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荨眼睛盯着她左臂,嗅到屋子里已经没有膏药的清香,有些不大高兴,“南诏多年内乱不休,巫师打着天神的旗号迷惑族人与大宁争夺土地,原本我哥还能压制住,但五年前他突然昏睡不起,只好由王妃暂代处理政务。”
楚纤歌明显察觉他提起王妃这个人时,咬字格外重。
“这几年巫师越发张狂,昨夜巷子里堵我们的就是巫师一派,暗桩被查,他们出不了京,孤注一掷想杀你。”
方荨抿了口茶,又道,“王妃主和,他们行刺,成与不成都会给南诏带去麻烦,大宁施压给王妃,巫师便有更好的理由鼓动族人罢免她。”
楚纤歌手指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叩着,“主和?她若是能打赢我,就是一统南诏最好的理由。这三年你在我身边,我顾及你,她仗着我在南境的大军,可是连蛮夷都敢挑衅。”
“方荨,你想我帮你们,还不如直接说。”
方荨握着茶杯的双手十指交叉紧扣,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所以,每一次对他的偏心她都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紫情以王妃的名义接近我,那日我并不想随她赴死,是她拉我落水,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是巫师的人。”
他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希望能骗过她。
王妃的阴谋太深,又与他有感情纠葛,没有十足把握他知道楚纤歌不会相信自己。倒不如利用巫师之名,先将王妃的棋子除掉。
她断了爪牙,再想利用自己难上加难。
但除了这些,他更在意楚纤歌安危,一想到她身体里的毒,他就没办法安心。
楚纤歌像是在消化他的和盘托出,食指沿着眉毛来来回回,“难得你对我说这么多,所以你一改常态是想替你们王妃正名,让我不要牵连她?”
“不、不是。”方荨再次看过来,鼓足了勇气,“我只想让你相信,我不会再害你。也不会与他们任何一方再私下来往。”
这人从清醒后就一直在说这句,可分明她从没指责过他要害自己,哪怕上元节那日她真的因他走了回鬼门关。
“方荨。”她叹息一声,眼里浮起几缕疲惫,“你以为我冷落你,只是因为紫情是细作,怀疑你背叛我吗?”
方荨眼睛一红,直觉她要说的话会让他很难受。
“不会害我….但你明知我可能会死,还是拿走了融雪草。”楚纤歌哽了一下,让自己勉强勾起一丝云淡风轻的笑容。
“但我曾经也说过,这条命本来也是你救回来的。只要你开口,哪怕要命,我都能给。”
“融雪草就当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若你记恨我逼你来大宁和亲,这三年你对我的视而不见,冷漠残忍,也算得上报复了。”
方荨手握成拳,止不住地发颤,全身血液好似瞬间涌上头顶,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久到他觉得双腿有些僵硬,才重新找回神智,“你说,我做了驸马,生死都是你的人。这话还算数吗?”
楚纤歌背转过身,“我想要的驸马不是这样,所以···不做数了。”
“从前是我鬼迷心窍,你怎么罚我都行,别···”他想伸手抓住她,可又不敢。
楚纤歌,你若是不要我了,我在这世上就一个真心人都没了。
“怎ᴊsɢ样才能原谅我?”
他喃喃问了一句,原以为她不会回答,不想楚纤歌心头一软,略一沉吟,“你很少求我什么,既开了口,不如…”
“如果你能问出其他细作行踪,那就证明这件事与你们无关,外头那些流言也可不攻自破。”
楚纤歌又吃了个蜜饯,缓缓看向方荨。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旺,她穿着宽松的中衣,此刻拔了束发的簪子,一头墨发流泻而下,衬得肤色越发干净透白。
方荨眼里终于升起点亮光,楚纤歌只要肯松口,要他做什么都行,“好。”
方荨离开后,楚纤歌疲惫地躺回榻上,双眼盯着天花板,明明困得厉害却迟迟没有睡意。
方荨,希望你这次别让我失望。
细作的名单已经到手,如果你问出来的一模一样,不管你抱着什么目的,我就再信你一回。
楚纤歌睡到晌午才醒,午膳想吃冰水,赵嬷嬷却端了红枣米饭过来,她扒拉两口将外头的宋停唤了进来。
宋停挨了二十鞭子,又跪了一个上午,一听公主传他,立刻打起精神。
“公主万福金安。”
楚纤歌瞧见背上都是血印子,蹙了蹙眉,心说下手真狠,“吩咐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暗卫已经来了消息。半年前,林公子身边多了个会来事的小厮金翰,因为常带回去公主消息,得了林公子青睐,现在是一等随侍。”
楚纤歌方才并不是话赶话怀疑林慕风,如果他够聪明谨慎,稍一细想便能明白她的提醒。
“驸马的事也是金翰告诉林公子,提议林公子带您散心。此人最有可疑,但找不到证据。”
楚纤歌呷了口茶,还是觉得嘴里没味,悻悻然道,“嗯,继续盯着。”
“是。”
“等等。”
宋停膝盖一吃力钻心的疼让他忍不住打了个趔趄,“公主有何吩咐?”
