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际神,便意味着,你眼里的世间万物也是如此。一堆沙子。”息仪笑了一声:“你说要做际神。我便认真想了想际神的来历。我想,大抵,便是造物主身体的某个部位生产出了一具我这样的身体,然后将身体扔入它的识海里,盛起灌满这具身体的意念,‘我’便产生了。所以,我漠视苍生,我屠戮生灵,全部是镌刻在我意识里的先天行为,我做起这些事来,毫无压力,不怜悯,不忏悔。”
“你呢?”
“诞生在下世的你,即便这一世成了天生的魔,也不愿看我作恶,学着压制暴戾天性,与人为善,还挺身而出,抗击暴/政,为凡人提供庇佑。”
“这样的你,能做到完全遵照主的指令,毫不犹豫地杀死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吗?”息仪说:“包括在一些联合活动里,为了完成任务,杀死同为际神的我。”
第37章 争执
话一说完,周围的环境恢复了原貌。
息仪也仍旧躺在长椅上,正大睁着一双眼看着珩渠。
珩渠与她对视着,骤然间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只安安静静地给息仪洗完头,冲洗干净,用法术将水蒸干,推着她坐起身。
“换个发式吧。”珩渠说。
“喔。”息仪看着不远处被风吹得高高飘扬着的逍遥巾,点了个头:“你梳便是。”
“嗯。”珩渠应下,轻轻为她将长发梳得齐整顺滑,抬掌便化出一个白玉后压簪冠,将她一半的长发低低扣在耳后。
冠上坠着两条长长的发带,一簪上,便被风吹带得与她的长发在耳侧飞扬起来。
息仪抬手,捉住其中一条发带,摸了摸发带上的花纹,眼里有一抹光亮一闪而过。
珩渠随即在她身前化出一道玄光镜,她被印在里面。
珩渠按着她的肩头,使她微微侧过身去,好看清她的新发式:“好看吗?”
息仪微微偏过头,看着玄光镜里的自己。
长发被随意地簪着,惬意地随风摇曳,莹白无暇的脸上,一双眼因为好奇而瞪得圆溜溜的,粉粉的唇也因为惊讶而微微轻启着。
息仪点点头。
“衣服呢?”珩渠又说:“衣服也脏了。想换什么颜色?”
息仪看了珩渠一眼。
他便说:“不要玄色。鲜艳一点,活泼一点。不要死气沉沉的。”
“哦。”息仪扫视了一圈周围:“溪水的颜色?”
“那是透明的。”珩渠没好气地抿起嘴:“被我看光可是要嫁给我的。”
“啊不行不行,际神是不能留在下世的。”息仪把头摇得跟转拨浪鼓似的,又抬头看看天:“青色?”
“嗯。”珩渠这才点头:“可以。”
话语一落,息仪的一身素白道袍便被一套花纹繁复的青色诃子裙替代。
这是凡界近几月最时兴的样式。
珩渠又说:“站起来。”
息仪照做。
“转个圈。”
便见变得与她等身高的玄光镜里,她宛若一只破茧而出的碟,在绿荫环绕中翩翩起舞。
息仪转了几圈,便停下,呆看着镜子里,长发飘飘,衣裙翩翩的自己。
珩渠又问:“好看吗?”
息仪点头。
“好。”珩渠无端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所以,你还是要做际神?”息仪看着他,眼里泛着说不明的情绪。
“嗯。”珩渠点点头。
“我帮不了你。”息仪看着珩渠,认真地说,“我不知道后天际神该如何形成。”
珩渠周身一顿。
告知他成为际神会泯灭人性,但又不刻意阻止,甚至,好好想过如何可以帮到他。
珩渠的心弦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狠狠触动了一下。
那股强烈的爱意在以成百上千倍的速度滋长,他的理智摇摇欲坠。
“成为际神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珩渠定定看着她的眼,平和地说:“若达成目的靠的是外力,那必将失败。”
“喔,那你不做孤神了?”
“从未有过这个打算。”珩渠笑着摇了摇头:“况且,听你方才所言,孤神修为固定,若是我真成了孤神,岂不是不能修炼?那不是平白浪费光阴。”
“这确实。但是,有一点需要提醒你。”息仪又朝着凉席走去:“在孤神界,天道与孤神持恒,世界便只允许孤神拥有神权,其余损耗灵力的种族会被抹除,只剩仙、凡两界。你若修炼,必遭天谴。所以,在孤神界周期内,不要修炼。我此次在造孤神界的过程中,会尽量不夺走你的灵力,你可以设置一个阵法将你的灵力储存起来,待到孤神界结束,进入其他神权周期,再重启灵力修炼。”
“无妨。我可以等。”珩渠只立在原处,平静地看着息仪:“你说,是因为灵力异常才导致你这次过了二十万年才降世,那是不是说明,我们下次,可以比二十万年稍短一点重逢?”
