一把好手。
“琼娘心思活络,做生意很有一套,春茗堂的生意大多跟西北往来,他们林家在那边路子熟,前几月新换了家商行,不到半年,茶行的利润就翻了快一倍。”
方苓说着,又补充了句,“阿修的信便是她送过来给我的。”
“可是金刀商行?”阮柔轻声问。
“没错,就是金刀。”方苓颇意外看看她,“你也知道?”
“啊,无意中听到的。”阮柔含糊其辞,想了想又道:“我想这两天去找一趟琼姨,阿娘替我安排一下。”
“怎么?”方苓看了女儿一眼,知她到底没全放下,想劝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女儿看着软和得棉花似的,其实性子犟起来跟她不分伯仲,打小方苓花在一对女儿身上花的心思并不多,都忙着和丈夫较劲去了,现下想想真真后悔。
好在她们姐妹俩私底下无话不谈,她想着,回头还是叫长女出马,比她这个当娘的强。
“也没什么。”阮柔随口道,“就问问修表哥的近况。”
“我回头叫管事跟她说一声,约了时间,你自己去就是了。”方苓一口应承下来。
“姐姐说什么时辰过来?”阮柔又问阮桑。
说到长女,方苓神情一松,那才是个性子完全随了她的,嬉笑道:“她今儿不得空,叫人回来递话儿还骂骂咧咧的,说前几日不是刚聚过,你沈夫人有什么事,不如直接登他付家的门。”
阮柔气得跺脚,扭着阿娘的胳膊不依,“下次她回来,娘替我打她一顿出气。”
“好好好。”方苓笑着打圆场,“她也就对你才这么蛮横,嘴上凶,你等着,指不定一会儿就带着小圆儿赶回来了。”
阮柔没好气,“我就为看眼小圆儿,她娘的爱来不来,我还不稀罕。”
“嘿。”方苓作势要打,“女孩儿家家,不许污言秽语。”
阮柔吐了吐舌,攀在阿娘肩上咯咯直笑。
这时有下人领了个小厮进来,阮柔打眼一瞧,认出是沈府的人,知道是沈之砚使人来送茶的,叫人过来接了,回头对方氏说:
“我去书房找爹爹,琼姨的事儿您别忘了。”
“知道了。”方苓拧眉瞅着她走了,心道怪哉,这丫头一向不怎么跟她爹亲近,比她自己还爱摆脸色给阮仕祯看,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竟上赶着亲自送茶。
作者有话说:
砚狗要找男二搞事,这里走两章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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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自欺欺人
◎你这位夫君有些古板。◎
阮仕祯的书房乱七八糟,桌案、博古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奇石,他好玩这个,常常沉迷其中一倒腾便是整日,乐此不疲。
阮柔进来几乎没地儿下脚,不由皱了皱眉,跟着沈之砚这几年,习惯了房间整洁到纤尘不染,反倒受不了这般乱相。
“爹。”
她喊了一声,架子后头探出个脑袋,见了她顿时眉开眼笑,“阿柔你快来,看爹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我回来你也不说出来看看我……”阮柔抱怨着走到窗边,哗一下推到最大,阳光涌进来,驱散了房中的石土腥味儿。
“有你这么当爹的么。”
“你不是前几日才回来过。”阮仕祯赔了个笑,放下手里石头,背着手踱步出来,“再说你哪次回来是为看我?”
他心里明白着呢,才不上赶着拿热脸贴冷屁股。
阮柔看着那张眉目清隽的脸,一阵酸楚涌上眼眶,猜想前世他被大理寺带走时,该是怎样一副茫然又认命的麻木表情。
阮仕祯的好脾气,乍看像逆来顺受得久了,对什么都能妥协,只有不言不笑时才能看出,仍有那么丁点文人的傲骨在撑着这副躯壳,透着聪明人才有的糊涂。
是因为看得清,放得下,豁达到一定境界,便能随遇而安。
她还记得有回阿娘跟爹爹吵完架,照例又把他轰出大门,连带着一块儿撵出来的,还有她和阮桑这对小姐妹。
当时爹爹一手牵一个,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阮桑仰头向爹提议,“咱们去买花。”
阮仕祯想了想,腼腆一笑,“爹没钱。”
姐妹俩同时翻个白眼。
那天爹爹带着她们,在花市慢慢走着,看完了每一家店,“花儿买回去是为了看,咱们在这儿看也一样,想看什么都有,还不花钱,多好。”
彼时阮柔深觉不齿,认为爹爹懦弱无能,得过且过,不成样子。
多年后她嫁到沈家,在人生不如意的境况下,也如爹爹这般逆来顺受,却做不到看开与放下,面上不争,夜里独自一人躲在被里哭。
重活一世,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阮柔尝试着理解爹爹的不争,自认……还是做不到。
或许,和爹爹相比,她缺少一个像阿娘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天天骂他、却包容了他、陪伴他一生的女人。
真心与否,并不在表面,而是付诸实际的行动。
便如沈之砚待她,在沈家人面前,对她的维护并不说出口,由得旁人自行领会,因他而敬她几分。
在外亦如是,一同赴宴时,他的体贴周到令人侧目。
众人盛赞状元郎风光霁月,对妻子温柔体贴,便也相应地对她投来艳羡目光,道她能嫁给沈之砚,是三世修来的福份。
她对此感激涕零,至于回到棠梨院后他的冷淡疏离,倒也正中下怀。
明知那是假的,因着心有所属,便能欣然接受。
如今想来,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阮柔把茶叶递给阮仕祯,挽起袖子,替他收拾乱糟糟的桌案。
“又是雨前龙井。”阮仕祯看了眼,笑呵呵放回桌上,“看来你这位夫君有些古板啊,春茶那么多,每年都送这个,就不会换个花样?”
