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妻——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1:25

  “桑虫儿掉金豆子了,快出来瞧稀奇了喂。”
  那些曾于她短短十九年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见到祖母的一瞬间,自阮柔的胸腔轰然炸开,她扑上去跪倒在老人膝前,失声痛哭。
  “这是怎么了?柔儿别哭,有什么委屈跟祖母说,万事都有祖母替你作主。”
  阮老夫人惊愕蹙眉,一面心疼地用手摩挲孙女儿脖颈,严厉的目光转向吕嬷嬷,无声质问。
  又和姑爷闹别扭了?
  吕嬷嬷眼神带点无辜,摇头:没有啊。
  又想了想,昨晚跟姑娘说那事的时候,瞧着她像心里有数,平静得很。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性子软和、心地善良,没什么心机,平日也不爱算计,颇有点没心没肺。
  一时连吕嬷嬷自己也想掉眼泪,姑娘到底心里藏了多大的苦哟,见着老太太哭成这样。
  阮柔不顾不管哭完,这才省过神儿,这么失态怕是要吓着老太太,抹了泪弯唇嬉笑。
  “哈哈,我吓唬您玩儿的。小时候您老说,一个金豆子抵得三日光阴,我给您老掉一堆,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活到九百九十九。”
  “呸,那我不成老妖精了。”阮老夫人抬手给她个脑瓜崩儿,又捧着脸左右瞧瞧,目光精明锐利,“老老实实跟祖母说,你和沈之砚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没、没什么呀,就都……挺好的。”阮柔心下打鼓,说话吞吞吐吐。
  所有人都说沈之砚待她体贴和善,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老太太知道她心里放不下翟天修,始终不肯移情,点着她额头,话说得一点都不留情面。
  “你就造孽吧,再这么拖下去,待到夫妻间那点情份淡了,我看你往后怎么在沈家过日子。”
  “不成就和离。”
  说话的是方苓,听说女儿到了,她立刻撂下阮仕祯赶过来。
  母女间对了个眼色,阿娘的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阮柔知道,阿娘一向看好她和阿修。
  翟天修也有信给方苓,因此一得知他还活着,便连夜让人把这天大的好消息送上山。
  方苓挨着老夫人另一边坐下,曲起条腿来盘着,手掌支在膝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正正经经迎上老夫人打量来的目光,忽有点打退堂鼓,不由去瞥女儿,意思是:
  怎么样?说不说?
  这一幕前世发生过,但今次阮柔却没有那时的坚定,也起了犹豫。
  老夫人多精啊,一眼看出这娘儿俩有古怪,耷拉下眼皮哼了一声。
  方苓一个激灵,张口就全交待了,“娘,阿修没死。”
  老太太神情没动,低着眼不知想什么,过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已不甚清透的眸中,有锋芒一闪而过。
  “没死……”苍老的语调缓缓质问,“那为何现在才递信儿回来?”
第17章 冷暖自知
  ◎在夫家压抑天性过活。◎
  “娘,阿修这三年遭了大罪。”方苓面露不忍,“当年贺兰山那一战朝廷输得太惨,他晕死在战场上,后来被鞑子掳回去当了奴隶……”
  蒙古人在河套一带修建防御工事,掳了大批汉人没日没夜做工,翟天修就是其中一个苦力,吃不饱穿不暖,一日只睡一个时辰,干活时动作稍慢,一顿鞭子、老拳便招呼上来。
  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终于攒够钱,买通工头把自己赎出来。
  阮柔前世听着这些时,心里如翻江倒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腔壮志的少年,到底被皮鞭和劳作摧折成什么样子?