息仪停下脚步。
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错觉,珩渠竟在她的背影里瞧见了几分犹豫。
她缓缓转过身来,与几步之外的珩渠对视着,平静地说:“际神降临孤神界,只会在仙界驻足,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收完灵力便走,我们无法相遇。”
“你说……什么?”
“我说,际神……”
重述被一声巨大的轰鸣打断,身后的空中骤然升起一簇巨大的黑色蘑菇云。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火光从四面八方砸落下来,顷刻之间便将水杉林夷为平地,将草地砸出大大小小的火坑。
火舌肆虐,浓烟滚滚。神魔大战爆发了。
息仪和珩渠对视了一眼,带着他瞬行到了离战场最近的一座山头上,旁观战况。
息仪冷眼看着山下的硝烟,平静地说:“你快储存灵力。”
但珩渠却仿佛没听见,毫无动静。
息仪察觉不对劲,扭头看去。
便见他木着脸低垂着眉眼,两眼空洞地看着不知何处。
息仪便轻声唤他:“珩渠?”
“储存了灵力,然后呢?”
“你向我发出请求,我便为你保留性命,你可以以凡人的身份,继续存活百年。”
“请求?”珩渠转身对朝息仪,那双眼却仍旧空洞无神:“我们不是朋友吗?际神有求必应不是对我失效了吗?”
“是。”息仪忙说:“所以我们暂时不做朋友了。”
“暂时?”
息仪点头:“是。这是不让你死亡的……”
“暂时?”珩渠只自顾自地打断她,然后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真的只是暂时吗?还是说,这些话,只是际神大人为了降低我这个变数的防备,方便清理调控沙子的托词?”
“不是,我怎么会……”
但珩渠根本听不进去,一句‘无法相遇’本就断送了他的全部念想,狠狠揭开他自欺欺人二十万年并不漫长才堪堪捂住的伤疤,让他陷入昔日那些等啊等却怎么也等不到头,想放弃了不等了,又怕他一闭眼,息仪便来了,便要与她错过的踌躇、不舍的巨大折磨之中,他又被日复一日的绝望结成的恐惧抓了回去,层层包裹,害怕着瑟缩着窒息着,挣脱不得。
便在一片困苦之中,又听她说,‘我们不做朋友了’。
这简直是致命一击,珩渠只觉那只早就被他解了的蛊毒又被息仪亲手种回了他体内,成千上万只丑陋的蛊虫挨肩并足地被他全身的经脉地串成线,他们齐齐将手脚和口器狠狠扎入他的血肉,连续不断地啃噬着他,使他痛得连挣脱、逃离的念头都生不了了。
“我此世生来便是魔。”他只能找到口无遮拦这仅剩的一个宣泄口,疯狂发泄:“在你降世之前,我每日要做的,便只有两件事。杀人,看别人杀人。我是魔,我生性暴戾,言辞粗鄙,我生来便是恶,我从不可怜弱小,我从不忏悔恶行。可从你站到我面前起,从那些记忆片段被激活起,我的人生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收敛我的粗鄙,因为我希望我能改正我的‘后天缺乏素养’,能变得乖巧可爱,讨得你的喜爱。我不再肆意杀人,因为我期盼在拜谒你的时候,能少一分恶果阻拦。我庇佑凡人,收集灵力,因为我期盼你能早日降临,再度走到我面前来,复活我枯烂的神魂。可以说,在你降临后,我开始为你而存活。”
“为你存活的动机也很简单。我爱慕你,自然是希望能用实际行动换得你的回应。”珩渠凄厉地笑了一声:“但你给我的回应呢?舍弃我,收走我的修为,让我无事可做,只能枯坐着,耗尽你施舍给我的几十年寿元,我一死,便忘记我这二十万多年来承受的艰辛苦难,众叛亲离,九死一生,思念成疾,在轮回浮沉蹉跎不知道多久,再次与你相遇,没了伤疤没了痛,一遍又一遍地喜欢上你,一次又一次地乞求你的喜欢,再听你轻飘飘地说一句‘栽在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身上,你真可怜’吗?”
“不对!你说的不对!”听他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息仪算是听明白了,他这是在怪她害他的人生陷入悲惨境地吗?可明明是他自己要喜欢她的,他说的那些改变付出也都是他自己做的,她又没逼他!这怎么能指摘到她头上呢!
息仪心里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也拔高音量,厉声道,“是你自己要做出改变,那改变导致的后果和落差也要由你承担!你不应该怪我!”
“不应该怪你?”珩渠了冷笑了一声,一步步向她逼近,“因为存留有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还被你可怜巴巴的眼神误导,害得我与你产生纠葛,被魔界视为叛徒,没有退路可走。为了方便自己行事,你又四处宣扬我是你的朋友,害我成为众矢之的,孤立无援,现在居然告诉我,这都是我自己活该,是我咎由自取,对我毫无同理之心,那你这样的朋友,我不要也罢!”