是么?阮柔过去倒没怎么留意,瞄了一眼桌上的茶包,是有那么点儿眼熟。
“爹爹,这次吏考,你考得怎么样?”
阮柔问得随意,阮仕祯答得也随意,跟没答一样,“那东西就是走个过场,就那样。”
说完抬眼,见到女儿脸上的不满,无可无不可又添一句,“回头调到文选科,大概比现在忙一点儿。”
果然跟她想的一样,阮柔试探一句,“爹爹,您在官场这么多年,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阮仕祯警觉瞥她一眼,反问,“爹这么好性,能得罪谁?”
阮柔杏眼圆瞪回怼,“是我问你呢,你怎么倒反问起我来?”
阮仕祯抬手点点她,意思是有女儿这么跟爹说话的么,无声反驳过后,仍是老老实实作答,“没有……吧。”
他这么个温吞性子,阮柔算是知道为何阿娘成天肝火盛了,只得将提前预备好的说辞道出。
“女儿听之砚提过那么一次,说往年吏考中有人偷换考卷,后来查出来,被偷的人也受了罚……这就挺冤,爹爹——”
阮柔硬着头皮瞎编,“你会不会也这么倒霉,碰巧被人偷换……”
“往年?我怎么没听说过。”
没想到阮仕祯还不大好骗,关键值房隔壁便是考功司,这种传闻他怎会不知。
“啊……没有么?”阮柔杏眼睁得更大了,有点失神,“也许是我做了这么个梦吧,反正,爹爹你明日上值,去考功司看一眼呗,谨防万一。”
阮仕祯摸不着头脑,却也从善如流,咳了一声,“为官自当缜密细致,好,爹知道了。”
阮柔满意点头,没多待,又说了几句便走了。
阮仕祯举目打量整齐的书房,心下一暖,目光温和,自窗口望向女儿缓缓远去的背影。
申时过后,阮桑带着女儿姗姗来迟,阮柔赶紧到门上去接,迎面就见小圆儿飞奔而来。
“小姨……”女孩儿的小裙子高高扬起,大眼睛笑得眯成条缝,扎着两条肉嘟嘟的胳膊,跑成一阵风。
底下掐金圆头的小绣鞋几乎飞脱出去,被地上一颗鹅卵石绊了下,小身子一个趔趄。
阮柔想也没想,冲上去两膝着地向前一索,将人接在怀里。
“吓死小姨了,你跑那么快干嘛。”抱住软乎乎的小外甥女儿,阮柔坐在地上惊魂甫定,板起脸来教训她。
“哎哟这不年不节的,你给我们家小圆儿磕这么大一个,也不怕折她的寿。”
那边,阮桑高亢清亮的嗓音忙不迭打趣,笑盈盈迈着端方优雅的步子,不紧不慢踱来,居高临下,满眼揶揄瞅着妹子。
从小到大,阮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阮柔的机会。
阮柔这时却没功夫和她拌嘴,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圆脸洋溢欢欣,露出颊边深深的酒窝。
“小圆儿,想小姨了没有?”她忍住鼻酸,颤声问。
“想了。”小女孩用力点头,“可想可想了。”
“就会卖乖,在家我怎么没听你念叨小姨?”阮桑揭穿女儿,笑容得意非凡,“这么丁点年纪就会嘴巴甜哄人,长大了可怎么好。”
前世家破人亡,至亲凄惨的遭遇是阮柔无法承受之痛,如今,胸口最后一丝悲哀泯灭在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容里,她抬头,目光温柔看着面前的“死对头”。
“铭哥儿呢?”
“这两日跟着他祖母歇晌,我就懒得带过来。”阮桑白她一眼,“怎么着啊我的三小姐,民妇听召而来,您有何吩咐?”
膝盖有点疼,一时起不来,阮柔便这么席地而坐,低眉顺眼轻笑,“没什么吩咐,就闲得无聊。”
嘿,消遣我玩儿是吧,阮桑眼风凌厉,却丝毫不露气短,像只骄傲孔雀扬起纤长的颈,华丽裙摆从她面前扫过,从容往里走,口中唤一声:
“小圆儿来,咱们找曾祖去喽。”
怀里的小丫头应声要起,被小姨箍住腰,扎着手扭了几下屁股,愣是没起来。
“小姨……”小圆儿挣扎两下,猛地反应过来,扭头一看,小姨已经撅嘴不高兴了。
她跟个小大人一样怪为难的,胖乎乎的指头对了几下,朝阮柔挤眉弄眼,“要不、咱们和阿娘一道去……”
阮桑得意洋洋转身,“要我说,孩儿还是自个儿的亲,你别馋我家小圆儿,有本事自己生去。”
阮柔气馁,朝她伸手,“拉我一把。”
阮桑大获全胜,走过来一手一个将人拎起来,朝她膝头瞄一下,“刚跪那么狠,还不看看破皮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