  前世今天,她伏在祖母膝上痛哭失声,替他感到万般屈辱与不值。
  然而后来的翟天修,并非以一个赎身奴隶的身份、拖着病体残肢归来,他风光回朝,得朝廷大力嘉奖,封五品忠武将军。
  阮柔想起前世与翟天修的几次会面,听他戏谑玩笑的口吻,讲起当奴隶时的狼狈,朗声笑说鞑子疲软没骨头,鞭子打人一点都不疼。
  以及淡然平静,简略说了一点他如何从蒙古人那里盗取情报。
  他说这些经历时,像是在说旁人。
  阮柔听来,便也觉得很遥远,像那些苦难都与他无关,然而烙印在他身上的伤与痛,终身无法磨灭。
  她满心惋惜、怜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替他弥补回一点点遗憾。
  即使在阮家一夕间遭受灭顶之灾,爹爹这种不涉党争、谁也碍不着的小官儿,沾上通敌叛国的大罪时,她都没去质疑过——
  翟天修一个从蒙古逃回来的人,与她家发生的一切,可有关连?
  “柔儿,你怎么想的?”阮老夫人看看一直愣神的阮柔,对她听着这些并没有太激动,感到一丝满意。
  方苓也投来担忧,时过境迁,女儿已嫁作他人妇,翟天修归来想必也是一身伤痛、穷困潦倒,本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谁想造化弄人,成了眼下这番局面。
  “修表哥遭此大难,咱们做亲戚的,该帮扶,自然还是要帮。”
  阮柔敛眉低目,语气平静地说道。
  这话中规中矩,亦是她目前的打算,暂时稳住不动,不偏不倚,不再像前世那样,因为倾向翟天修而乱了分寸。
  祖母和阿娘同时松了口气,阮老夫人欣慰点头,“柔儿长大了,懂得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
  女儿能这么明白,出乎方苓的意料,高兴之余,又略有遗憾。
  阮柔看着两人,至于之后的打算,她肯定还是要跟沈之砚和离的,一日不脱离他的掌控,她下半辈子都不会有真正的安稳日子。
  只是,这要等到把阮家的事弄明白,彻底摆脱危机后,才可筹谋。
  在祖母这里陪着说话儿,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下人摆上膳,老太太问了声:“仕祯呢?”
  方苓面上升起些尴尬,咧嘴一笑,“这会儿大概在书房。”
  老太太一挥手,“别管他,咱们娘儿仨吃饭。”
  婚后这些年,方苓能稳稳踩在丈夫头上,还要多得婆母的鼎力支持,当年做下的那个决定,之所以维持至今,是因许诺之人始终诚挚守信。
  在方苓看来,这里唯一的亏欠,便是两个女儿。
  长女略好些,付家门第不显,女婿付轶勤恳多年,娶了阮桑后才开始官运亨通,如今在北直隶盐运司当了个分司副使。
  阮桑有旺夫命,贤惠能干、儿女双全,在付家得公婆看重,下面小姑妯娌众星拱月般围着她转。
  相比之下,小女儿就命途多舛,沈之砚少年成名身居高位,她嫁过去,因着庶出的名头被婆母冷待,日子过得谨小慎微。
  沈之砚不差,但方苓看得清楚,这女婿看着脾气温和,实则心性冷清,阿柔自小爱闹,活蹦乱跳养到十六,去了夫家完全是压抑天性过活。
  方苓虽在这府上做了二十多年妾室,却是夫君敬重,婆婆拿她当亲女儿看,下人更是不敢怠慢,活得张扬快意。
  果然姻缘好坏不能只看表面,关起门来过日子,冷暖自知。
  方苓这一上午先是骂丈夫,后又忙着陪女儿,眼下饭还未吃完,府里的管事嬷嬷已经找过来,在外间廊下站了一排听候。
  她坐在窗边,手里端着碗,一边吃,一边隔窗跟外面人交待事宜,倒也两不耽误。
  阮老夫人见惯不怪,只一个劲儿给阮柔挟菜,“瞧这小脸儿瘦的,多吃点儿。”