“去隔壁找秦太医配点药,一脊背的血印子,不吉利。”
宋停心头一动,眼里忍不住泛热,公主向来体恤他们,自个儿流血不当回事,手下受个伤,却舍得用最贵的金创药。
“属下皮糙肉厚···”
“让你去就去。”楚纤歌挑眉不爽,将红枣饭推了老远,“看完伤去东街给我买份冰水,别让赵嬷嬷知道。”
宋停身影一晃,“属下觉得昨晚没有护好公主,还让您再次受伤,跪上半天不够,再跪一跪得好。”
说完拔脚就跑,果然身后疾风一阵,砸过来的软枕被帘子挡在里头。
第15章 驸马这厮
地牢入口是假山里面一人宽的洞口,阴冷潮湿,墙壁上的油灯被气流吹得忽明忽暗,阿四跟在方荨后头打好几个冷战了。
“公子,这种机密事件,我这种身份不配知道,要不···”他回头看着外面温暖的光,恨不得把自己粘在洞口。
方荨微微侧身,头顶漏下来的水渍刚好溅在他袍子上,“你找个理由出府,去查抄的药铺找找有没有鸢尾。”
“这季节怎么有鸢尾?最迟也得二月初才能有。而且关键是···我现在是失宠驸马的奴仆,园子里好几个姑娘都不给我留饭了,怎么出得去。”
阿四怨妇似的盯着方荨的背影,恨不能直接告诉他脱了衣服躺到公主榻上,要什么有什么!别说鸢尾,老虎尾都能拿最新鲜的那根。
但他不敢。
方荨清冷高傲,当初被逼与楚纤歌成亲,大婚之日拿着剪刀要自宫,吓得楚纤歌对天发誓他不同意,绝不硬来。
就这还划伤了大腿根儿,可把公主心疼坏了。
方荨睨了一眼,,“出不去?那今晚你连席子也别用了。”
“您不能这么对我!那床板都发霉了,没有席子怎么躺。”阿四欲哭无泪,“我去还不行么。”
好不容易打发了阿四,方荨也到了地牢口,守门的侍卫放下酒壶,笑盈盈看着他,“呦,这不是咱们高高在上的美人驸马爷么,公主怎么舍得让你来这地儿?”
“难不成才两日功夫,您连西院都住不成,来这儿享福了?哈哈哈。”守卫叫元通,算是公主府跟管家差不多资历的老人了,在战场受伤废了条胳膊,又无家室,楚纤歌念旧让他在府上有个闲职养老。
元通自以为得了长公主撑腰,平日里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两年前喝多酒糟蹋了方荨种在东园的几株铃兰,被发落到了地牢。
方荨被他身上混杂的酒意呛得掩起鼻子,“开门。”
“公主手令呢?”元通打了个酒嗝,还故意对着他哈气。
“公主让我来审。你可以亲自去寻欢阁问。”方荨皱眉,用手扇散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味儿,想越过他进去。
元通抬臂一拦,“还当自己是金贵驸马爷呢?我呸!你现在算什么东西,跟老子甩脸子?还以为公主会替你撑腰?”
“小白脸!”元通翻着三白眼,倚着牢门,又打了两个酒嗝,“真是老天开眼!长公主那样的人物被你拿捏简直···天理难容!依我看,就该划烂你这张脸,拖去街市斩首示众!”
方荨脸色阴得骇人。
“什么东西,不就踩坏你两株叶子,怎么了!老子可是追随先皇打天下的人,长公主都得给我三分脸面,你一吊脸子,就让公主罚我!你····啊!”
元通伸出去的手腕突然被方荨狠狠折了回去,疼痛惊鄂的目光倒影出方荨一脸森寒冷气。
“开门。”
元通疼得牙关打颤,忙不迭抽下腰间的钥匙,“松、松手!”
方荨如愿进了地牢,元通抱着手腕往出跑,他一定要告诉长公主,驸马私通刺客,还打伤自己,这人要反,得赶紧杀!
地牢下头全是水,正月寒气尚浓,三个黑衣人半身浸在冰碴子里,嘴唇都发紫了。
方荨打进来的清香弥散在空气中,不多时西北和东南两个角落先后传来闷哼。
黑衣人里有一个神智还算清醒,他看着方荨轻笑,“老大说即使落入楚纤歌手里,你也会想办法救我们,他果然没猜错。”
“他让你们来公主府做什么?”方荨站在阴影里,黑衣人看不到他脸上的阴鸷。
“紫情说布防图在你手里,让你想办法弄出来不现实。”黑衣人打了个寒颤,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啦一阵响,“这儿就不必您费心了,东西呢?”
方荨桃花眼蕴着不常见的深沉,“她现在对我不信任,随时可能更改布置,就这样带回去未必有用。”
“那是您的事,这三年,天下人都知道你在楚纤歌面前说二,她绝不说一。哄女人罢了,您有的是手段和办法,不是吗?”