“际神蔑视苍生万物,想来对我这沙子的言辞冒犯也不会放在心上。那便感谢际神高抬贵手能放我一马,从此你我二人桥归桥路归路,你也不必说是什么为了不让我死,暂时与我绝交这种废话,该如何对待下世的沙子便如何,要杀要剐,一视同仁就好了,不必说些假惺惺的话欺瞒我。后会无期!”
“不,不行!”息仪紧紧拉住珩渠的手,不让他走。
“为何不行?”
息仪只呆呆看着他,“没了我的保护,你会死的。”
“我说了,绝交。我便是死,也不要你保护。”珩渠奋力一甩便挣脱了息仪的手,大步一迈便要走。
息仪连忙瞬行到他身前,钻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拦下他,“不行,你不能死。”
“为何?”息仪很轻,不用术法完全拦不下珩渠,他本是可以无视她,拖带着她往前走的。
但感受着她的体温,感受着她因为紧张害怕而抖个不停的身体,珩渠骤然停下。
“你上次与我交朋友,向我泄露天机,为我收揽人手,是受了主的授意,要利用我完成任务。那这次呢?我不做孤神,也无法修炼,对你而言毫无利用价值,你为何要区别对待我与其他人,要让我活下去?”
“为什么?”恶声恶气尽数消散,珩渠的声音又变回了为息仪洗头时的温柔缱绻,他垂眸看来,眼里蓄着无穷的期盼,又问了一遍,“息仪,为什么?”
第38章 本我
为什么?
息仪也说不清个所以然。
世界更新换代,一切重启,人也要随之重构。
换作从前,息仪根本不认为会抹杀别人有什么问题。
但这次,她却莫名很抵触。
她就是不想让珩渠死。
更详细来说,是不想让他死在她手里。
即便主体有理有据,要铲除他这个害得此世出现异常的罪魁祸首,使此世恢复正常,她也不愿他死。
她不想珩渠好端端的人生突然被她抹除,接着一无所知地开启一段要从零开始的吉凶未卜的新人生。
她不想。
息仪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我不想杀你。”
“为什么不想?”他又问。
为什么不想?
这还能有什么为什么?
“你好生奇怪。”息仪急急地说,“求生是人的本能,我在帮你逃脱死亡啊,你应该按照我说的去做,而不是浪费时间去追究这些没完没了的为什么。”
“我活得已经够久了,息仪。”珩渠只平静地说,“我不求生,我求死。你杀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不要这样说。”息仪松开珩渠,掐诀化出一道阵法,放入珩渠掌中:“你快带着你的灵力一并进去,我要封神了。”
说完,息仪便凌空而去。
珩渠留在原地,仰视着她。
她穿着他为她挑选的衣服,梳着他为她梳的发式,她的发带与衣摆在金光笼罩下翻飞,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冷淡平和。
金光宛若雨点般自高空落下,打在身上,无声地将一切溶解。
山川消融,河流蒸发,人影消散。
珩渠垂眸看着自己,看着他的身躯被金光侵染,然后被裹带着与他的灵魂分离,往息仪手中汇聚而去,汇作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的金色球体。
他看到那金球在她掌中旋转,跃动,像一个要化作人形的怪胎。
“你做什么!”随着息仪愠怒的声音响起,珩渠手头的阵法便迅速扩大,而后横档到他头顶,他被金光掠走的皮囊与骨血又尽数复原了回来。
“我让你躲进去!”
“我不去,息仪。”珩渠仰视着她:“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杀我。”
“没有为什么!”息仪愤愤垂眸看着那渺小的一个黑点,阵法随即迸射出金光,将他吸了进去。
耳根子总算落得清净了。
息仪收回阵法,将金光重新泼洒到已被剥得只剩光秃秃的岩石层的球体上,生命重现。
“彩略,5865699号下世,738期神魔界第37代玉帝。”息仪伸手,在阖着眼悬停于身前的女子额上一点,平静道:“我现封你为第263期孤神界孤神,此为善孤神周期,你应心怀苍生,一心向善,恪尽职守,勇于奉献。你可谨记?”
说完,彩略便猛然睁开眼,目光灼灼地对上息仪平静的审视。
“是!”
随着这一声答复响起,彩略披散的长发被冠冕束起,一袭素色道袍也被华丽的衮服代替,她身下一览无余的人间随即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天边,一轮巨日冉冉升起,那巨日投射在云层上的阴影里,浮荡着一间花团锦簇的小小阁楼。
“归位吧。”息仪朝着那间阁楼点了点头。
“是。”彩略朝着息仪行了个礼,便瞬行离去。
5865699号下世,第2850号任务,完成。
息仪迅速进入阵法里,珩渠已经被孤神界的造物规则压制得奄奄一息,缩成一团躺在黑黢黢的地上,几近昏迷。