  阮家颇有些产业,这些年交在方苓手里打理,生生又翻出两三倍的规模,按阮仕祯五品官的俸禄,在这京城算得上富庶之家。
  一个管事正跟方氏盘上月西院的支出,“……黄花梨嵌绿石插屏一架、老坑岫玉佛像一座、紫竹雕双鹊笔洗一对,这项支出总计七百八十两,刚好马鞍街书斋送来年初一季的进帐八百两,便全送过去了,刚好抹平。”
  西院就是芳菲斋,每月开支都从方苓手上过,她倒也从不苛刻,通常连零头都不计,直接拨过去,只松不紧。
  听着这一笔像是送礼,阮承宇与沈之砚是同年,三甲进士位次中上,如今在布政司使任参议,从四品,官运比阮仕祯这个当爹的强了不少。
  毕竟是阮家的长子嫡孙,阮柔悄悄去瞥祖母,能有这般出息,她老人家自当欣慰。
  谁知老太太面色八风不动,跟没听见一样,放下竹筷,老天拔地站起身,“柔儿吃完了,来给祖母切药。”
  阮柔当即撂下碗,搀着她往内室去。
  老太太一向对芳菲斋态度冷淡,从前阮柔觉得她是为着阿娘的面子,这会儿却觉出几分奇怪。
  没给她走神的功夫,侍女秋月搬出一匣子茯苓块,笑眯眯道:“老太太上回说了,还是三姑娘手艺好,茯苓切得又细又匀,磨出来一点渣子都没有,奴婢今趟又能偷懒了,有劳三姑娘啦。”
  阮柔冲她眨眨眼,“前次秋姑姑说给我做马蹄糕的,应该说话算话的吧。”
  “哎哟真的是……想占三姑娘点儿便宜,可不容易呐。”秋月掩嘴跟老夫人笑,拍拍手向外走,“行,我这就和面去,多做点拿小瓷瓮装起来,让三姑娘带回去慢慢吃。”
  阮老夫人嫌弃撇嘴,“我原也当她是个人精呢,原来光会窝里横,出去是个没嘴的,不顶用。”
  阮柔偷偷跟秋月扮个鬼脸,从一旁拿过柄小金刀乖乖切药,不敢回嘴。
  她喜欢回娘家,喜欢家里这热热闹闹的气氛,祖母嘴硬心软,看着对谁都不大热情,其实心里最明白事儿。
  阿娘这么个倔脾气,婆媳俩这些年相处下来服服帖帖,是知道老太太不存私心,好话赖话,不中听却实用。
  有一等人便是如此,哪怕面上遭些罪,也要心里活得痛快,阿娘便是如此。
  她嫁给沈之砚,面上看着风光,其实内里情形恰好相反。
  坐在窗边光线正好,暖风和颐,阮柔一边切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那边阿娘跟人说话,几个字随风送进耳中。
  “这次西北过来的茶叶,咱们用的是金刀商行的路子,果然,比往年成本低了三成。”
  阮柔停住,盯着手里小小的金刀出神,拼命想要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云珠凑到近前,蹲身小声问她,“夫人你困不困,要不我帮你切会儿。”
  说着来拿她的小刀,阮柔盯着她的手,蓦地想起来了。
  前世棠梨院,那会儿云珠在替她拆茶饼,也是拿着这样一把小小金刀,一边听吕嬷嬷在旁跟府里的下人闲唠嗑,说起近日沈之砚跟大理寺办的走私盐铁案,通缉大半年的主犯刚落网,正是金刀商行的东家。
  她记得当时云珠舞着手上茶刀问,“金刀商行,是这个金刀么?怎么起这么个古怪名字。”
  那下人解释道:“嗐,听说先前在西北是走镖的,人家叫金刀镖局。”
  当时那桩案子闹得声势浩大,这金刀商行将两淮的盐私运到西北,再卖给蒙古人,禁盐令颁下近十年,大益严禁向关外贩盐,这是近些年最大的一笔运贩私盐案。
  尤其他们不光卖盐,还偷贩大量铁器给鞑子,犯的是通敌罪。
  眼下阿娘竟与金刀商行有生意往来,阮柔惊出一身冷汗,感觉摸到一丝前世阮家大祸的脉络。
  *
  沈之砚一早先去大理寺,严烁刚从地牢出来,熬了一宿眼都红了,却精神奕奕,见了他上来把住肩咬耳朵。