黑衣人扬着脸,说出的话让方荨觉得比冰水还更刺骨。
因为他的冷漠让楚纤歌的真心在别人眼里竟如此下贱。
方荨手指捏得咯咯响,耐着性子,“此次不同,紫情那个蠢货当着她的面拉我下水,就算公主不分青红皂白信我,皇帝那关也不好过。所以我需要你们做件事。”
“什么?”
“暗桩名单给我。”
黑衣人瞳孔一震,“你拿弟兄们的命换?”
方荨两手一摊,做不在乎状,“要不你们留在大宁,我回去。我还巴不得这样。”
“哼,您还舍得回南诏吗?大宁驸马耀武扬威,多威风,这么多兄弟的命在您眼里都不值钱吧。”
“你们几个在京城刺杀长公主,不就是拿所有人的命堵吗?”
水里的味道和元通身上的酒味有得一拼,方荨看了两眼水面,不动声色退了两步,“一辈子东躲西藏,待大宁施压给南诏,你们头上的罪名又多了几条,或者图个痛快,南诏兴许能以功臣善待你们家人。”
······
寻欢阁。
“奴才元通,有要事启禀公主!”
“噗!”楚纤歌躲在帘子后头刚吃进去一口冰水,被这声音一惊,干净利索喷了出来,“咳咳,咳咳咳···”
碧玉忙替她拍背顺气,对着窗子道,“放肆!公主在休息,这么大声做什么!”
楚纤歌咳得面红耳赤,紧紧抱着冰水罐子,心疼地看着地上浪费的冰水,“二两银子一罐!传本公主令,扣他三分之一月钱。”
“您别说话,呛着气管就麻烦了。”碧玉生怕她牵扯到伤口,“百辰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下头的人就这么大喊大叫。”
元通哪知自己一片爱国之心被扣了三分之一月钱,正准备哭豪被百辰嫌弃地堵住了嘴!
“闭嘴!公主刚睡着没一会儿!”
“别睡了!驸马要私放刺客!”元通原本抠不开百辰的手,但百辰一看那双手又黑又黄,不知是些什么粘液,当即松开,再看掌心那星星点点有味儿的唾液···
他觉得这手,洗洗也不好用了。
元通得了自由,咂巴咂巴唾沫继续喊,“驸马折了我的手,要救那几个刺客!我早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公主啊,这厮不能留!”
第16章 驸马管你
楚纤歌黑着脸刚迈出一只脚立刻又ᴊsɢ缩了回来。
我去,好大的味儿!
“什么人?”
百辰叫手下将人拦住,自己进院子道,“回禀公主,是地牢元老,他说驸马要私放刺客。”
楚纤歌轻轻垂了自己一拳,她忘了给方荨令牌!
元通是先帝身边的老人,一辈子没什么功绩,又喝酒误事,然而当初先帝被困郸城,是他将自己最后的干粮献出来,怎么说也算救命之恩。
楚纤歌隔着帘子,清了清嗓子,“元老喝多了,带去侧室喝点醒酒茶再来回话。”
“是。”
“公主!老奴没喝多!”元通甩开左右侍卫,疾言厉色道,“此事不能等!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楚纤歌心里想着冰水,口气略显敷衍,“元老误会了,的确是本公主让他去审刺客的。”
元通一拍大腿,脸色更难看了,“若当真是公主让他去,怎么没有宋侍卫陪着?起码得有手瑜不是!”
“您如此纵容那南蛮子,早晚要出大事!”
百辰听他说话没个遮掩,将人又往外推了推,“是真的,公主府明有侍卫,暗有影卫,若非公主点头,驸马怎能去了地牢。您老就别操心了,我带您去醒醒酒。”
“你们这些混账!由着公主胡闹,三年前那厮使了迷魂术让公主不打南诏,大宁迟迟不能收复四境,先帝泉下有知,心里得多苦!”元通越说越来劲儿,胳膊肘狠狠戳在百辰下巴上,百辰一闪,他就老泥鳅似的进了院子。
“公主,你为一个男人置先帝遗愿于不顾,还将自己名声弄得一塌糊涂。外头都说你包庇驸马,南诏送这么个坏东西在大宁,其心可诛啊!”
楚纤歌看他脚步虚浮,却认得清方向,浑浊目光直直盯着自己。
“那依您老之见,本公主该怎么处置驸马呢?”
元通一愣,没听出楚纤歌口吻里的不满,倒是找回了当年战场上的威风,“自然是斩首示众,五马分尸都不为过!大宁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公主实在不该沉溺美色,辜负先帝啊!”
楚纤歌舔着后槽牙,她老子大概都没想到还有人拿他的名号教训自己女儿,“元老说得在理,不如这公主府让你打理?本公主这么对不起祖宗,合该也发落了不是。”
楚纤歌到底是三军将领,略微释放点威压就足够让元通心里打颤,但他自认没有错,拍着胸脯,“公主袒护他,实是寒了咱们将士的心。”
元通虽倚老卖老,但这话说中了许多近侍的心。公主是他们心里的神,为了方荨放下身段、颜面,却没落得一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