  “昨儿你猜得不错,青台山那伙劫匪果然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沈之砚抬起伤了的右手,手背在他臂上一磕,严烁不敢反抗,立时松开他,背着手站到一边儿去,咳了一声,神情端肃。
  沈之砚这人格外拘小节,最重礼仪规矩,平日从不与人勾肩搭背、行止狎昵。
  “你猜怎么着?”严烁仍旧对昨夜的发现兴奋不己。
  “仵作在其中一人身上,发现枭形纹身。枭卫!听说当年烨王离京的时候,手下这伙人已被陛下折去过半,剩下的全跟着去了西北,没想到,竟还留了几个在端宁长公主身边。”
  当年那桩宫闱旧事,涉及背德阴私,烨王是先帝义子,名份上与端宁是兄妹,先帝为此震怒,这才把从前极为看重的烨王遣离出京,远远发配到西北边镇。
  后来隆泰帝登基,仍对这对兄妹看管极严,长公主府的来往信件一直有人盯着,烨王几次请旨入京也全被驳回,就是生怕这两人闹出丑闻,损及皇室名誉。
  眼下严烁发现了端宁长公主身边有枭卫,这事若被皇帝知晓,无异于又一次掀起轩然大波。
  “怎么样……”严烁邀功一般对沈之砚咧嘴笑,“你手上那桩侵田案,不是正愁没出路,要不要兄弟助你一臂之力,有这件把柄在,裴相也不敢轻易沾手,只得爱莫能助了。”
第18章 金刀商行
  ◎她娘的爱来不来,我还不稀罕。◎
  侵田案是布政使司转来刑部的,一年时间,京郊西山数十家农户惨遭圈地,其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不知凡几。
  这事出在京师天子脚下,皇帝震怒,下令刑部彻查,查来查去,查到端宁长公主府的长史杨忠身上,幕后黑手是谁,已然图穷匕现。
  这个时候,裴相出面找到沈之砚,叫他将手头的案子先缓缓,陛下那边,自有他去料理。
  沈之砚心有不甘,最终却应承下来。
  师生一场,他能去刑部,一路多得老师铺路。
  刑部尚书岑鸿文年富力强,本该在这位子再坐个十年八年没问题,却在裴相一番疏通运作下,已有打算明年请辞致仕,回湖南老家编书修纂。
  沈之砚心知肚明,老师对他另眼相看大力扶持,是因祖父在三法司威望尤存,这亦是他立志要走的路,编修律法、革新吏制。
  尚书之位他志在必得,继而入阁辅政,让法令通达天下。
  这条路并非坦途,势必与一路扶持他上来的裴安利益相背,在师恩与道义上他不曾犹豫过,但现实中处事,却不宜操之过急。
  “恐怕未必。”沈之砚轻轻抬眼一瞥严烁,“你这把柄递过去,正中相爷下怀。”
  端宁长公主在烨王走后,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不仅豢养小倌儿、面首,更与裴相之间有了些不清不楚的瓜葛。
  对此,当年太后在世时发过几次狠,终究是拿这个叛逆的女儿无法,皇帝也表示了默许,传出去总比兄妹乱\\.伦好听些。
  再说裴相府上有悍妻,这在朝野是出了名的,长公主与首辅做不了名正言顺的夫妻,不会令这方势力坐大,皇帝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多加干涉。
  眼下若裴安知晓,长公主手下仍用着老情人的暗卫,正好借机铲除,岂不妙哉。
  严烁先前心思没转到这一层上,眼下这么一想,嘿,还真是,上下打量沈之砚,“要么说成了亲的人,这方面就是想得周全,给我这种孤家寡人,就盘算不到这些细节。”
  沈之砚脸色一沉,眸底阴郁又起,冷声道:“不必着眼琐碎,若你能破了盐铁案,到时再把枭卫的证据添上,正可一举擒获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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